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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结发为夫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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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是陈夫人挑的,请人算了许久才定下来,正是将近初春的时候。
“子献呀,这万物苏醒嫩柳新绽,本是祥和的时节,依我看,用来办婚事再好不过……不若就这么定下来吧,我看你是万万等不得了的。”那日陈夫人当着茭儿的面就如是说到,不用说,自然是让求亲那日以后就不敢怎么和我说话的茭儿变得更加窘迫。而我虽嘴上推脱着,心里却是顺了她的意,竟有些微微着急起来。
之前在常山郡时并非没有看过嫁娶,可有这么一天就突然轮到自己了,才发觉讲究竟然是如此之多。一月前,陈夫人便让茭儿将医馆交予她处理,说是待嫁不能接触他人,就又把茭儿接到了自己家里。因着她也是一片好心,我只得从了。自己本是不在乎什么礼仪天命的,可被这样一闹,却没由来紧张起来。
唯一大憾,便是寻不得子龙,见不了茗儿。
一知己一至亲,皆不能与我共饮杯酒,见证这头等大事。
——这怕是我唯一的遗憾了吧。
慢慢地数着日子。诸多事宜都尽交付于他人,要不是入春了客栈里着风寒的人增多,每天都忙碌着,我真要有些不知年月的感觉了。仿佛又回到了那飘泊的几年,每每日升日落,也就这么过去了。
而这些日子里,因着见不了她,只要想起她答允时的认真,我心底竟然会涌起强烈的不敢置信。
就像是一场梦。
我见不着她,也无法再去辨别真假。
自古多送大雁。婚期将近,虽是没有详细地按照礼法来办,仍是有“采纳”一礼。陈夫人来“要礼”时我只收拾了桌上那根碧玉簪,此外便无其它。
那簪子虽不算名贵难得之物,可它属于娘,属于茗儿,属于贺家。
茭儿定会明白……送出那晚我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与子龙在军营那会儿,想到茗儿,想到小时候娘戴着那根簪子抱我在怀里,笑着与爹一起聊着我与妹子的将来。
娘常对我说着,要找一个好女子,安安稳稳过一生,就像她和爹一样。
将来,竟然那么快就要到了。
……
二月初四,宜嫁娶。
虽在乱世,办的朴素,那片红色仍然晃花了眼。黄昏,红烛,微风。入夜已经三分,醉意却至十分。客栈的众人陪着我去了陈夫人家迎亲,那时正烧云灿烂。霞光未去,天边绯红。
那抹欣喜一直淌到世间万物身上。屋内伊人嫁衣如画,纷繁复杂的红纱从领口一直垂到裙角,随着人的动作不停翻飞,浮生微醉,大梦一场。
茭儿一反常态,满是羞意地低着头不敢看我。此情此景,竟如初见那般,恍若天仙。原来问天上宫阙几何,琼楼碧宇,终不如人间烟火。
不由一阵感概,顿觉岁月静好,再无所求。
执了她的手朝外面走去,路过两旁的街坊四邻们,路过傻站着看热闹的孩子们,我心中涌起无比复杂的情感。说不清是狂喜还是什么,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暖触感,甚至还能感觉到她指腹薄茧,我却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皆若幻象,如果明朝醒来……
“贺大哥……”许是感受到我的情绪波动,身侧宁茭低叹一声,将手握的更紧,“这不是梦。”
街坊四邻围在两侧,脸上俱是祝福的笑容。渐渐近了,已能看到一片大红装点的医馆。一旁陈夫人不时低声安排着什么,抬起头来看我们时,还悄悄抹了抹眼睛。
是啊……这不是梦,这哪是梦呢?从今往后茭儿便是我贺仪明媒正娶的妻,是我身侧永不会离去的那个人,是我心头最珍。她如此真实的存在着,爱着,笑着,哭着,此时,此时她正与我执手,天地为证,莫不敢欺!
……天地为证,莫不敢欺。
我反握住她的手示意我没事,那么近,甚至可以嗅到她身上混合了种种药材的香味。这条路似乎那么长,又那么短,回过神来正是烛火通明,映照着她脸上淡淡的红霞,和如火嫁衣。
嫁衣之上,碧玉簪闪着幽幽绿光。从中我看见了许许多多的影子,看见我的亲人们透过它,满目欣慰地注视着我。
沃盥礼、同牢礼是怎样结束的我都没了记忆。回忆起那一刻,只记得嫁衣娇艳,一片大红从屋子周遭直流淌到彼此身上。她眼神微微有些躲闪,满满的尽是羞怯,我笑靥柔情。
“行结发礼。”
陈夫人突兀的一声将我从那样飘渺的状态中惊醒。环顾周围,竟已经到了这最后一步。望着盘中她的一缕青丝,手停在半空却不敢去触碰。一直到她唇边浮起一如往昔的笑意,我才咬牙接过。
青丝于手,是微凉的触感。
原来此便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红线将两缕青丝轻轻拴在了一起,婚礼已毕,我仍有些不敢相信。街坊邻里们纷纷端了酒杯来敬我,入耳尽是恭贺艳羡,茭儿也不时帮着喝下几杯,这等景象比起刚才更添了几分烟火气,似乎让心里踏实了些。
渐渐上来的酒劲,渐渐被温暖了的心。
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流亡放逐自己的时光,那几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呵……孤苦无一人,便是有家也回不得了的冷与寂寞。一个人走在雪天,满目枯萎萧条,不见人影。回望常山,却只余满目的血泪。
前路是战火飘零,也许不知何时,就那么死在荒野里了。
而现在,尽管并未真正暖和起来,可这满堂烛火却让心里如此的……温暖。是啊,属于家的温暖。就像从前再怎么寒冷,只要想起家里还有茗儿泡一壶热茶等我,就会温暖起来。
这一份温暖,许久也没有回到心中过了。从今往后,我便不是飘摇着寄于客栈的过客,医馆将成为我与我倾心女子的住所。
真好。
“阿磐,若想进来便进来吧。”十来杯酒下肚,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如同漂浮在云端似的。宁茭倏地出声招呼到,借着满堂烛光闪烁,才发觉外面已经入了夜,被一片阴影所包围的角落里隐约有个人。
“哎呀,这么暗宁姐姐都看见我了呢,可见心却不在郎身上。”一阵拍手声响过,那日所见的乞儿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毫不顾忌周围投来的各色眼光。
气氛瞬间冷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一身污衣的孩子。我有些疑惑地看了茭儿一眼,她与他很熟吗?怎么没听她说起过……看着他满不在乎地走至我们身前,心里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来者便为客。即使如此,还是端起一杯酒向他笑道:“既然来了,便喝一杯我与茭儿的婚酒吧。”
那孩子无比熟稔地接过杯盏,还顺带用手抹了抹嘴。仿佛是在故意装出市井气,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倒也真是爽朗至极:“贺公子当日那么急匆匆的,原来是去求亲呢。你若提前告诉我了,如此美事一桩,我也不会拦着呀。”
不会拦着?说着倒是轻巧。我只微微点了点头,想起他那日的无赖,自觉是说不过他的,也就没有再应声。
虽说如此的格格不入,这乞儿身上却有一种让人舒心的感觉。也许是我多心了呢,他身上存在着另一种气息,似乎被拼命忍着的另一种气息,使他整个人都特别起来。
他不是如此的简单,一定不是。
见我不再想要搭话,他笑嘻嘻地转身去了案前,又悠然自如地给自己再斟了一杯酒,端至宁茭身前:“虽然你总是假好心,让人看了生厌,不过看在你大婚的份上,本少爷就姑且闭了这张嘴,敬你一杯好了。”
本不是讨喜的话,却未见茭儿生气。杯盏相碰,声音清脆而喜庆。本安静下来看着我们的人也回过神来,竞相说着话儿饮酒,一时间庆贺之声又盈满堂。
一片喧哗中我只听见那乞儿的笑声,许是多喝了几杯醉了酒,脱去了痞气,竟是俏生生的。
他道:“姐姐……姐姐你呀,能觅得佳郎陪伴此世,阿磐很开心……”
……
夜已深沉,人群就这么渐渐散去。
不见了方才的吵闹喧嚷,门被轻轻关上,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拥茭儿坐在内室,一时竟思绪万千。这地方除了她大病那次我来过以外,从未如现在这般真正安静地坐在这里。入鼻尽是女儿家的芬芳,和着淡淡的药材香味,旖旎若梦。
“茭……”
“嘘。”她用手捂住我的嘴,眼睛盯着面前的龙凤双烛,“小点声,别吹熄了蜡烛。”
我失笑。她果然信着龙凤烛的传说。不作声,轻轻取下她头上的碧玉簪,看着她青丝泻下,心里竟然充满了幸福感。
那嫁衣绯红,看得出上面承载着的年岁。我伸手摩挲着那袖口的花纹,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伊人。
曾为医者,今是吾妻。
“这是娘许久前就为我备下的嫁衣。”宁茭低声解释着,握住我的手默默靠过来,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我反握住她的手,洞房花烛,原来竟是如此安宁美好的。
怪不得从古至今,多少人心向往之。
“如诗如画,如梦如仙……今天倒让我惊讶了一番,原来褪去素衣素服你竟不输国色。”本是想要逗她,却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语气里那一丝醋味,“连小小乞儿都被你迷住了呢。”
“噗嗤。”静了片刻,宁茭忍不住笑了出来。烛火因为突然的动静微微有些摇晃,让她不由又低下声,“阿磐是女孩啊,怎么,贺大哥这是在吃醋?”
“女孩?”我倒是没有想到,不过联系到最后那俏生生的笑声,倒也说得过去。
又沉静了半刻。
我突然拍了拍额头:“怎么讨论起这些来了。”
“啊?”她抬眸看我,有些不明白我在说什么。那疑惑的模样分外动人,我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唇与唇相碰,是满心的喜悦与幸福。
烛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夜旖旎缠绵。
渐渐进入梦乡,听见耳旁另一个人浅浅的呼吸声,我知道,另一个家在我心中悄悄长成了。这一年我不再是当初不经世事的少年,而风霜雪雨中,也有了一个地方让我能够永久地停留下来。
原来心安处,便是家。
这一场姻缘,这早早便埋下的缘分,我终于还是没有错过。梦里我又看见了几年前的茭儿,拉着我的袖子硬把我拖进医馆:“病了可不能拖着,快过来罢。”
我跟着她走了进去,入目是一片大红。回头,茗儿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们:“哥哥……有另一个人替我守护你了,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