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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五 ...

  •   意兰的兰词,渐渐换了名岳山川的游记,只是那游记也似婉丽清词,娓娓的道来,细细的描绘山河壮丽长卷,只为,一人。
      人都道意兰先生多情,笔墨描绘一草一木都鲜明生活,花月春风,样样性灵,山水都是景致画卷。只有过林自己知道多情辛苦,见山则山为眉黛,遇水则水映秋波,越是婉丽的美景,越是似心中思慕之人。
      过林不自觉的往南走,又抗拒似的绕往东,又折西。过束陵,叹前朝金粉,过襄州,忆繁花富贵,信步而走,拾起都是文章,连七岁小儿也会背诵几句信阳游。
      终于,近了越扬州府。山明水净看在眼里,只似那一双眉眼儿盈盈。
      古来越州人物俊秀,传说前朝的芙蓉夫人出身越州采莲女,垆边人似玉,皓腕凝霜雪,口口声声都是柳序莺啼娇软。又如何比得上心心念念里那个人?
      那个时候,就有了缱绻的《思忆赋》,他的文薏就从烟水迷蒙的山林水域中走来,牵萝挽薜,踏来兰泽,口中吐出都如山间潺潺清溪的歌,举动都是萦风回雪的舞。
      京畿都为那篇赋词醉了。玄芜从头到尾细细的读过,叹息。宜璃告诉他:文薏写了一首长诗为和,已经寄了出去,不知道在哪里能赶上么儿。
      玄芜再叹息,即便如此,薏儿也还是不会……
      文薏的和诗并没有流传,或许是因为过林的珍藏,不愿被人分了去。那诗写得亲近,却并无同样的情,只是像是对着敬爱的兄长,娓娓叙说关心。
      过林仍在路上。再往南,到扬州倒像是走过了地,山林绵密中零散藏着人家,山水却显出恶声气来。
      到了那有名的昌潞,城门边徘徊又徘徊,惹得人家守门的兵士都起了疑过来问讯。过林一句近乡情怯敷衍了,定定心神,一步踏了进去。不去县衙,先寻平常人家借宿了,装作不经意的随口问:本地长县,可是个好官?
      淳朴的县民笑了,呵呵呵呵,齐大人可真是个好官,人虽年轻,真真会办事,领着咱们砌山田,种稻子种麻,是个该老天保佑的好官。
      过林折去扬州州府鬲川,扮作行商走通官员的,一面敲边敲角的打听:想去昌潞行商,那边的长县齐大人好不好打交道?
      官员们翻翻眼角:那个齐苒?政绩平平。有的时候固执得紧。
      过林低头从衙门走出来,只听铃铃铃铃一串清脆的响,一辆半旧的车挂着一只风铃刹在州府衙前,年轻的官员从车上跳下,衙门口的鸣鼓架上抽了鼓锤一通猛敲。旁边衙役喝阻:齐大人,齐大人!做什么?
      年轻的官员着急的说:长吏大人再不拨修堤坝的款,赶不及今年的汛期!
      过半晌悠悠的出来一个中年官员拱拱手:齐大人,不是大人不想拨款,你也知道,朝廷的款项里压根儿就没这一项。要申领,先走工部,一层一层报上去,一层一层核下来,一层一层批了,再一层一层传下款来。
      齐苒道:等那时,就没了今年的收成。
      那官员却老道的笑了:齐大人,你年轻性急,我们不怪你。需知事情得一步一步做,急不来……
      齐苒长揖:大人,齐苒知道今年修整府衙有一笔款项,此事情急,可否先挪用周转?
      那官员斜了眼睛:哟嗬,这上面批下来的专款你也想挪?你昌潞今日要了款子去,明儿大家都来求方便,还怎么办事?再说了,那要是查出来,算谁的?
      齐苒肃然道:算是民生大事。
      过林想从那张脸上找出在京城时的从容淡定,取而代之的找到了悲悯。
      那官员不响了,一副不相与谋的架势背了身回去。
      过林再找了些小官吏:听说那位齐大人办了很多事,怎么说没政绩?
      官吏们都笑了:那些不是上头发下来的任务,不算数,报不上去,上层的大人们知不道——还算什么政绩?
      过林折回府衙前,那辆旧车还在,齐苒清修的身形倚着车旁,手指轻轻拨动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过了一刻,他上车吩咐:去南汇楼。
      过林想他难道这么就放弃了?跟了去,原是一座酒楼,找个角落坐着,不一会儿之间看着一个个商贾打扮的人路路续续进了来,坐在齐苒一桌。过林远远的看齐苒拱手说话,商贾们眼珠子转啊转,说几句,听几句,摇摇头,又点点头,把喜色努力压下去。这时又见得齐苒的从容了,刚才急的那个就像不是他,挥洒自如,让酒布菜。
      昌潞的堤坝终于是在河汛前修成了。万里之外京畿晏都玄宫收到一封信,玄芜拈着信对来宫中访探的文薏说:寄错了罢?过林的信怎么寄到朕这儿来了?展了信,看了看,说:他在昌潞。
      文薏有一分惊奇,凑过去,玄芜看完信却笑了:哈哈哈哈,这个齐苒做的事!
      文薏微笑接口:他把昌潞三年内产的麻,优价先定售给了那些商贾,集了定钱先来修堤坝——修了河堤,再来种麻。
      玄芜说:咦你怎么知道?
      文薏不语笑,手指轻勾自己裙边挂的一个麻编的小人偶。
      玄芜连连说:好个先有鸡先有蛋的难题,一个死扣竟被他解了开。倒是没看出来,他一介书生做起买卖利落得很。又说,他跟那些商贾走近了,日后少不得被人参他一本。
      文薏嫣然:那陛下是定不定他的罪?
      玄芜故意板了脸:朕得叫他回京城来问罪。
      一纸押了玉玺的调令从京畿发到昌潞,一个月后昌潞长县齐苒上了千字陈情表,依旧是那个倜傥文字:叩拜陛下御前,臣于昌潞还有事情要做,不愿回京。
      以文采著称的同科榜眼李宣颐读了那份陈情表,半晌默然,日后私下对同僚说,那个榜眼,我李宣颐受之有愧。
      玄芜对着陈情表,表情就丰富了,又笑,又摇头,又叹气,末了重发了一纸调令:升齐苒为扬州长吏。同时再叫把这调令重誊了一份,寄出去给过林。
      玄芜心想:当年显成皇帝赐婚宜璃公主和过鸿,对着过鸿说了一句你担待担待朕的姐姐。如今难道要朕说出口,唉齐爱卿,你担待担待朕的妹妹?不干。绝对不干。肩膀一歪担子滑给过林去。
      那信转转折折追着过林身后直到了西边梓州,追上了,过林转身就回了扬州,这一次是在鬲川府衙前徘徊。从清晨转到日薄西山,过林顿了顿足,转身回了客栈,从这日起第二日新任的长吏官一日日收到信,打开来看一帧帧题兰笺子,书写一首首兰词;出门,路边的孩童都在拍手唱“踏来兰泽百步芳”。齐苒找到南汇客栈去敲天字号房间的门,过林开了门让进客人,齐苒对着他苦笑:“公子。”
      过林也不说话。原本在心中辗转酝酿了多日的话,没一句说得出来——谁信这是那个笔下生花的意兰先生?而那个辩才挥洒说得重利的商贾捐金的齐苒,一时也是哑然了。房中两个枯坐的人只得一点相通处:文薏。
      坐了一会儿就有府吏追来请齐大人示下。齐苒告罪:“公子请稍待。”
      过林看着他:“我等没有关系。”——别让文薏再等。
      实在太隐晦一句话,但是齐苒知道了,薄薄的唇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但是相思无相负。”
      永靖八年年末齐苒回京,迎娶文薏公主。那时齐苒扬州长吏的品秩还是低,因此这婚事还是引起一阵哗然——一如当年在红文馆,文薏公主走向那个普通少年的时候。
      千里之外过林对月酒一杯,对影成三人。
      婚后齐苒回到鬲川,愕然发现鬲川百姓夹了道迎接一个个眼泪汪汪的:大人啊,还以为大人您一去不回。
      于是永靖十一年齐苒真正离开鬲川的时候受了这教训,是趁夜悄悄走的。回到京畿玄芜召见他:肯回来了?事情都做完了?
      齐苒御前奏对:陛下,事情是永远也做不完的,但是臣现在想做更多。
      玄芜笑道:好,朕就给你做更多的事!
      永靖十六年的时候二十八岁的齐苒官拜右辅,是祁史上最年轻的宰辅大臣,也是出名的贤臣。十八年,齐苒拜左辅,衔领群臣。
      过林当年从一篇文卷上得出的论断应了验,但是十三年十四年宜璃长公主和英国公过鸿先后辞世,过林似乎也就没有了任何再回到晏都的理由,他定居于冀州颖阳,编辑韵书词谱,也新编词调,作戏本,此外主要的心血都放在扩修华林书院,延请名家任教,过林公子自然能募集足够的资银建学,而当时意兰先生的名声也足以请动任何饱学的鸿儒,一时间祁朝向学才俊纷纷聚拥颖阳,冀州文风大胜,竟盖过向以文风称的东海四郡。
      又过了近十余年过林回京,玄芜看见他第一句话就是:姑母若看到你现在,必不会说你沉溺文字游戏小技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执政二十四年的永靖皇帝重病倒在床上。
      左辅齐苒跪在御榻前承旨,然后听得步声匆匆,是文薏赶了来,推门走进来的那一刻,过林恍惚看见当年手持花枝走进门的小女孩,好像中间流水般的时间都给抽去,从来没有过过。玄芜看见这个妹妹,也还是会像最最开始看见那个刚出生的粉嫩婴孩时一般微笑,他说:左辅,太子年轻还需磨砺,传旨让文薏公主监国罢,扶着太子一点儿。
      齐苒怔了怔:陛下……
      玄芜说:怎么?你觉得文薏公主难任监国之职?
      齐苒道:臣以为公主监国……甚妥。
      玄芜微笑:就是。我放心。姑母当年监国就让人放心。咱们大祁朝的公主都很好,很好……齐苒,你是朕的左辅,朕的股肱,你也要帮朕管着太子……
      祁历永靖二十四年,祁朝有了第二位监国的公主,也是第一个握有监国实权的公主,与左宰辅齐苒一起辅佐太子。
      永靖皇帝养病的时候强行留下了过林。他问过林:你现在看见薏儿,还是……?
      过林不语。他私心里不愿把那个手持花枝的小女孩讲给玄芜听,即使他是文薏的哥哥,也许也已把当年那幅景象忘记,那么那图画梦幻一般的场景唯一存在的地方,就只有他的心中。
      但是玄芜还是从这沉默中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摇摇头:“朕不懂……”不懂一个人,何以这般长情,即使不能得到,还是心若赤子,永志不忘。“不过,”他说,“朕自私,疼妹妹,所以很高兴。”
      过林于是微笑了,玄芜还是不懂,不懂他从千丝万缕思忆之中得到的甜蜜。
      永靖二十七年,一个比过林离开晏都更久的人回来了。玄苓走进皇帝的寝宫,还是不能掩饰脸上的别扭,倒是玄芜看见他失声笑了:“这个样子,当年还和我抢这个位子?真要被你抢去,早憋死了你!”
      玄苓倒是很坦然:“这倒是没错。薏儿当年就看出来了。”
      玄芜抱怨:“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爱回来,躲朕远远的——就连朕的左辅当年,也要连发九道调令才调得回来。”
      玄苓哼一声:“你赶我走的吧?”
      玄芜说:“我有不叫你回来么?”
      这样习惯性的斗嘴之后,玄苓指着玄芜的脑袋哈哈笑:“你头发都白了,言行倒还像个小孩。”
      玄芜说:“你也是!”
      二十七年,文薏、玄苓和过林平静的送走了玄芜,然后玄苓还是回到了他住惯的回雁关——这只雁,已不想回了。两年后,文薏在回雁关又送走了玄苓。
      太子登极以后文薏交还监国印,并没有出现如其他朝改朝换代时的大规模官吏人事更替、新旧党争,齐苒辅佐第二朝皇帝依然尽心尽责,也很得新帝的信任。
      过林最后一次回晏都是因为齐苒亲笔写信给他,等他赶到的时候文薏在等他,眼睛在人群中寻找到了他,不出声的就笑了,目光粼粼闪动,依旧柔和如春水,看在过林的眼中,如兰的神韵姿态多少年也没有改变过。
      齐苒交给过林一本细心收藏的旧簿子。
      “其实文薏很喜欢这篇《思忆赋》。”

      后世人偶尔有人提出《思忆赋》可能是托过林之名的伪作,虽则文辞华美,但因为那赋词之中并无几篇兰词之中深切的怅惘痛苦,仅是淡淡哀伤,更多却是倾心思忆的情绪,满溢,满得不再有更多空隙去容纳辗转不得的痛楚,溢出都是他所爱慕之人的美好。

      何以系兰舟?
      思以系兰舟,忆以系兰舟。

      (完)

      2007-3-17 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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