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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   2005.03

      二十九岁的奥利弗·伍德吹响终场哨声,在霍格沃茨被晚霞映成赤金色的空中恋恋不舍地飞了最后半圈,降落在球场中央的地面上。

      霍琦夫人在两年前退休,霍格沃茨的新任校长暂时还没有找到飞行课教授与魁地奇赛裁判的最佳人选。联盟各队的球员大多都是霍格沃茨的学生,会自发地回去义务劳动,负责比赛的判决。前两个月海莲娜·格林菲尔德才刚去过一趟,回来抱怨说那帮格兰芬多的小鬼飞得奇快无比,她的老胳膊老腿儿可经不起这种程度的折腾。

      今天的格兰芬多以二百六十比一百九十的比分战胜了赫奇帕奇。格兰芬多的现任守门员兼队长是个水平颇高的六年级男生,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比赛中,他一共只漏掉了四个球,这也是因为双方的追球手和击球手尽职尽责,六名追球手在不停息的抢断和干扰中很难有投球的机会。两个学院的找球手都挺有天分,不过还是赫奇帕奇那名担任队长的七年级女孩更胜一筹,她的假动作几可乱真,最终抓到了金色飞贼。此时她正和格兰芬多的找球手,一个五官英挺帅气的男生并排走着,二人表情十分严肃,看上去不像刚刚赢得了比赛,或者胜过了对手。

      伍德跟在那群孩子后面向城堡走去,身旁是自己的后辈,体格结实的六年级队长胳膊下夹着装了四个球的古旧木箱,一脸热切地和伍德聊着法尔茅斯猎鹰队在上周的比赛中所使用的最新战术。当普德米尔联队的队长得知格兰芬多已经连续三年将霍格沃茨的魁地奇杯收入囊中时,不禁感叹这项事业永远后继有人。年轻狮子们的热忱与胆量使得他们在通往胜利的道路上无所畏惧,这也正是所有来自格兰芬多的学生——无论他们拥有成功抑或失败的人生,是垂垂老矣还是正当年华,在校期间违反了几条校规,胡编乱造过多少英尺长的魔法史论文——从无例外、一如当初地为自己的学院而深深自豪的原因。

      毕业到现在十一年,那片场地和天空始终不曾改变,他最熟悉的霍格沃茨的天空,夏秋之际会呈现一种明澈高远的纯粹的蓝。绕着球门柱飞行,随时注意着场上队员们的位置和可能从任何角度投来的鬼飞球,偶尔分神俯瞰看台,总有那么一大片金与红的人群执著地守候在那里,随时为他一次次精彩或者惊险的救球、三个追球手姑娘默契十足的运球、传球与得分、韦斯莱孪生兄弟拿球棒和游走球做出的高难度动作,还有哈利为摆脱对手而进行的跨度近百英尺的爬升与速降,为球队的每一个人与每一场胜利而疯狂地欢呼呐喊。他记得整个学院的女生总是在比赛的前夜找安吉丽娜、艾丽娅和凯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试图减轻她们的紧张感;珀西曾在他们身上押了十个加隆赌他们能大比分胜出,尽管他当时根本没有那么多钱;迪安会在周日的公共休息室花一下午时间画出好几条支持者横幅,上面有格兰芬多雄狮和球队所有人的脸与名字。在他整整七年的学生生涯中,最重要的记忆几乎全与魁地奇有关。这片天空承载着他最初也是惟一的梦想,而如今他终于将它实现。

      「……是哈利·波特!」

      「不,别说了。一定是金妮·波特,我不想再重复。」

      前面两位找球手的声音突然变响,语气激烈,似乎是因为什么事情而产生了争执。年轻的格兰芬多学院队队长无奈地叹口气:「又来了。」

      「他们在吵什么?」伍德好奇地问。

      「霍格沃茨上个世纪最优秀的找球手到底是谁,顺带一提,我个人认为是查理·韦斯莱。」六年级的学生说着,露出一个颇具深意的笑容,好像感到很有趣似的,「事实上,我觉得他俩之所以到现在都没开始约会,就是因为在这问题上有无法妥协的分歧。」

      魁地奇狂热,伍德想,换做是当年的自己,恐怕也不会考虑任何一个不喜欢普德米尔联队的女孩,哪怕她性格再好脸蛋再漂亮。

      「伍德先生?」刚才还在跟准男友争论的赫奇帕奇女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喊他,「您同时认识他们两个人,请您告诉我,金妮和哈利·波特究竟谁更厉害?」帅气的格兰芬多找球手则在她身旁作出一副苦相,眼神明明白白地表达着「请务必回答说『哈利』」的意思。

      「呃,哈利的技术当然是无可挑剔……我教过他很多战术和技巧,不过看上去他更适合随心所欲的比赛,」伍德组织着语言,「至于金妮,我只和作为追球手的她在职业赛场上遇见过,波特夫人是我最难缠的对手之一,在升高我的失球率这一方面她可以说是不遗余力。但是要说她的找球水平如何,我没有办法做出评价。」

      年轻的找球手们没有得到确切答案,看起来十分遗憾,赫奇帕奇的队长紧接着问:

      「那么,在您心中,谁才是霍格沃茨最好的找球手?」

      伍德倏忽想起某一个疾风骤雨的寒冷下午,塞德里克·迪戈里闪电般迅捷的动作。他看见了飞贼,反应比谁都要快——

      「你应当知道,年轻人,赫奇帕奇有自己的骄傲。」他答道,低头看着那姑娘的眼睛,「我这一生所知道的最好的找球手,恰好来自你的学院。如果你对此感兴趣的话,可以在奖杯陈列室里找到他的名字,一九九三至一九九四的霍格沃茨年度最佳球员,他与我并列拿到了奖章。」

      那场比赛过后,他为着格兰芬多的失败心情低落了整整一个星期,说话声音都是飘的。即使在当晚和塞德里克喝了一夜酒并且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深刻默契,直到那年年底,他都会在想到那血淋淋的比分时,难以控制自己捏碎手里的无论什么东西的冲动。这种情绪在看到塞德里克派猫头鹰送来的圣诞礼物时攀升到了巅峰:金色飞贼,赫奇帕奇对格兰芬多的比赛里塞德里克抓住的那一只。

      后来这比他小一岁多一点的黑发灰眼的年轻人跟他解释,说自己只是想与他分享所有的胜利,作为未来更多合作的基础。伍德当时丝毫没察觉他的说法有多诡异,尤其这场对话的发生地点是在霍格沃茨级长盥洗室的门口,塞德里克的黑发半干,身上有肥皂干净柔和的香味,伍德拎着一包换洗衣物,正准备在浴池里待到午夜,珀涅罗珀·克里瓦特路过时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

      直到他过完自己的二十三岁生日,才惊觉塞德里克那一晚话中的深意。

      早已不是学生的褐发守门员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没有注意到面前的赫奇帕奇女生蔚蓝色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她仰起脸看着他:

      「您是指塞德里克·迪戈里吗?」她小心翼翼地问,伍德点头表示肯定。他觉得这女孩的某种特质和自己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于是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蒂娜,克里斯蒂娜·戴维斯。」七年级女生快活地说,「罗杰·戴维斯是我哥哥。」

      在霍格沃茨见到熟人的妹妹算是今天的惊喜之一。如果不考虑戴维斯的恶劣性格,他和这前拉文克劳魁地奇队队长的关系还不算坏。「他最近怎么样?」伍德问。

      「不能更好了。部里的工作很顺心,他和秋的第二个孩子今年八月就会出生,现在没事就抓着全家人要我们帮忙想名字,真是没见过比他还要烦的人。」听上去她像是在埋怨自己的兄长,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自豪。

      噢,是啊,伍德这才想起来,著名的花花公子、曾经与芙蓉·德拉库尔·韦斯莱约会过的罗杰·戴维斯在五年以前就自觉地跳进了婚姻的坟墓,比自己小两个年级的拉文克劳鹰如今已为人父。类似的情况不胜枚举,乔治的大儿子最近刚满周岁,伍德去他家做客时送给那孩子一把玩具飞天扫帚和配套的击球棒,并诚恳地祝福他将来别像他的父亲和与他同名的叔叔那样调皮捣蛋。弗雷德在客厅的肖像画里插嘴说嘿奥利弗我告诉你我侄子将来一定比他爸更帅,跟我一样帅,安吉丽娜说那还不如祈祷这孩子能有伍德一半好,当年格兰芬多的褐发守门员可是出现在四分之三个学校的姑娘每一晚的梦乡里。

      昔日的朋友、同学与队友纷纷找到了归宿,已经二十九岁的他却连个女朋友也没有。到这年纪还没解决个人问题,在不列颠的巫师界已经算晚,八卦小报没少拿「普德米尔联队队长三把扫帚夜会地下情人」这类标题做文章(而他本人当时甚至根本不在那里)。至今没结婚、仍和露西娅住在一起的海莲娜常为这事嘲笑他,忘记自己跟他情况相似;几年前便把队长职责移交给他、专心打球的露西娅对此没说什么,但伍德知道她也在担心着自己。

      「我将我全部的生命奉献给了魁地奇。」他这么告诉老朋友们,心里清楚这不是真话。

      他们走进城堡。

      正是晚餐时间,门厅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从球场上回来的学生们,背着款式流行的书包,看来凯蒂的文具生意做得还不错。身材颀长、气质优雅的拉文克劳男生级长和他的朋友有说有笑地走向礼堂,身后是一小群眼神发亮表情痴迷的低年级女孩。那些他所不认识的年轻的脸庞带着朝气十足的笑容,他们旁若无人地谈论着难得的晴天、魁地奇比赛、变形术课论文、平斯夫人的坏脾气和最新的八卦;那些男孩和女孩正处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年纪,穿着他最熟悉的曳地的黑色长袍、系着代表不同学院的羊毛围巾,仿佛他们都是他的熟人,曾与他同在宾斯教授的课堂里昏昏欲睡,座位只隔了几英尺距离;伍德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刚刚才带领格兰芬多队赢得了一场胜利,好像他还是那个十六岁的魔药课成品差点得了D的五年级学生,只要有一把飞天扫帚就能忘记O.W.L.s和斯内普阴沉沉的表情。

      然而周围都是些完全陌生的面孔,互相称呼着他从未听闻的名字,大声聊着他十一年来都未曾接触的话题。伍德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意识到这件事:那整整七年阳光明媚的水晶般的美妙日子,如今已然离他远去。

      这里不是他的霍格沃茨。

      他再也不可能在魔咒课上偷偷地画球队的战术示意图,下课再想方设法地问同宿舍的好友、优等生兼级长珀西·韦斯莱借笔记;再也不可能在一个平凡的周二早上的九点,在格兰芬多塔楼里那张曾属于自己的垂着深红色帷幕的四柱床上醒来,一点儿也不遗憾地发现自己又错过了一节魔法史课,然后满足地跌回枕头上继续睡,同时试图忘记下午要交的还差半英尺没写完的算数占卜课论文;再也不可能在训练开始前一手一个拎着那对红头发双胞胎的耳朵让他们好好听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他们其中的一个现在和伍德差不多高,儿子满了一周岁会叫奥利弗叔叔,仅剩的一只耳朵他大概也拎不习惯,而另一个则早已长眠于洁白墓碑之下冰冷的棺椁;再也不可能在级长盥洗室那个大到不可思议的浴池里舒舒服服地泡长时间的热水澡直到睡着,睁开眼睛看见罗杰·戴维斯一脸不耐地戳着他的肋骨(「去那边睡,我要洗澡」)或是塞德里克·迪戈里有些尴尬的担忧神情(「呃……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注意身体」);再也不可能在一场(自己组织、自作自受的)身心俱疲的训练之后,去厨房满足地美餐一顿,顺便去旁边的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找(身为级长的)塞德里克出来(违反校规)夜游;再也不可能无所顾忌地去享受一场普普通通的、学生之间的魁地奇比赛。伍德愿意把他这十一年来在赛场上得到的所有荣誉全数交出,只为再重温一遍那无可替代的七年时光。

      他仍听得见那些人的声音。多少个夜晚,伍德的梦里有格兰芬多公共休息室金与红的颜色,他蹲在角落里用魔杖指挥魁地奇球场模型上的小人模拟各种战术,珀西勉为其难地替他检查魔药课作业,同年级的女孩们在他身旁聊着霍格莫德村的周末,傻里傻气地期待着会有哪个帅气的高年级男生邀请她们同行——她们中的两个在七年前席卷整个不列颠巫师界的那场战争里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伍德还记得毕业的那一天,一群人又哭又笑,磨磨蹭蹭地登上夜骐拉的马车,挥手与这座熟悉城堡作别。下一次他来到这里,看见的是塞德里克的尸体;再下一次,他见证了持续数十年的战争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终结。太多的鲜血、太多的牺牲,他上次走进门厅时四个学院的沙漏全碎了,四种颜色的宝石在人们脚下混杂成一片,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和不再被压抑的怒吼声撞击着石壁,魔杖射出的红光穿透弥漫的沙尘,死神在帷幕后一次次举起收割生命的镰刀。而眼前这个一尘不染、安宁祥和的门厅对他来说陌生得可怕。

      属于他的那个有着浩瀚星空的霍格沃茨,现在只是一场虚无甜美的长梦、一个脆弱不堪的幻影。

      他疲惫地跟在格兰芬多的队员们后面走进礼堂,假装自己心情还不错。普德米尔联队的队长没有选择教师的座位,最当中的新任校长跟他不熟,麦格教授、弗利维教授和斯普劳特教授也都退休了,他认出一个比自己高两届的斯莱特林的纯血统男巫坐在教师长桌的右端,自然,两个人都装作没看见对方。海格坐在辛尼斯塔教授旁边,从乱蓬蓬的胡子后面向他露出笑容。

      伍德顺利地找到了熟人:差点没头的尼克。他停在格兰芬多的长桌旁,跟这死去了五百多年的鬼魂打了个招呼,尼克十分激动地握着他的手摇了几摇,他觉得自己像是刚把右手伸到一桶冰水里,赶紧松手坐下来。

      一分钟后纳威·隆巴顿出现在他对面,学生们敬畏地跟他们的草药课教授问好,大概是第一次在用餐时坐在一名教授旁边。二十五岁的格兰芬多学院院长身上还留着一丝当年那个笨手笨脚炸掉坩埚的圆脸小男孩的痕迹,他和伍德边吃边聊,把一顿饭的时间拖得很长。聊天的内容无非是在霍格沃茨读书的那几年,格兰芬多的开朗人们从来不缺少精彩的笑料。

      「噢,那事儿我记得,」伍德的声音里透着怀念,「我敢说这是李在四年级时干的最漂亮的一票:蒙塔古居然真把那玩意儿吞下去了,整整两盎司!他在医疗翼待了一星期!」两个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约定下个周末一起去破釜酒吧喝一杯。「你可以考虑一下幻身咒,因为老是有个记者待在那,」纳威热心地建议道,「或者我直接让汉娜给我们留个包间。」

      「你知道塞德里克·迪戈里的肖像画在哪里吗?」甜点快吃完时,伍德这样问。

      「他的画像在四楼麻瓜研究课教室外的走廊,不过他本人更喜欢待在大理石楼梯的拐角那里,那儿人多,尤其是饭点。」纳威说,「他现在和弗雷德关系挺好,基本上这两个人只要都在霍格沃茨,就会凑在一起聊天。但你要注意,他一般都会在迪戈里先生和夫人的家,不知道今天在不在学校里。」

      这可真稀奇,弗雷德·韦斯莱和塞德里克·迪戈里的肖像画关系不错。伍德觉得这事有点好笑,他放下刀叉,站起身跟纳威说再见。

      这道从门厅通向二楼和更高楼层的宽阔明亮的大理石楼梯大概是整个霍格沃茨最正常的部分,没有台阶会在人们爬到一半时突然消失,也不会随着时间变化通向不同的地方,四个学院的学生每天清晨会经过它来到礼堂吃早饭,晚餐结束后又顺着它向上或者向下回到自己的公共休息室。从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的墙壁上高高低低地挂着好多幅肖像,那些来自不同时期的早已作古的巫师们最喜欢聚集在这里谈天说地。正当中挂着一幅十九世纪末期伦敦的贵妇人客厅,艺术家、诗人与小说家们只要一有空就会从霍格沃茨的不同角落里跑来举办沙龙,关于唯美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激烈精彩的辩论时常发生;热情的十六世纪的前霍格沃茨教授们会为了一个变形咒吵得不可开交,他们喜欢跟路过的学生们挥手打招呼,如果这些孩子恰好有空的话,也会愉快地驻足与他们聊上几分钟:这常常能帮助他们解决不管是哪一科的论文中的恼人问题。肖像画是这城堡绝少改变的风景,他们历经数十年数百年时间的洗礼,成为历史的见证者,看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从懵懂天真的孩童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少年,向每一个愿意听他们说话的人讲述过往时光的记忆。伍德突然想在这城堡为自己的肖像提前一百年预定一个位置,也许就在格兰芬多塔楼的螺旋形楼梯顶上。

      他看见塞德里克时,这位赫奇帕奇永远的骄傲正坐在一个酷似缩小版的格兰芬多公共休息室的房间里,和弗雷德·韦斯莱一起聚精会神地玩着麻瓜的扑克牌,两个人看上去各有输赢。先发现他的是弗雷德。

      「嘿,奥利弗!」红头发的韦斯莱大老远地喊了起来,引来邻近画里的威尼斯船夫们纷纷侧目,「怎么了中年男?突然想起要来霍格沃茨?」他夸张地一咏三叹:「真为你遗憾,照照镜子吧,瞧你那落魄样子。年近三十、孑然一身、风尘仆仆、面有菜色——」

      「如果你是在嘲笑我的年纪,」伍德冷静地对二十岁的弗雷德说,「你旁边正好有一个十八岁的。」

      他看向塞德里克,那个久违的黑发年轻人朝他咧着嘴笑。

      「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弗雷德脸不红心不跳地迅速改变立场,「比方说我比这位迪戈里先生高了整整半英寸。」

      「是啊,但是他五年级时就有六英尺,几乎跟我一样高。你那时呢?五英尺十英寸?」伍德回敬。

      「谢谢,奥利弗。」塞德里克适时地打断这两个曾经的队长和队员初露端倪的抬杠,弗雷德不满地哼了一声,刚想说点什么便闭上嘴转头望向画框外的某一处。

      「好的安吉丽娜,我这就来!」他大声对着那个方向说,回过头来拍拍塞德里克的肩膀,又对伍德眨了眨眼:「再见了伙计们,聊得愉快。」

      他转身消失在画框边缘,留下塞德里克和伍德有些发愣地看着对方。

      「呃……晚上好。」几秒钟的沉默过后,伍德对塞德里克说,后者不意外地笑起来:「晚上好。」他说,声音是愉快的,「你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伍德下意识地回答,但是塞德里克怀疑地看着他:

      「你今天早上一定没剃胡子。」他收起小桌上散乱的扑克牌,将它们码成整整齐齐的一沓放在桌角,从红杉木的高背椅上站起身,一边做出这个判断,「我不得不说弗雷德对你的评价在某种意义上挺正确。」

      二十九岁的格兰芬多人不由自主地曲起指节蹭蹭自己的下巴,点头同意了他的论断,这黑发年轻人一如既往地细心而敏锐。他平视着肖像里塞德里克的眼睛,和十年以前一模一样的深邃干净的灰色,那双眼睛认真地回视着他。

      他发现自己很难移开目光。

      吃完晚饭、准备回公共休息室度过一个愉快的周六夜晚的拉文克劳和格兰芬多的学生们从他的背后走过,畅谈着魅力俱乐部的最新活动,伍德恍若未闻。周围的肖像忙着互相串门,熙攘人声像是隔在另个世界。

      塞德里克已经死了。他不抱希望地在内心重复,清楚至少在这一刻自己不会如此相信,在你面前的只是他的肖像,巫师界的一幅再普通不过的肖像,会动、会笑、会跟你说话,却仅止于此。那只是一段残存在这世间的记忆,是一个灵魂的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是迪安·托马斯数年前精心调色并绘制于画布上的一层没有任何玄机的颜料,是霍格沃茨「最受欢迎画像人物」第二名——第一名是西里斯·布莱克。那不是塞德里克·迪戈里,但那又正是塞德里克·迪戈里。

      永远停留在十八岁那一年的塞德里克·迪戈里。

      伍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幅画前,不知为何心里想着的却是可惜他们今天去不成格兰芬多的公共休息室:塔楼顶端的圆形房间里没有任何肖像。他甚至无法和塞德里克干杯,即使是神秘事务司的有识之士亦无法逾越生与死的界限。奥利弗·伍德如今终于实现自己的那一半梦想,另一半未完成的誓言早在十年之前就被葬进面前这黑发年轻人的坟墓。久远的对话顺着时间的长河溯流而下,他诧异自己竟然能记得每一个字:

      「来做个约定吧。」

      「约定什么?」

      「等到我们两个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之后,再来这里一起喝一杯。」

      连这样简单的事情也做不到。

      他忘记了语言也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又将去往何方,就好像被谁施了一个定身咒,唯一一个能解开它的人隔着整整十一年,平平静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六楼有一间废弃的空教室,里面有一幅静物画。我们一般称它作『肖像的会客厅』。」过了几分钟——或者一个小时,谁知道呢——塞德里克说,「如果你需要一个能够安静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他说着便转过身。

      伍德尾随画框中的塞德里克飞奔,黑发的前三强赛勇士似是迫不及待地想把十一年来藏在心底的话尽数道出。上楼、右拐、打开挂毯后隐藏的门、爬上另一道吱嘎作响的楼梯,感觉心脏在胸腔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跳动。那个赫奇帕奇男孩穿过首任魔法部部长举办的热闹酒宴、穿过斯卡博罗的喧嚣市集、穿过一七八///九年巴黎巫师秘密会议的举办地、穿过公元一世纪「永恒之城」罗马的斗兽场、穿过中非的沙漠和极北的冰原,终于喘着气停在六楼靠西的走廊里那恬静的希腊牧羊少女身边。

      「就是这里。」他说。伍德平复一下呼吸,推开门。

      皮皮鬼正哼着不成调的歌在黑板上涂鸦骂人的话,一如十四年以前,麦格教授给他介绍找球手哈利·波特的那个明媚下午。小个子的吵闹鬼一见他出现就丢下粉笔,兴高采烈地在半空中翻着跟斗唱:「傻大个伍德!傻大个伍德!糟透了的守门员伍德!」

      伍德当机立断抽出魔杖指着他喊了一声「瓦迪瓦西!」,那根粉笔从地上弹起,不偏不倚地卡进他的喉咙,皮皮鬼无声地咒骂着冲出教室门外。伍德把魔杖塞回腰间,油然而生一种对教他这个咒语的人、他七年级时的黑魔法防御术课教授莱姆斯·卢平的怀念。

      窗外是霍格沃茨的夜,苏格兰的三月清凉的风静悄悄地吹进敞开的窗户,仿佛能听见随风传来的黑湖人鱼空灵飘渺的歌声。伍德以前从未来过这个教室,但他知道许多赫奇帕奇和斯莱特林的高年级学生为了避开饶舌的同学,会特意选择楼上远离自己学院公共休息室的无人使用的房间来对恋人倾诉衷肠,尽管就约会的场所而言,没有比这更不浪漫的地方了。

      「静物画」这个说法未免也太抬举教室里的这幅我们姑且称之为「艺术」的东西。它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所有的内容不过是灰扑扑的一块地毯,蒙着几世纪的厚重尘埃,伍德敢说它的创作者画它时所花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塞德里克对此不以为意,他拿出那根弹性极佳的梣木魔杖,随随便便地往地上丢了个「清理一新」——并未起到多少作用——就盘腿坐下来,伍德随手扯过一张椅子正对着他坐下。

      直到这一刻他真正定下心,才注意到塞德里克身上穿的是那件霍格沃茨标准制式的黑袍。他很少见到塞德里克穿便装的样子,仅有的几次是在周末的霍格莫德和世界杯的营地,命运没有给他太多的机会。在伍德对时尚不多的认知里,这黑发的年轻人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深邃立体的五官、六英尺一英寸的身高和匀称漂亮的肌肉给了他这样的资本。那两年几乎整个学校的姑娘都喜欢他,或者至少是喜欢他的外表,没人数得清有多少女孩会在赫奇帕奇的球队训练时守在看台上痴痴地抬头仰望天空。伍德知道艾丽娅和凯蒂也曾偷偷去过几次,他对此事表示赞许,因为她们每次都能带回来不少有用的情报。

      但这长袍在三月的天气里显然是过于单薄了,迪安在大战后的夏天对角巷画廊的楼上没日没夜地作画时考虑的服装款式看上去只适合那个季节。塞德里克发现伍德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袍子看,根据他的表情大概推测出了他在想些什么,于是肖像里的人率先开口,打破弥漫在房间里的数分钟沉默:

      「下次你见到迪安,能不能麻烦他帮我画一件赫奇帕奇的魁地奇队队袍出来?」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足够轻松,不确定以伍德现在的状况能否听出这句话是在调侃,「魁地奇比赛日总想着应景,能穿的找遍霍格沃茨还是只有身上这一件。」

      「好,我会记着。」伍德说,声带动得比思维更快。明明塞德里克才是公认比较不爱说话的那一个,他有些不着边际地想,两个人独处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要靠对方寻找话题的人却总是自己。

      「还有围巾。」塞德里克偏过头指指自己空荡荡的颈间,「他也忘了给我画上赫奇帕奇的围巾,冬天那几个月可真够呛。」

      「那是因为你的围巾不在你的……遗物里。」伍德艰难地说出这个词,「你把它送给了我。」

      「是的,你还留着吗?」

      留着,当然留着。十二年来几次搬家,那条黑黄相间的羊毛围巾都妥妥帖帖地躺在箱子里跟着伍德来到新居,天气晴朗时他会特意把它从衣橱里拿出来,洗得干干净净再晒上一下午,每一根纤维都沾上阳光的暖意。一个未婚的格兰芬多人,当下和以前都没交往过来自赫奇帕奇的女朋友,家里却有一条代表这个学院的、被洗得略微褪色的围巾,这事儿可大可小,恰恰能称得上诡异。如果他堂而皇之戴着这条围巾在公共场合招摇过市,那群小报记者的速记羽毛笔指不定会兴奋得当场爆炸。

      「还在我那,下次我去对角巷时会让迪安帮忙画好,再带过来。」伍德说。

      「不急,我能等。」塞德里克言简意赅地说。

      然后他们又像两个傻子一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谁都不曾将目光移开分毫。

      那双熟悉的深灰色眼睛,沉静平和如同秋日的湖泊,在特定的光线下会折射出些微的蓝。迪安在调色时一定斟酌了很久,但仍旧和伍德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他再一次意识到这件事:真正的塞德里克·迪戈里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你经常去看看我的父母。」不知道过了多久,画中的塞德里克说。他的神情显得严肃而悲哀,看上去比他十八岁的年龄要成熟得多,「那时候他们的年纪已经不允许他们再生一个孩子,你知道的。这十年以来……他们过得不太好。」

      「我只能每天待在原来的那幢房子里陪妈妈,爸爸下班以后我们三个人待在客厅里聊一晚上的天,我想他们应该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儿子,只是不愿去承认『塞德里克·迪戈里已经死了』这件事。我只是一幅画而已,什么事都做不了,不能让妈妈亲吻我的脸颊,不能跟爸爸出席魔法部的宴会,不能在他们年老之后照顾他们,不能为他们送终——我继承了塞德里克全部的记忆,清楚他在那个世界看到这一切会有多痛苦——答应我,好吗?」

      伍德想不到任何除了点头以外的回复。他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噢该死,他想,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带领普德米尔联队赢得欧洲杯的时候,他抱着奖杯面对全欧洲几十个魁地奇记者愣是张口结舌了半天,幸好有海莲娜在旁边拼命扮鬼脸吸引摄影师的注意力。而现在他面前只有这一个人——甚至(他痛苦地想)连人也算不上。

      「你错过了很多事情。」最后他说,声音硬邦邦的,似乎对自己感到生气。

      「是的。那么多的婚礼和洗礼,我希望我都能在场。」塞德里克叹了口气,「我的四个室友有三个已经当爸爸了,剩下那个上次来看我,说他准备在霍格沃茨举办婚礼,这样我也能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事,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薄薄的一张画像。」

      「别这么伤感,伙计。」伍德认为自己有必要令他振奋起来,鉴于之前做这事的人一向是塞德里克,现在他得接过责任,「再过一百年,等我也死了,就在霍格沃茨的墙上占个地方。到时候我就是个白胡子白头发牙齿掉光满脸皱纹走路也走不稳的老头,而你还是只有十八岁。」

      多好的年纪,二十九岁的他冒出这个念头,唇齿间有苦涩的味道。

      「放心,我不会嫌你老的。」塞德里克被他逗笑了,「我会第一时间来找你喝下午茶。」

      他们终于找回当年的默契,十一年时光构筑的无形隔阂在这一刻完全消失了。伍德将椅子移近一点,塞德里克问起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当然,他知道他一直是一个人。

      「说真的还不错,除了有时候早上会忘记剃胡子以外。」伍德思考着,「当上队长之后还能名正言顺地翘班,嘿别那样看着我,」他对着塞德里克揶揄的笑容翻了翻眼睛,「我和在霍格沃茨的那几年不一样,再说我缺席的都是那些不知所云的董事会议——珀西为这事没少跟我烦,那小子最近又升职了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说这些条款白纸黑字写在我的合同里我必须遵守……总之,真的不错。」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可信,「身体健康,喝酒也有节制,经常回家看爸妈,薪水很够用,够用得过了头。这几年的假期我几乎把全球都跑遍了,不像别人还要顾着老婆孩子。安吉丽娜、乔治和李他们聚会时我也会过去——」他语速极快地说着,生怕塞德里克不相信。他几乎忘记了世界上还有「逻辑」这回事。

      塞德里克把事情都托付给了他,而他唯有做好这些事,过好自己的人生,让画像里的塞德里克相信这一切都值得。

      灰色眼睛的主人耐心地听他说完这一长串毫无重点的话。

      「这些我都听弗雷德讲过,但有一件事他没有说。我希望你能自己告诉我。」他轻声说,「我知道你今天正是为此而来到这里,真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那个瞬间——我本来应该站在那里的,就在你旁边,和你一起做到那件事。」

      他的语气有些伤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明亮的、骄傲的情绪。

      伍德换了个坐姿,慢慢挺直背脊。他明白他在说什么,那是他们共有的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

      「我完成了那个晚上的承诺。他们现在称我是不列颠最好的守门员。」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十五年,伍德在内心默默计算着。第十五年,而他们共同拥有的不过是短短的五年时间,其中最美好的回忆又全部集中在最后的一年半里。直到塞德里克死去,十年来的每个忌日的前一天,他会在奥特里-圣卡奇波尔那赫奇帕奇人的墓前独自坐上一整个下午,才逐渐明白所有那些快乐的白昼和黑夜对他而言、对塞德里克而言,意味着什么。但这醒悟来得太晚,无数次错过的机遇变成他一生的遗憾。

      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再也不会有。

      人类的情感实在是毫无道理可言。很多时候,人们不了解自己是为什么而喜欢一个人,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对对方的情感已经超出了「友谊」之外暧昧不清的限度;然而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在这世界上有那样独一无二的一个人,会对那个人产生种种复杂的简单的激烈的温柔的纯粹的疯狂的情感——人们称那种感觉为「爱」。当你发现自己在爱着一个人,思想和行为仿佛不受大脑控制,语言和眼神同时成为毒药与情书;一句话、一个微笑,平视对方伸出手来,这样的拥有美好名义的奇迹便会悄然发生。只要你和那个人同时拥有心跳、呼吸和表达自己的能力,任何地点任何时刻,都为时不晚。

      而伍德已经晚了整整十年。

      画框里的那个人微笑起来,看着他。

      仿佛又回到十一年前的那个深夜,十六岁和十七岁的两个年轻人在赫奇帕奇的公共休息室里整晚地喝酒聊天。那时候他们面对着不可知的无限未来,霍格沃茨魁地奇赛场上的小小输赢便是他们的整个世界;奥利弗·伍德尚没有穿上普德米尔的海蓝颜色,塞德里克·迪戈里也未曾将他的名字投进三强赛的火焰杯;他们分享彼此从未与他人言及的最大梦想,约定有朝一日再在同一地点相聚,实现当时做出的将伴随他们一生的诺言。

      「我知道。」

      塞德里克·迪戈里说。

      他想他终于如愿以偿。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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