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醉后秋已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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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我耳边不断浮现出那个约定。
“等哥回来，茗儿就去采最好的茶叶，到那时哥哥一定要给茗儿讲征战沙场的故事。”当时她这么说道，笑语盈盈，正是妙龄。
远方又隐隐传来雷声，末春时节，很快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绝望慢慢生长着，于内心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开花。
近了……近了。
“贺小姐她……唉，姑娘节哀。”还未推门的时候，我听见温润的男声，似乎是郡里有名的郎中。手一顿，人影停在门边，突然心就凉了一半。
隔得这样近，另一个女子的哭声就这么隔着门传过来，混着雨声突然将我的心湿透。
一点一滴，更漏深。
人在等，问归人。
何时把酒笑浮生。
茗儿……
我有些发昏，强自安定了心神，推门便想进去。显然屋内二人都吓了一跳，随即那个坐在床边哀哀哭泣的女子回过神来，声音还是哽咽着的：“贺大哥？”
我认出她是茗儿自幼的玩伴，却昏得厉害，忘了名字。心中只绕着方才听来的一句话，节哀节哀。
为何节哀！竟是如何，才能节哀！
她不是病了吗，你尽管医便是，为何要说节哀？！
心中那团火焰又烧起来，理智似乎快湮灭了，双眼不知不觉中都染了水。
“贺大哥，茗儿妹妹她……”女子说了一半，却又忍不住抽泣起来，“她料定你会和赵大哥一起回来……后山茶已长好了，前几日不顾身子出去，说要泡壶好茶等你。谁知、谁知竟下起大雨来，病上加病终是难治的……”最后，倒是她自己忍不住又嚎啕起来。
我只觉得她在旁边说着什么，却一个字都没听清。摆摆手算是答应了，整个人抽空了般。
木讷地转过头，茗儿躺在榻上，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
别太伤心……他们的意思，是她已经去了吗？
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吗？
微微皱眉，好像有什么难以理解。
茗儿起来，哥回来了。哥不要什么茶叶，不要什么故事，哥只要你起来陪哥说会儿话。
茗儿……
“出去……你们出去。”我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吼出来，殊不知声音早就嘶哑了，连发声都是困难。手死死握成拳，能感觉到液体一滴一滴地染红地面。
那还在号哭的女子身形僵住，随即被郎中拉出去。渐远，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慢慢融入雨中，最后和屋檐滴水融成一片。
待到无人后我终于停止了颤抖，慢慢朝榻上走去。越近便越能看清楚她的模样，面色是完全的苍白，找不到一点血色。
她……死了。
我这时大脑似乎才重新运转了起来，明明白白地清楚了他们方才所说的话。
我离开的时候你才十三岁，就那么点儿高。
两年啦，你也该十五了罢。还有一月便是你的生辰，可惜你竟不能再长大了。
我的好妹子，哥哥还答应过你要给你找最好最好的夫婿，风风光光地出嫁呢。
哥哥还在路上给你买了首饰，亮晶晶的，老板是个憨厚的老人家，她说女子总是喜欢这些的。
我若是再快一点回来，是不是就能见到你最后一面，再听你叫一次哥哥了呢？
好妹妹……
相依为命了那么几年，你终于还是舍不得爹娘了吗？所以要先去陪陪他们，帮哥哥尽孝？
可是你怎么能丢下哥哥一人呢？你怎么能不等我归来呢？
茗儿！
我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绝望感，一如我得知爹娘去世的时候那般绝望，似乎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自己。她就这么冰冰凉凉地躺在那里，不会笑也不会伤心了，更没有人再为我那么早起来烙饼子熬醒酒汤，耍脾气要我讲故事。
我从怀里摸出那方布来，雨水浸湿了布，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它冷了，不再是从前那样温暖。
斯人已逝，怎能温暖？
我展平它，把它轻轻盖到茗儿的脸上。恍惚中上面还有着香味，少女清脆的嗓音响起：“我今早起来做的，比你们的干粮要新鲜些。路上饿了，就和云哥哥一起分着吃吧。”
“茗儿茗儿，你因茶而生，最终却为茶而死……怎么那么傻，偏生要去采茶？”我喃喃。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偶尔有几声闷雷传来。
泪随阶前雨，空阶滴到明。
在这样的雨声下，我仿佛看见久病的妹子慌慌张张地拿过篮子就要出门，一边盘算着兄长的归期，一边计划着要泡壶温暖的好茶。
又似乎看到她坐在木桌旁，托着下巴发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浅浅一笑。两个浅浅的梨涡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温馨美好。
在这屋子里，埋葬了好多记忆……一个转身还能看见才七八岁的茗儿，拉着我的衣袂撒娇：“哥哥讲故事好不好？”
“哥哥给茗儿讲故事，茗儿就乖乖地睡觉。”那个女孩撒娇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而如今，我失去她了？
就这样失去了，竟真的失去了……再不能得回，再不能寻觅到音容笑貌！
雨声加大，雷鸣不止。
已是黄泉碧落终难及……
终于，呜咽出声。
又一声雷鸣。
“子献子献！我一回去就听说你在街口用匕首威胁陆夫人……你素来都是温和的人，出什么事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过，我听见子龙焦急叩门的声音。
“……”沉默。
“子献？子献你在吗？”子龙更焦急起来，越发大声地喊道。
我终于出声了，声音嘶哑到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门没锁，你推开就是。”
还未说完子龙便已推门而入。我讶然地看着他，白色的袍子已经湿透了，边角还沾了些泥土，未束好的头发湿淋淋地披在身后，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怎么成这番模样了？”我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慌忙，侧身想要挡住身后冰冷的人儿。
“我刚准备休息的，谁知隔着窗听见外人议论此事。你怎么一个人……”未说完的话霎时哽在喉中，末了语调奇怪地上扬。无法相信般，子龙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这静谧的屋子。
已没了相迎的人儿，没了银铃般的笑声。
还是感觉到了吗？
他似乎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敢把目光转向我身后，随即整个人都懵了。
“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回事？”嘴唇翕动着，他模样震惊。
我苦笑，看来茗儿的死对他刺激也很大。只好一边按捺痛苦一边给他解释着前因后果，雷声帮衬下气氛尤为沉闷。
“茗儿这傻孩子……”听了一半，子龙强忍着情绪打断我，似乎不忍让我回忆，又或者不忍再听，“子献你别再说了，后边的我都明白。”说着，垂眸看了一眼我身后的茗儿。那眼神哀痛而无奈，仿佛在看一件碎裂的珍宝。
我极力忍住泪水：“原是一起长大的，却半路上走失了一人……她生前最重视你我二人，若知道你为她伤心，想必也是高兴的。”
这本是宽慰的话，却无法宽慰任何一人。
何哀？
能够哀痛到已经麻木？能够让心脏几乎感受不到温暖？
“我们……”子龙有些迟疑，可与他自幼熟识，话说了一半我便明白了意思。
我坚持道：“仪不希望惹来全郡的人看。今日惊吓了陆夫人，又一别两年，想必他人对仪的看法也不一样了。茗儿爱清净，我们自己葬了她罢。”
我不希望别人为她送行。
她为我而死，间接被乱世害了性命。我不要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凄凄然葬入尘土，让人家视她为悲剧。
她不是悲剧，她怎能成为悲剧？
她是我贺仪的妹子，我不要其它人扰了她在尘世的最后一程！
雨更大，夹杂着风怒吼的声音。
拼命压下心中的悲戚，我俯下身抱起早已冰冷的茗儿。几年不见她竟如此的清瘦，心中愧疚越来越浓烈，是我对不起她……我辜负了她的期望她的等待，我从没有想过她一个女儿家生活会多么艰难。
一步一步朝屋外走去，思绪翻涌不停。
我不该扔下她一人。
我不该让她寄人篱下。
我不该让她感到孤单。
她还是个孩子啊，我怎能把她想得如此坚强！
泪终于还是滚落下来，子龙跟在后面亦不说一句话。推门那一刻雷声震耳，只觉得天地同悲。
雨如倾盆，瞬间浇湿所有，而我们都没有心情再去躲。走到院前，子龙用不离身的长枪缓缓挑开泥土，手在发抖，动作极不连贯。
我俯身尽可能让雨水不沾湿她，满目凄然。
这是第二次，为乱世的吊唁之歌？
看着茗儿被泥土与雨水逐渐淹没的时候，悲伤彻底决堤。失了力气，我终于嚎哭出声，跪倒在地。
“我以为我无论如何漂泊都有家可回，我以为我是为了故乡征战……我现在终究明白，没有她我哪有故乡，又怎么有家？！”被拼命压制的情绪反弹起来，在大雨下愈来愈猛烈，似乎要把自己都摧毁。
那身影渐渐被泥土盖住，雨毫无生气地坠落下来，作冷眼壁上观。一点一点，看着泥土蚕食掉躯体。
子龙没有说话，只是蹲下来陪我一起在雨中呆着。自小他便不会劝人，我伤心的时候他就陪着我，等到我好些为止。
可这次，我失去的是亲妹妹，是我心中的故乡，是我的家啊。就算被雨淋透了，被风吹干了，我怕也好不了。
伤痕怕是永远存在，怎能谈笑？
那一刻我只感到了两人间深深的绝望，像是一道碎裂在心口的剑痕。
——有什么和着雨水一起被葬入尘土。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醉后秋已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