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荷》鲁可

8、第 8 章

　　婆婆躺在石榴树下的摇椅里，双眼微闭，很安详。

　　我和诗影从菜园回来，她提菜篮进屋，我轻轻在母亲身边蹲下，她睁开眼睛，睁得好大，迷茫、惶恐在脸上交织，仿佛不认识面前的人。我轻唤了声“妈”，她渐渐平静。

　　“哦，影子回来了。”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让她感觉到我真实存在。

　　“影子，你带诗影去找霁风吧，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你只是不愿面对。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同时犯错，总要有人先低头，既然真心相爱，谁先认错有什么关系呢，他是男人，自尊心庞大而脆弱的男人，爱不仅仅是一种情愫，更需要包容。包容他的一切（优点、缺点和自尊），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优点需要包容？”这些年一起生活，她了解我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男人的优点大致包括事业成功、外表帅气、温柔体贴。这些因素于女人都会产生致命吸引，所以，当男人被诱惑，说明他很优秀。”

　　“因为优秀就可以对婚姻对感情不忠吗，当初不是两情相悦才走到一起吗我？我不能接受这样言论，妈妈。”

　　“他意志力薄弱经不住诱惑、经不住流言蜚语侵袭，这就是他的缺点啊，每个人都会犯错，都有被原谅改过自新的机会，不是么？”

　　“妈，我可以原谅他，但他没有想过要改吧，他不要我和女儿了，否则这些年不会杳无音讯。”

　　“你一直在抗拒，那你内心呢，你认真问过它的想法吗？”我语塞，天知道多少个夜深人静时，细数记忆深处关于他的点滴往事，声嘶力竭地呼唤你快回来。

　　“去吧，顺从自己的心，你们留在这里也不安全，吴镇长家提出换亲条件，若吴娟嫁给静澄，就得让诗影做他家儿媳妇。都知道他家儿子是跛子，怎能让诗影受这份罪，她犹如大自然的精灵，理应自由自在飞翔，而不是困在深庭宅院等待生命终结。”

　　我全身冰冷无力，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刺入心脏，肉粘在刀上，鲜血淋漓却又死不了，我疼啊。原来季敏母态度改变是想将诗影推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原来霁华和婆婆让我嫁人是想让我们逃离，一切就像一场戏，有人喝彩有人哭泣，只有主角深陷其中不自知。

　　“妈，我舍不得你，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照顾好自己，霁华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会对我好，你放心离开吧。”

　　“我愿意嫁给镇长的儿子，以前就说过要嫁给他，你们忘记了么？我没有开玩笑，他能给我想要的幸福。”诗影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身后。

　　“幸福？，他走路吃力，能给你什么幸福。”我微笑，笑她小孩天真无邪。

　　“他走路是不方便，但他家有钱，能让我衣食无忧，这就够了。我不想像母亲一样，带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情受尽苦难，我过怕穷日子。”我们目瞪口呆，这是十八岁未婚女子说出的话么？

　　“没有爱情你守一堆冰冷金钱有什么用，它们只会带给你无尽空虚与苍凉。”我说。

　　“金钱固然冰冷，但不会离我而去，爱情说没有勍没有了，父亲离开后，你除了守着属于两个人的回忆，一无所有。如果选择一个有钱人，他离开了，至少我还有一堆冰冷金钱可以守护，这就是现实。所以，我一定要嫁个有钱人，这是个好机会，请你们不要阻止。”说完她转身回屋了，留下我和婆婆愣在原地。

　　晚餐时间全家人都在，诗影清清嗓子说：“我有事要宣布。”大家都放下碗筷抬起头看着她。

　　“我同意吴娟家提出换亲的条件嫁给他家的残疾儿子。”全家人惊的合不上嘴，除了我和婆婆。
　　霁华先反应过来，他说：“诗影啊，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能意气用事，如果两情相悦固然是好事，但如果是因为哥哥才要嫁给他，我绝不允许。”

　　“只是我想要嫁给他，与其他人无关。”

　　“我们还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跟你们说呢，既然你们知道了诗影也同意最好了。”季敏搓搓手，极力掩饰呼之欲出的兴奋火焰。

　　“大伯和哥哥找个时间跟他们家说这件事吧。”她理理额前乱发端起饭碗。

　　“诗影，你真的考虑好了吗？”霁华将信将疑。

　　“嗯”

　　“影子，你的意思呢？”

　　“我没意见，要嫁与别人过一辈子的人是她不是我，她觉得好就好。”承认自己有些怄气，我的观点没错，她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好，出发点都是想过得好，思想各异罢了。

　　与上次提亲一样，静澄说择日不如撞日，吃过晚饭他们就出发了，只是这次没人燃起烛光等他们回来，两个孩子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婚礼于一个月后举行，我父母家人都来了，父母都已白发苍苍背影倨偻，岁月这把放刻刀毫不留情地在他们身上雕琢刻画得面目全非。我无数次躲在远外观望，却从未真实的感受到他们如此苍老。

　　母亲抱住我哽咽道：“你这不孝丫头，说不要你了就真不来找我们，你是我身上掉了来的肉，血浓于水根叶相连，这种感情我怎么割舍？”人群里，我一遍遍喊着妈妈，忍不住放声大哭，别人都以为我舍不得女儿，只有我清楚，我只是感动母爱从未离开过。

　　诗影很任性，她说自己在现在住宅习惯了不想离开，于是她与丈夫商议让静澄和吴娟住在公婆家自己回来住娘家，土地财产平分。镇长家出于疼爱女儿，对这个建议乐此不疲，夸诗影知书达理。

　　家里维持原样，只是少了静澄换成了诗影的丈夫吴越。经济变得宽裕，几个小孩都上了私塾，诗影已怀有身孕肚子渐显。季敏每天在集市上闲逛，不时给孩子们做新衣裳，唠叨喊少笑容多了，总之家里一切安好。

　　我决定去C城找霁风，虽然不确定他在那里，也不确定他是否重组家庭，去找他没什么目的，只是想看看他，哪怕远远看一眼。

　　我对诗影和婆婆说明自己的想法，她们都说“去吧，给彼此一个机会，我们都知道有他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清晨，带着婆婆为我准备的食物钱财，我独自踏上前往C城的路。诗影送我到门口，我上车了还站在那里挥手。

　　“到了记得给我们写信，我会想你，妈妈。”

　　时隔二十年，路上风景早已不复当年，到处盖起崭新的房屋，鸭子成群在池塘里嘻戏，小孩们在田野上奔跑歌唱。

　　黄昏时分车子到达C城，其实不远，那时不敢坐车步行几天才到，于是以为路逞很远。我笑笑，为那些年的幼稚想法。

　　沿着记忆寻找陈先生家住宅，这里变化很大，商铺林立其间，街道两旁种满家乡那种开鲜花的树，花叶生生相息，四季不凋零。近了，我看到那栋门口满是鲜花的房屋，站在门口没勇气去敲门，如果霁风真住这里，见到他我该用怎样的场白？如果他不住这里，我又该去哪找他？我犹豫不决。

　　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牵着一个小男孩走出来，很可爱的小男孩，水汪汪大眼睛眨巴眨巴四处张望，鼻子高高隆起，两片薄薄的嘴唇娇艳如桃花，微笑让人很温暖。我失礼地注视他，在他身上寻找霁风的影子，明知道那会让自己很难过，依旧忍不住注视那张脸。

　　“请问你找谁？”女子警惕地问我。

　　“请问岳霁风住这里吗？”我如梦初醒，知道自己行为很失礼，不禁脸颊发热。

　　“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

　　“请问你是他妻子吗？”我反问道。

　　“不是的，灵芝阿姨是岳叔叔助手，他没老婆，哈哈哈。”小男孩大笑着解释。

　　“哦，是这样啊，我是他老家的妻子，他很久没回家了我来看看他。”

　　“原来是嫂子啊，果然名不虚传很漂亮。”女子笑着拉我进门，与刚才判若两人。

　　“霁风经常提起我吗，你怎么知道他结婚了？”

　　“嗯，经常提起，他在家的日子，我们最期待晚餐后的时间，他会讲和妻子的故事，很美好很感人。嫂子你真勇敢，可以为爱情放弃一切，陪他吃了那么多苦，这年头你这般坚强的女子为数不多。”

　　“他真把我说这么好吗，我没这么伟大，若是我足够优秀，他不会十几年不和家里联系。”

　　“他是爱你的，他说这里有你的气息有你们的回忆，所以花很多钱租下这个院子。说你们缘于一棵开满鲜花的树，所以在院子里、家门口和旁种上开满鲜花的树。不联系只是怕你跟着他受罪吧，这些年他不容易，辛苦学医为人治病，五年前那场瘟疫，城里所有医生往外逃或家门紧闭不肯去看病，只有岳大哥一个人，戴上口罩挨家挨户给人送药送食物，死了不少人，很多孩子存活下来变成孤儿，岳大哥便收留他们住在这里，我就是他那时起雇佣的保姆。”

　　进院子，鲜花满地，十几个孩子在玩耍，灵芝拍拍手都围过来。

　　“这是岳叔叔的妻子苏阿姨，大家向她打招呼。”

　　“苏阿姨好。”孩子们异口同声喊道。我分别抱抱他们，都是些可怜的孩子啊。

　　“嫂子你先歇着，我出去买做晚餐的菜，你知道下午菜便宜些，这么多人我得尽量节省开支。”
　　“嗯，你去吧，我自己收拾就好。”

　　吃过晚饭，我帮灵芝一起给孩子们洗澡，侍候他们睡下。然后坐在院子里吹风，时值六月中旬，空气里弥漫着白天的炎热气息，夜空晴朗如洗，星光点点闪烁，一片祥和。

　　“灵芝，为什么没见到霁风呢？”终是无法压抑想见他的欲望。

　　“岳大哥去外地出诊前天刚走，可能一个月才会回来。嫂子要留下来等他还是一个月后再过来？”

　　“我要留下来，不管多苦都要和他在一起。”是的，我不想再和他分开。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是当年我们住的偏房小屋，浓郁地熟悉感夹杂着回忆气氛在房间肆意蔓延，充斥着每寸皮肤每个细胞，在黑暗中越来越清醒。于是爬起来燃上蜡烛给诗影写信，向她讲述这里的一切，说到霁风收养的十几个孩子，我特意强调“这里你有十几个兄弟姐妹，我爱他们，他们更爱我。”

　　将信纸叠成爱心形状封好才睡去，睡得很香，梦里，诗影挺着大肚子陪婆婆坐在石榴树下，边读信边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