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暗夜》棋子灯花

8、第 8 章

　　他们在池塘路下车，贺江树付钱之后，转向后座，用命令的语气道：“下车。”

　　贺禾坐在司机的后面，那扇门靠近马路，只能慢慢移到右边出去。这在贺江树的眼里却多了一层浑不在意拖拖拉拉的意味。他抵着车门，待贺禾靠近，粗鲁地把他提了出来。弄的贺禾很是狼狈。

　　“贺江树，你别太过分了。”

　　“你马上就知道什么叫过分了。”贺江树松了手，用那种你马上就会后悔的预言语气冷冷地回掷过来。接下去似乎克制住自己，不再说什么暴怒的口不择言。转身快步沿着巷子走去。

　　贺禾落后他三五步，不愿和他走在一起，那样会叫他的面子过不去。贺江树不时会回头看他是否仍在，迅速一瞥，马上再转回去。那种不信任的感觉，比一个陌生人无来由的敌意更叫他难过。贺禾觉得本不该这样，或许罗演真的出了很严重的事。可是如此一来，也证明了他和贺江树之间什么稳固的关系都不曾建立。这种社交的假象其实不堪一击，尤其是触到一方所在乎的事物时。

　　贺禾手插在兜里，有些颓丧。心不在焉地走着，险些被脚下的石板绊倒。路是仿古风格，均用青石板铺就。路两边全是中等大小的香樟树，都这个时间了，叶子还绿的一如既往。房子虽然不新，但很干净。黑顶白墙，清清爽爽，活像是古代两袖清风的古朴书生。他抽空看了看周遭，开始感叹居住环境真是不错。

　　他们拐进右边的路口，进了小区的门。周围非常安静。罗演住在五楼。贺江树站在门前掏出钥匙，开着门。贺禾惊悚地想，他们难道住在一起？

　　客厅里十分干净。垃圾袋是刚倒过的，矮几上水果杂志归置地整整齐齐，左手边厨房门是开着的，可以一眼看见水槽擦得干干净净，一滴水珠都没有。

　　他在想，这是谁的功劳。

　　厨房对面有三间卧室，贺江树脱下外套，十分轻柔去敲最里面那间。门没有锁，他推开进去。从闪开的门缝中看进去，一片漆黑。

　　贺禾听到‘啪’一声，该是贺江树开了灯。他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打量屋内的格局。正对门是两扇大窗户，大片的阳光漏进来，迤逦一地。洒在右侧的滴水观音上，嫩的真要滴出水，屋内也弥漫着绿色的味道。木地板踩着十分舒适。窗户底下是一条长沙发，沙发左侧是一木质书架，上面摆了很多文学小说。村上春树的多数作品，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还有他很爱的月亮与六便士，张爱玲严歌苓等不一而足。最上面一层零散摆着几期VOGUE，中间夹着三岛由纪夫的丰饶之海系列。他现在也正在读着的一套书。

　　外面没有一本贺江树的专业书，应该是放在自己房间里了。贺禾猜测着靠门的两间哪一个是他的，觉得中间那间更有可能。只是均房门紧锁。

　　正想着，贺江树从罗演房里出来，很苦恼又无可奈何地对他说：“进去看看他。”言罢，欲言又止，进了中间的屋子，关紧了门。

　　贺禾突然有些忐忑。罗演到底怎么了。他轻轻地走进去，看到罗演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只不大的脑袋，眼周，颊部，嘴角都有淤青。见到自己，吃力地扯出一个笑容。贺禾呆住了，然后立即想到这估计就是自己所谓鼓励的后果了。他震惊地不愿承认。

　　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将被子往下拉。再次被打击。露出的手臂上仍有淤青，脖子上也有两个指印。肯定还有。他急迫地掀起睡衣，肚子上也是这样，比其他地方都要严重。动作中，睡衣擦到伤处，罗演开始虚弱地哼哼。

　　贺禾赶紧轻柔地放下衣角，重又盖上被子。情绪很低落，颓然地对他说：“对不起。”

　　罗演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仍是那么亮，那么像未经污染的湖水。落在身上的伤害，可能只是秋天无意中掉落的枯叶，他几许涟漪，便可涤清一般。

　　贺禾对他的抱歉实在是深重，可是口头上也只能作出如此苍白的安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罗演发出让他宽心的笑：“没事的。看上去很严重，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心里没这么痛的。”

　　“靠，都伤成这副样子，还有闲心去管心不心痛？”

　　罗演又笑笑。贺禾要发狂了，明明心里有苦楚，能不能不要这样牵强地笑。看上去既不洒脱，也不淡然，反而有种忧郁的可怜。
　　“他叫做顾清禾，你已经知道了吧。就在N市，我和贺江树的家也在N市。考研报名，我开始是要报S大——本科就在那里念的。最主要的当然不是离家近，好考之类的屁话，就是因为他。因为他在，我不想走。可是他明明知道我的爱意，从不点破，还往往在和别人厮混的时候捎上我，简直就像故意的。我每每下定决心要离开的时候，他漫不经心的说的话做的事又叫我徘徊纠结。贺江树断定长此以往，我会被耗死。便逼我和他一样报这边的学校。”

　　“原来是这样。”

　　罗演点点头，继续说：“恩。江树，怎么说呢，他其实是一个保护欲和控制欲过剩的人。”他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贺江树那么熟了，说这些自然没什么。而对于贺禾来讲，喜欢贺江树又谈不上有多了解，很容易造成误解。他急忙解释道：“其实，江树很好，是我自己太软弱。无论是谁在我身边，都会怒其不争，想要保护我的。我一点都不介意被保护，只是那个人为什么不是顾清禾呢？”

　　“那他坚持要你和他来这里，也可能不全是兄弟之情啊，或许依赖之外有爱情未满的情愫呢？”贺禾只是很客观地提出这种可能性。

　　罗演很肯定地摇摇头：“绝对不是。他只是要保护我，不叫我受伤。江树他不能忍受失去的滋味。”半晌，轻轻地叹息一声，“他的父母在他八岁的时候因为车祸去世了。”

　　“八岁？”

　　“恩。”刹那间，历经14年的惨事又开始释放余哀。新的知情者一旦知道，便要被沉重的气氛笼罩。

　　“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贺禾小心翼翼地触着贺江树的伤口，他害怕此去经年，那巨大的伤痛仍没有结疤。

　　“家里只有他爷爷，还有一个小叔叔。他们把他养大的。我和他一起长大，他把我当做他的亲人。”

　　屋里陷入了沉默。片刻后，贺禾重新挑起话头，“那怪不得你们住在一起。”

　　“其实我们本来都打算住校的，是江树的爷爷强烈要求我们出来粗一套房子一起住，说这样才像个家。爷爷希望我照看江树，他总是担心没有人照顾江树。”

　　“这也是人之常情。”

　　贺禾重新打起精神，收起低落的情绪，“你们见面的时候，顾清禾是什么反应？”话里有些强颜欢笑转移话题的意味。

　　“十一假期我去找他。他见到我的时候，很意外。然后很快便高兴起来。一直在对我说N市新发生了哪些变化，还带我去新开的餐厅吃饭。然后我照原先你说的那样跟他正式表白，顾清禾很喜欢的样子。后来我们去了他家，上//床了。”罗演说到这里，有些不自在，不知是因为提到上//床这件事，还是想到自己如今这副样子躺在床上再提这件事觉得很尴尬。他轻咳几声，继续道：“可是第二天清醒之后，他的态度完全变了。见到我赤身裸体躺在怀里，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目眦尽裂。然后就开始打我，就像一个躁狂症患者。后来我昏过去，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他走了。我等了两天，他还是没有出现，只能自己回来。我几乎要怀疑昨晚的事情只是我的想象，或是平行空间里的另一个我做了我一直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情。”

　　“这说不通。他这么反常，肯定有原因。”

　　“我不知道。没有力气探究。只看表面就够叫我受伤的了。”

　　贺禾慨然叹息。“会不会他现在有对象了？”

　　罗演摇摇头表示完全一无所知。接着跟他说：“你不要觉得内疚啊。你的鼓励至少让我跨出了一步，否则我会一直停滞不前，那样更痛苦。”

　　“好。”贺禾对他温柔地笑，“你真是是个好孩子。”

　　罗演愈发往被子里缩去，“不要像我妈那样说话。比我大四岁而已呀你。”

　　“你真是！”

　　“去找贺江树吧，第一次来我们家，和他多待一会。赶紧让我清静一会。”言罢，蒙住头，不理会贺禾了。

　　贺禾很承他的情。或许罗演自己感到了爱情的失败，反而更希望贺禾能够成功。这算是一种善良的寄托吧。他站在中间房前，有些迟疑，就罗演的事来说，自己真是做了对不住贺江树的事。还有他的父母……，总觉得自己对他怀有巨大的抱歉。

　　手落下去的那一刻，心中真的如壮士断腕。

　　贺江树来开门，脸黑着，料到是他，很不耐烦，“你敲我门干什么，去陪罗演。”

　　“罗演想休息了。”贺禾本以为他听了这句话即使无可奈何也该客气对待自己，谁想到他一把甩上门，附送一句‘那你去看着他休息’。曾经的老师和第一次访问的客人，还真是忒不客气。

　　贺禾便又回到罗演房中，他用软糯的睡意朦胧的腔调，不忘撮合，又把自己赶出来找贺江树。他们还真是，贺江树非要撮合自己和罗演，罗演又想给他和贺江树创造空间，就这么推来搡去，把贺禾一人扔在外面。他站在客厅中央，面对着两扇关上的房门，心想，这叫什么事啊。直接离开，又不大好。至少得在做些什么来表达歉意。

　　为他们做一顿晚饭好了。

　　冰箱里的食材很丰富，可能近期才采购过。他实在不知道罗演和贺江树都喜欢吃什么，便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了。做完香菇菜心，干煸花菜，红烧鲫鱼之后，又烧了蒜薹回锅肉。声音和味道都这么大了，贺江树居然还是没有出来看一眼。加做了一个汤，才四点而已。

　　他窝到长沙发上，拿出晓寺，接着上次的进度读。在阳光的余温中，渐渐入睡。

　　贺江树出来的时候，本以为他早走了。打算去敲罗演的门，才看到贺禾蜷缩在长沙上，手掌紧紧地覆在书上面。细细的脚脖子露出来，嶙峋的踝骨保准能把人硌得生疼。细嗅嗅，空气中散发着冷掉的饭菜的滞重的香味，他走到厨房，看见满桌的菜，再回头打量头歪在一侧的贺禾，瞬间不知要拿他怎么办了。

　　加重了脚步，来到他身前，站定，还是没有醒。贺江树从拖鞋里抽出脚，在他腿上踢了几下。推搡间，贺禾往外移动，不可阻挡地摔到地板上。

　　醒来也没有恼怒，第一反应是询问时间。已经五点半，他急的立马往外面跑。跑到门边又折返，进了罗演的屋子，想要和他说声再见。

　　贺禾想到了一个莫名的问题，便问出了口，多么自以为是的深入关心。却让他爱的更加有愧有鬼。

　　他问：“贺江树的叔叔叫什么？”

　　“贺旻。和罗恩的老婆一个读法。”罗演背对着他，脑袋仍缩在被子里，带着没睡醒的腔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