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舞名伶

8、第七章

　　陆非倚坐在床侧，轻抚着陆朗儿散落了他整怀的发。陆朗儿却已睡着了，轻轻的呼着鼻息。她的睫畔盈然，肌肤如玉，唇瓣殷红，美得如图如画，美得几乎让他失了魂。
　　他靠在床畔，忽然觉得很累。若是世界只有这一方天地该多好，没有孤独，没有冷眼，没有刀光剑影，更没有还不清的血债。有的只是他坐在这里，抱着朗儿。
　　“爹，天为什么是蓝的？”
　　“爹，草为什么是绿的？”
　　“爹，花为什么是五颜六色的？”
　　……
　　小时候的朗儿就喜欢这么问他。总是趁他在砍柴的时候，倾倒出这无数无解的问题，没有一个他能回答。
　　所以他永远只有一句话：“它们本来就是这样的。”
　　然后朗儿就会噘起嘴，怒怒的瞪着他。但是，她永远不会气很久。很快，她就会忘了刚才的不开心，然后继续问奇怪的问题。
　　待到太阳下山时，他便将她放到柴堆上，一颠一颠的将她背回家。他曾经几乎以为他的一生都该这么过了，然而命运却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看到了许多他不该看到的东西。
　　那是一个山洞，是午后骤雨时他们躲雨的地方。山洞并不隐蔽，却因为湿气浓重而长满青苔。那个山洞他们已很熟悉了，只是那一天朗儿却摔了一跤，当他扶起她时无意的发现了那被她踩破的一块青苔下有着奇怪的花纹。当他将山洞里的青苔全部刮去时才发现那花纹其实是文字，他看得懂一些，却看不懂更多，他只唯一知道，那是一部武功秘笈。
　　而，当时的他已经很大了，已知道了很多事，所以他没有声张，他只将他不认识的字一一抄下，然后隔三差五的去跟人请教。他不敢做得太明，所以等到他把全部秘笈都弄明白时，已是半年后了。
　　然后，他知道了一个故事。一个很甜蜜很离奇却又很无奈的故事，是属于写下这本秘笈的那个人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与一个异教魔女相爱了，可是他是正派中人，他们不能在一起。所以魔女想了个办法假装与他同归于尽。然后，他们终于可以不受世俗的阻挠一生一世的在一起了。
　　陆非很喜欢这个故事，所以他开始练这部秘笈，他练了五年。然而，直到他练成了他才发现他练的竟是本门的一种威力巨大的绝艺，是一种已失传了两百多年，即便是当年亦只有山庄继承人才可以学习的武功。当年的山庄靠它而独尊武林，风光气焰一时根本无人可及。然而，这武功却最终因此人的“死”而失传了，他留下了秘笈却无人发现，而山庄亦从此没落。一直到二百年后，阴差阳错的传到了他的手里。
　　那时候陆非开始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武功不祥，他有些后悔练了它，于是他决定不在任何人面前显露一丝一毫。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某种命运便在那时就已开始悄悄涌动了。
　　导火索还是朗儿。
　　朗儿那天病了，他无法带她一起去砍柴，于是他将她交托给了张婶。张婶一直很照顾他们，她对朗儿一向很好，他觉得交给她是绝对可以放心的。
　　然而他错了！
　　等太阳落山他回来时，他竟然听到朗儿在哭。不是那种因为病痛或是撒娇的哭泣，而是一种充满恐惧的惊声惨呼。
　　那惨呼扯断了他的肝肠，他疯了一样的想进房里去抱她。然而，却被张婶拦住了。
　　张婶的表情很奇怪，有着几分怜悯，却有着更多的不以为意。
　　“少庄主在里面呢。”她说，口气中居然泄漏了一丝谄媚。
　　他愣了：“他来做什么？”那个身上与他有着一半相同血液，却向来趾高气扬的少庄主来做什么。他又对朗儿做了什么，为什么朗儿的哭声近乎于嘶喊？
　　张婶没有正面回答，她只叹了口气：“没什么的，你不用担心。现在看来虽然可怜，可是女孩子总会有这么一次的。她虽然小了一些，可那是少庄主啊。过了今天，将来等她再大一些，给少庄主做个妾，那就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了。”
　　仿佛看他依然不明白似的，张婶最后又加了一句：“当年你娘也就是这个样子的！”
　　于是，陆非终于懂了，他终于明白那个少庄主在对朗儿做什么了。他那娘当年就是这个样子失身于他的师父，做了他两年的侍妾，却最终被师母赶出了门。他没有见过他的亲娘，因为她在生下他三天后，便被逼拿着一张银票走了。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这个山庄能够留下她的孩子，能够为他冠上父姓。她也许认为这样是对她的孩子最好的安排，可是只有他知道事实并不是如此。他的名字是师母取的，一个“非”字，道尽一切，像一个烙印，将伴随他一生。他生来就是错的，他是根本不该出生的。可是一个初生的婴儿又有什么错，即便错了，难道就该由他来背负？
　　他看着张婶，那个曾告诉他，与他母亲是最要好姐妹的张婶，当年，莫不是也曾这样替某人守过门，听着她母亲的哭叫，然后告诉她，做一个妾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分？
　　陆非觉得他的血液开始倒流！
　　无论张婶觉得如何，他绝不允许他的朗儿有他母亲那样的命运。朗儿才只有八岁，她的将来只会比他母亲更悲惨！
　　然后，张婶终于拦不住他了，而少庄主亦终于被他扔了出去。后来听说他被那一扔摔断了脊骨，然而他根本已顾不得这许多。
　　他只抱着朗儿！听她哭，任她害怕的在他怀中颤动。为他总算能及时回来而庆幸，亦为朗儿竟差一点被糟蹋而揪心。他需要时间来安抚朗儿受到惊吓的心，他亦需要时间来安抚自己。事情还远没有完，他知道他闯了多大的祸，他亦知道接下去他将要面对些什么。但是他已不在乎了，除了朗儿他亦不能再在乎其他了！
　　很快，兴师问罪的人便来抓他。然而，他并没有理他们，将欲动粗的他们一一打倒后，他为朗儿换上了新衣，哄她上了床，一直到她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然后他起身往议事堂而去，他知道那里有一对为了自己的儿子急欲向他兴师问罪的父母。然而，他们却似乎忘了，他亦是一个父亲，他的朗儿受了更大的委屈，他也是要讨公道的。
　　议事堂里有许多人，许多的长辈。师父与师母威风凛凛的坐在正堂上，俨然如一对判官。
　　有人要他跪，他没有跪。他向他们行了一个礼，朗声叫了一声：“爹！大娘！”这本来就是他们之间的身份，只不过这些年，他们从未允许过他这么叫而已。然而那天，他不愿再听他们的了。
　　这一声引来了意料中的哗然，而师母为此气歪了脸。
　　她跳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巴掌。然后跟他说：“你是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这么叫我们？谁允许你这么叫的？”
　　他回答：“没有什么允许不允许，本来事实就是如此，你许不许我叫，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这回答又让他挨了一巴掌。
　　他的嘴角已渗出血，他舔了，有一丝腥甜。
　　师母已暴跳如雷，她指着师父骂：“你生的小杂种，都是你生的小杂种！”
　　师父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终沉了脸，问他：“你可知罪？”
　　陆非摇头：“不知！”
　　“你重伤了少庄主难道还不知罪？”师父凛起了眉。
　　陆非却依然摇头：“他欲对朗儿做猪狗不如的事，论罪，他罪先！”
　　“啪！”于是又一个巴掌，打肿了他的脸。
　　“你胡说些什么？”师母已扭曲了脸，“根本就是那小骚蹄子勾引我的儿。还真是贱人生的小杂种，小杂种捡回的贱蹄子。你还敢颠倒黑白，你还不给我儿偿命！”
　　师母骂着就已拔刀，刀刀冲着他的要害。若那还是五年前他未偷习武功时，恐怕即刻便已立毙刀下。只可惜，他已习武，并且武功已高于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所以，他不怕。不过他并没有还手，他只是躲，用秘笈中最上乘的轻功与步法避让师母的刀，很容易。
　　然而，他的武功却引起了所有人的愕然。没有人觉得师母的招招杀手有什么错，可是他居然有本事躲开，那却是决不允许的！
　　然后，开始有人帮着师母擒他，擒不住，于是又有人下场。他开始躲得吃力了，他渐渐觉得他必须还手了，最终他动了手，然后有人死了，于是场面失控了！
　　几乎整个议事堂的人都参与了这场混斗，不断有人死亡，于是场面越来越混乱。直到师母也死了，死在她自己的刀下，中了她自己的招。那其实不能怪他，那时他还不想杀任何人，他只是用秘笈中牵引借招的手法，用他们自己的招式来反攻他们自己罢了。怪只怪人太多了，场面太乱了，师母出得招太毒了。
　　于是师父也下场了。陆非看着他，用那把像征家族无上权威的刀向他的身体砍来的时候，他只能惨笑。有一刹那他几乎放弃了抵抗，他几乎想就这么死了吧，死在父亲的刀下吧。然而，朗儿的脸却在一瞬间跳出他的眼前。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一种生存的本能还是天意，总之，他忽然间明白他不能死，他死了，朗儿亦只能死！
　　于是他开始杀人，真真正正的主动杀人。既然他的存在必须要别人的鲜血来铺垫，那么，他亦不会再犹豫了。
　　师父倒下了，陆非握住了那一把刀。然后，议事堂的所有人都倒下了。当他混着一身的血打开议事堂的门时，夕阳如血，议事堂外每个人的眼睛如血。他知道，更大的一场杀戮才刚拉开帷幕！
　　恐怖，已不能形容当时的一切，那是一个炼狱，甚至连地狱亦有所不及！到最后他已几乎不知是为了什么而杀人了，只为杀而杀，为覆灭而杀。他只知道他葬送了一切，用自己的一双手，将他的亲人，将他的生活，亦将他自己送进了炼狱。而最讽刺的是，那杀人的武功、杀人的刀却竟都是为了传承与守护家族而存在的。
　　他曾经不信有人生来便是错的，那时他却真真切切的明白他错了，他不该出生的，他最大的错误就是他的出世，为那么多人带来死亡的人为什么要出世？
　　他甚至几乎连朗儿都杀了，要不是她的那一句“我要永远和爹在一起”。仿佛是天谕一般，他忽然明白了他活着的意义——他活着就是为了要抚养她、守护她。
　　而她是他的全部，是唯一能救赎他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