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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冬(1) ...

  •   冬

      许多临到我们的试探,都装饰着悦目的光彩。
      ——《黑门山路》

      1.

      冬月住进半山别墅的那天,恰逢这年第一场雪。
      院子里的两棵银杏树本来撒了满地的金黄叶,给大雪一盖,秋色一下子就不见了。这场罕见的鹅毛大雪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秋天。
      这是冬月第一次走进属于另一个阶层的居住环境:修剪整齐的大片草坪、独栋的三层房屋、花园、车库、泳池。因为已是冬天,露天泳池里并没有水。整座房屋看上去久无人居住,但一直有人维护清扫。
      女佣领她参观了房子。楼上的卧室已经收拾妥当。六尺大床上铺着粉色的羽绒被和羊绒毯。卧室是个套间,有储衣室和独立卫生间。卫生间宽敞整洁,瓷砖雪白,镜子透亮。圆形的按摩浴池闪着洁净的亮光。空气中有清新好闻的香气。
      整栋房子楼上楼下暖气适宜。楼下大客厅的天花板悬着水晶吊灯,地板上铺着白色纯羊毛地毯。屋子中间摆了一大圈皮沙发,墙壁上挂着几幅艺术画,还有大屏幕液晶电视。茶几上摆着巧克力和水果,水果的色彩和光泽看上去十分诱人。
      女佣告诉冬月,厨房的冰箱里什么都有,想吃什么随时吩咐。冬月朝开放式厨房望了一眼,看到一台巨大的双开门钢面冰箱。她真心相信那里面“什么都有”。
      在书房边的小客厅,冬月看到一台黑色的三角钢琴。她曾和丈夫商量过,等日子好些了,给瑶瑶学钢琴。可他们一直买不起钢琴。就算买得起,家里也没有空间放。她对着钢琴出了一会儿神,很快又恼恨自己。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整个环境都是她生活以外的东西。再好又怎样呢?她只是来做一份工作的。这里只能算是办公室。办公室再是豪华美观,人应该对这里的摆设流连不舍吗?
      女佣名唤阿珍,三十出头,勤快寡言,来去无声。厨子是个五十岁的妇人,慈眉善目,每餐饭前都拿菜单让冬月过目,随点随做。冬月是第一次这样被人伺候,颇为不惯。漫说免除亲自洗衣做饭、收拾碗碟,就连她想喝口水,都会有人即时奉上。这些家政人员经过专业培训,懂得察言观色,主人一个眼神,无需开口,她们已经领会意思。她们对冬月的态度都是客气、谨慎、周到、服从,但不亲近。所有人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就对了,冬月想,大家都是来工作的。
      傍晚,女儿瑶瑶被一辆银灰色汽车送来。小女孩一见到妈妈就问:“妈妈,爸爸中彩票了吗?”冬月错愕。女儿说:“老师们看到大汽车,都说爸爸中彩票了。”冬月呆了半晌没说出话,一股伤感油然而生。
      女儿在房子里四处浏览,一副惊奇模样,见到茶几上水晶盘子里的巧克力,馋得咽口水,却不敢动,眼睛只看着妈妈。冬月拿了一颗给她。女孩吃完,眼望着盘子,还想要。冬月却无论如何不给女儿再吃了。
      吃了晚饭,冬月早早哄女儿睡下。她站在二楼卧室的宽大窗台前,望着紫蓝色天空中零星的雪花徐徐而落。雪下下倒是停了,外面很安静。她听到楼下阿珍锁了大门,知道元深今天不会来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她猛地一惊,自己怎么竟落入这样的局面?她现在的境况,竟像深宫里的妃子,或是大宅院里的小妾。事情怎么变得如此不伦不类?这么想着,她觉得整栋房子都惊悚起来。每一件闪着高贵光芒的餐碟、家具和艺术品都像具有了魔力,在齐齐嘲笑她自投罗网。

      翌晨,银灰色汽车又来了,送瑶瑶去上幼儿园。紧接着又来了一辆黑色汽车,接冬月去医院做体检。与黑色汽车一起来的还有温医生。
      温医生全程陪同冬月,做了整套检查:血常规、妇科B超、各项激素水平测定……冬月第一次经历这样快捷、高效、舒适的医疗服务,没有动辄两三个小时的排队等候,没有医生护士的蜡脸冷语。所有的医护人员对她都温柔有加。但冬月心里却不好受。她总觉得这一张张和气笑脸的背后都是猜疑和嘲讽。总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像个东西、像块待耕的田、像被饲养起来的牲口,被反反复复地检查来检查去,看看这个东西合不合格,这块田够不够肥沃,这要配种的牲口有病没病。这样想下去,冬月委屈起来。但她委屈什么呢?收人家一千万。
      此后温医生每天都来拜访,总是客客气气,关怀备至。她为冬月检查身体、安排作息、制定饮食方案。她说会根据冬月的生理周期,安排时间。
      冬月知道她省略了两个字。“安排受孕时间”听上去有些不客气。毕竟都是女人,对这件事里微妙的辛酸与耻辱心照不宣。
      冬月想,好好检查,好好安排吧。安排得准确些,最好一次成功,这样大家都省事,都少受些罪。

      一周后的某个傍晚,元深来了。两人茶馆后第二次见面。
      冬月心里是慌的,却不知道自己慌什么。都是成年人了,该谈的条件都谈好了,一千万生一个孩子嘛,一份工作嘛,可她还是慌,拘谨地,不去迎他的目光。
      元深见她这样含羞的样子,倒觉得有些好笑,轻声问她:“住得惯不惯?”
      冬月点头。这一周里她弄清了如何打开客厅的大电视、如何调整中央空调的温度、如何使用那个按摩浴缸,还弄清了浴室盥洗台上香喷喷的瓶瓶罐罐里都装着些什么,有何用途。但她懂得如何使用之后,几乎再没有使用过。不是自己的东西,用起来有什么滋味?
      元深又问她:“瑶瑶住得惯不惯?”
      瑶瑶?听到女儿的小名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冬月感到一阵怪异。他是什么人?他又不是她们的亲人。他只是她的老板。他付钱,她做事。他关心她女儿做什么?她一恍惚,抬头撞见了他的目光。他正对她微微笑着,笑得多么得意、多么大方啊。是啊,他不仅付薪水,还把这好生活额外地赐给她们享用。他多尊贵、多慷慨、多慈善。冬月忽然感到一阵厌恶涌上心头,但她没有流露,仍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一周里,瑶瑶天天惦记着客厅茶几上的巧克力盘子。冬月管束着女儿,每天只给吃一颗。她口上对女儿说:“糖吃多了坏牙齿!”她心里在呐喊:“女儿,争点气!”
      元深要在这里吃晚饭,厨房便多做了几个菜。元深又特地吩咐,做芝士焗龙虾。冬月从没吃过龙虾,但她吃得很少,沉默地听着元深对她介绍龙虾的哪个部位最好吃,怎么做滋味最好,又介绍吃什么菜应该配什么酒。冬月眼睛只盯着自己盘子前面的一小摊地方,茫然地听着元深说话。
      她觉得事情越来越怪异了。他何必弄出这么个温情脉脉的样子?还放着音乐,点着蜡烛。是为那件事情做准备吗?有些铺垫,避免尴尬?还是想改变整件事情的性质?他是在追求她吗?这太荒谬了。她是有丈夫的人。她答应这件事情只是为了赚钱。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难道他弄出这么多温情关怀是指望她爱上他?
      冬月心里猛地一凛。一千万生一个孩子,的确太贵了。这一千万他不仅要买下她的身,还要买下她的心?他要她好好看看,他能给她全世界,而她丈夫什么都给不了她。他要她为当年的骄傲后悔,他要她屈服。他要她爱他。
      不。这有违她的初衷。她不愿意屈服。如果说屈服,她只屈服于金钱。是的,这件事情只和钱有关。她是来赚钱的。她不会对他动情。
      冬月看着女儿大口嚼着香甜的龙虾肉和芝士块。元深脸上一直是那个笃定的、充满自信的微笑。他亲手剥开龙虾腿,挑出里面滑嫩的腿肉放进女孩的盘子里。事情越来越不三不四了。他还真把她当小老婆,把这里当小公馆了?还真弄得像一家三口了?冬月觉得可笑。他想要培养感情,她不会让他得逞的。因为直觉告诉她,一旦她对他动了感情,最终受伤的必然是她自己。
      当晚什么都没发生。元深吃过晚饭就走了。
      冬月站在卧室的窗边,望着那辆猛兽似的黑色汽车悄然远去,最终消失在夜幕中。积雪中留有两排车轮的印痕。冬月在那个窗口站了许久。她望着那印痕,回想着元深告辞前对她说的话。他说:“冬月,谢谢你。”那一刹那,她陷入一个谜。他望着她的眼眸是深邃的,是充满感情的。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她的心瞬间融化了一下。但下一秒,她又把自己冰封起来。这件事情当然和感情无关。他说“谢谢你”真是蠢透了。谢什么呢?他出了钱的。

      元深每隔几天就会过来一趟。冬月一直忐忑地等着那件事情发生,那件事情却一直没有发生。他们甚至连一丝微小的身体接触都未曾有过,连手都没有握过一下。元深过来通常只呆一小会儿,有时陪她在客厅坐坐,喝下午茶。有时一起到附近的林子里走走。说是他陪她,但她心里清楚,是她陪他。她不会弄混这雇佣关系,不会被这温暖假象所蒙蔽。她已经习惯了他营造的这种温暖氛围。她没什么态度。顺从,但不积极也不消极,不表示欢喜也不流露憎恶。并且,无论两人默默无语,还是偶尔谈笑,她都不叫他名字。她没有必要叫他的名字,因为她从不会主动和他说话。他能够感觉到她的距离。她是他生活中唯一一个不肯叫他名字的女人。他有些弄不懂是什么让这个女人对他无法产生好感。但他不想去追究。他对她的态度有点像慵懒轻慢的大兽对待逃不掉的猎物,满不在乎却胜券在握,所以有足够的温柔与耐心。她在心里暗暗守着防线。她每天都对自己说,只是来工作的。只是一份特殊的工作而已。他要把事情弄得不三不四,让他去。她只负责管好自己的心。

      不知不觉,冬月在东郊别墅已住了半月有余。她与丈夫时有通话。金洪生说话总是直白且带着一股酸味:
      “劳斯莱斯坐过瘾了吧?舒服吧?”
      “等钱到帐了,咱们也买车。不买劳斯莱斯。买奔驰!”
      “瑶瑶想吃巧克力,就让她敞开吃!干吗管着孩子?巧克力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大不了让他从咱们的一千万里扣好了。一千万都能买一座巧克力厂了!”
      当然,金洪生每通电话必问的是:“你怀上了没?”还有,“钱什么时候能给我们?”
      冬月每次都想告诉丈夫:“没有,他碰都没碰过我。他对我客气得不得了,好得不得了。我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她觉得丈夫是唯一一个她能说说心里话,疏通疏通心里别扭的人。但她每次到最后都作罢。去和丈夫谈论这些事情,只会让原本就已别扭的事情更加别扭。这本已是有违伦常的一件事情了。这事情最好静静地开始,静静地结束,等拿到钱,就当没发生过。她对他说得越多,越详细,将来他们的生活里潜在的麻烦就越多。毕竟,她是要和丈夫过一辈子的。而眼前的锦衣玉食不过是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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