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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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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托万早就注意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红头发战士。从侧面看,两绺鬓角从帽子里垂下来遮住他的眼睛,那是因为他不常抬起头的缘故。红发战士总是低着头,抱着他的枪,军车在颠簸,他的头发也跟着飘动,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他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当军车停下来、他厌倦了一直抱着枪的时候,他就从贴身的小口袋里拿出铅笔和小本,画一点画。
安托万想要了解他,毕竟是将要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于是安托万凑过去,看看那个小本子上到底画了些什么。这人很会画,画了很多沿途经过的平房和白杨树。虽然不精细,但是足以比下去大多数人。安托万赞叹:“你画的可真棒。”
他回答:“谢谢,只是个业余爱好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
“卡妙。”他回答。
安托万伸出手:“安托万,幸会。”
卡妙笑了一下,与安托万握了握手。
除了有时画画之外,卡妙和其他人并没什么不同,都是压抑的军队中的一部分。侵略者把肃杀的气氛播撒到国家的空气里,在土地上留下血与火。军车上的他们,为了抵御可恶的侵略者,摇摇晃晃地被载向远方。
安托万觉得他们该是一个整体。消极情绪只能产生更大的影响,会被敌人打垮。为了不被打垮,他们必须团结起来。想到这里,安托万也看了看他的枪,枪给了他无穷的力量,于是他也像卡妙一样把枪抱在怀里。
那天晚上,军营遭到了炮轰,没有人死亡,但是彼得的腿被炸断了,看样子他没法继续跟着大家打仗了。士兵们端着枪冲出去一顿扫射,可是毫无成果,敌人已经撤走了。天亮的时候,大家都面如死灰。彼得躺在全是血的担架上,用胳膊挡着脸,被抬出了这个群体中。
大家默默地整理好行装开始了又一天的行军。没人再说话了,即便有人说话,也只能是感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说出来只是徒增惶恐。
天空是特别压抑的铁灰色,像个硕大无朋的盖子一样压在他们头上,安托万不愿意去看,他和卡妙一样不去看天。看路是最重要的,还有路旁隐藏的敌人。
也许是太压抑了,有些人开始没话找话,也开始有了零碎的回应。不知道是谁开始哼起了歌,这可真是个好主意,歌声的号召力要比谈话大得多。那是《白杨树》的旋律。安托万对歌词不熟,就跟着似曾相识的旋律哼起来。卡妙没唱,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个爱唱歌的人。
看起来极为漫长的行军还没到尽头,士兵们就唱得嘴都累了,并且还把这种疲累表现在外表和眼神上,于是长官就知道他们需要休息一下了。
卡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喝了几口伏特加,用手撑着枪托。安托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卡妙,示意他帽子上停着一只胡蜂。
卡妙说:“别去管它。”
当他们再次起身的时候,胡蜂也起身了,消失在了水潭中。
《白杨树》成了队伍里的流行歌曲,每天都有人在唱,借此想念自己的妻子或女友,更有人把歌词也改掉,唱成了另外的感觉。
伊万可是个改词能手,流传的五个版本里面就有三个是他改的,大家都被他逗得开心起来。军营里有多压抑,伊万就有多幽默。他是唯一的太阳。
幽默的伊万死于一次突袭,和他一起牺牲的还有另外两名战士,安托万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军营的气氛再一次回到凝重的时期,人数只会少不会多了。
安托万萎靡不振,卡妙仍然在本上画着画,安托万又凑过去看,再一次夸奖了卡妙。
“嚯,画得这么好,你女朋友肯定喜欢。”
“不是我女朋友,是邻居家的小孩。”
“给‘冰河’……好绕口的名字。”
“等仗打完了,我把钢盔送给他。”
“你对这个孩子还真上心啊,他现在有多大了?”
“我想也就五岁左右的样子。”
“等仗打完了我也要回去向玛丽娜求婚了……”安托万笑了笑。
卡妙的语气也轻松起来:“那祝你成功。”
军营里还流传着经伊万改造过的《白杨树》,每个人都变成了自己的伊万,自己找事情做,没事情就喝酒。战争慢慢磨损着人的身心,时空的意义也在消退,在灰色的天和灰色的地之间,安托万感觉自己像个老头。在返回故乡的时候,玛丽娜会不会被自己的衰老吓到呢?
然而他还清楚,自己并不一定能活着回去,希望玛丽娜不要对着自己的遗物或是断肢什么的哭起来……能够活下来就是胜利,好在他一直都不是孤身一人。
在损失了四分之一的战友之后,真正的战役展开了。此时,大家的焦虑都不见了,感受疼痛的程度好像也无限地缩小。安托万的上臂中了一颗流弹,他把伤口随便缠了两下就重新拿起枪上了战场。他想,还好不是胸口。
卡妙没他这么幸运,子弹打穿了他的左肺,安托万努力把他扛到了后方的安全地带。他们的身体成了痛苦的根源,不被他们所支配,随时都可能被夺回,被穿孔,或被撕碎。
卡妙没法被救活了,安托万颤抖着走到担架旁,俯下身听着卡妙断断续续的话。
“你把我画图的本从我上衣兜里拿出来……最后一页是我的地址……还有,把我的钢盔递给冰河……”
“我一定办到。”安托万流着泪把本上的最后一页撕下来折叠好,连同他的钢盔一起放到了自己的背囊。
“祝你求婚成功……”
安托万走出去,抽泣着,浑身剧烈地颤抖,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他觉得自己还不能死,因为自己身上还担负着许多要做的事,此时除了前进他别无选择。想到这里,他重新缠紧了胳臂上的绷带,拿起机枪,走回了战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