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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零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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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赶尸术,始兴于后周乱世之时的南蛮三湘荒凉地。传闻此异术可控制尸身战立行走,且能够使其自避车马路人,犹如死人复活。时有客死他乡的游子、魂归沙场的征人不计其数,三湘赶尸人头戴斗笠面纱,手摇摄魂之铃,行走于乱世,收闻世间疾苦,将命丧异地之人的尸体送回其故乡。后天下一统,乱世告终,赶尸人隐藏行迹,不再出世扬名。数百年过去,天下大势分合不断,昔日南蛮如今已更名南疆,那个关于赶尸人的传说,始终流传于世。
一
入夜之后,寒气一点一点升起来了。我能看到司掌霜降的精灵在星幕下跳起奇异的舞蹈。这一日是冬至前夕,青山郡素有冬至祭天的习俗,因此家家户户彻夜忙碌不休,以备第二天的盛大仪式。虔诚地信仰着节气之神的人们,在冬至那天祭祀神明,恩谢上苍,以求直至下个冬至的整年的风调雨顺。
长街上点了豆粒大的灯火,忽明忽暗地闪着,或许还没有薄雾中的繁星更亮,生冷的寒风里,却有忙碌的人声彻夜不断地在青石白砖上起伏。
于是我便知道我今晚无法上路,因为被施了术法的亡者是听不得这般喧闹的人声的。这是很糟糕的情况,很早我的师傅就告诉过我,一个赶尸人的行程不允许随便被耽搁,因为漂泊在外的亡者太着急回家,而困守家乡的生者已太憎恨等待。
但我应尊重一城百姓千百年传承下的习俗,自然,这一晚不会是赶路的一晚。
最好的歇脚之处是城外破庙。大约每一座城的城郊都有这样一处所在,藤蔓疯长,杂草丛生,看上去破败荒凉得不堪,但内里冬暖夏凉,可遮风避雨,对于如我这般整日疲于赶路的人来说,确实是个好去处。我能听见庙里的洪钟之音,月上中天的时辰,我在浅眠中醒来,灌入耳廓的是一声声缓而连贯的佛钟之鸣。我猜,许是哪个心怀执念的和尚圆寂后依然不放前尘,固守旧地地虔诚着。我遇过很多这般倔强的人和鬼和妖,他们多数因倔强而痛苦,我猜,大概神仙也不例外的吧。我不欲前去打扰那个虔诚的和尚,经年累月的赶尸生涯让我明白,我与我行程中的每一处风景都应保持得体的距离,我与我行程中的每一座破庙有且仅有路过的缘分,我只愿在这暂避风雨的茅檐下等到再次天黑,然后重新上路。
精灵仍旧在天空上不知疲倦地舞蹈,昨夜霜下得很大,今夜依然。城中人们经历了一天的劳累,都睡得很沉。我摇起铃,让整座沉睡的城飘摇起我叮叮的铃响。我的旅客们会顺着这个声音跟着我飘摇在大街小巷的路上,他们尽管并无意识,但也会清楚,这是一条回家的路。
我穿过长街,夜风贴着黑色的斗篷和面纱穿过了我。衣袂纷扬在漫天的风里,猎猎作响的风声让我有一种跃马金戈的错觉。就在这时候,我的视线中闯入一抹白色。
我几乎以为这也是错觉,但在这个天色浓得滚墨的夜里,那一抹雪白是如此与背景格格不入地存在着。我听见脚步声风声铃声在天地间纷杂重叠,这不是什么错觉。
有时候,我与我的旅客在人群中穿行时,人们甚至是看不见的。若亡者在行程中听到了人声哭声,他们会以为那是亲人,会以为自己已经到家,从此倒地长眠不起。因此,我会蒙住他们的脸,并施以隐身之术。
我本以为这定也是一次擦肩而过,但靠得很近的时候才发现,那一袭白衣胜雪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一动不动。我笃定他绝不是哪位身怀异术的修真之人,只是个普通的凡夫俗子罢了。可他居然能够看得见我,难道传言中的天生阴阳目在世上真的存在不成?
然后,我看清了他的相貌。
“姑娘可是南疆赶尸派的传人?敝姓姬名凉,寻候姑娘多时了。”
二
这么多年来我的行程中第一次有了生人的加入。姬凉不请自来,携带着一个像从戏文中摘出的故事:一个痴心一片的男子,与自己的心上人在战乱中失去联系,经南疆巫族长老指引,不辞跋涉千里以寻找传言中可洞察天下的赶尸人,想要借赶尸人的能力助自己找到心上人。
我并不理会他这说法是真是假,只要他不惊扰到我的旅客,他执意要跟随,我便无从拒绝。
我这一程的旅客来自云雪两国边境的战场上,全是雪国的战士,家乡也在同一处。到达的时候,我便让摄魂铃摇起奇异的调子,让他们真正安息。这时候,我会躲在暗处,听着接尸之人痛哭流涕的悲嚎,居然能够感到难以名状的安心。
姬凉跟随我看到了接尸的全部过程。
接尸完成,我的一趟行程也完成了,这夜是休息的一夜。我们依旧在城外破庙小驻。夜里我总能听到姬凉翻来覆去的声音,他大概是失眠了。在我模模糊糊刚要入睡时,耳边响起了他的声音。
“认识几日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答:“我的名字,我忘记了。”
他笑道:“说笑话了,人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名字。你不愿告诉我也罢了,可否让我看一下你的相貌?你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罪犯,何苦整日在自己脸上蒙一层黑纱。”
之后良久,我没有答他的话。他并不诧异我这种无声的拒绝,却也一言不发,像是在兀自思考着什么。气氛静默了。
“喂,”天快亮时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做一个赶尸人呢?”
我犹豫了一下,想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他的,便说:“有人告诉了我赶尸人是可以长生不老的。”
“你就是为了长生不老?”
我说:“是。”
但我看出了,他根本就不信。
我从不说谎。因为那种相信了却发觉信错了的感觉,我是再清楚不过的,那让人痛不欲生。
接下来有两处可去的地方。
“在云国和雪国的边境上,”我睁开眼睛,向我们来时的方位遥遥一指,“战事比之前更加惨烈了。”
“传言赶尸之人能够耳听八方疾苦,居然是真的。”姬凉看着我,叹道。
我微阖双目,缓缓说道:“另一处方位是……”
……远疆,十万大山。
我想,我的感知不会出错。可我的耳边此刻却呼啸着实在不该有的祈求祷告之声,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多少年来一直安静而深沉着,向来是江山飘摇也改不了的颜色,如今怎能变得这般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