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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拾陆】 觥筹暗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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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庆锦绣二人晋妃、绣妃喜获麟儿之欢宴,连一心向佛不理后宫之事的太后也来了,倒是常出席各式宴庆的德太妃身子有恙没来。
一身群青色绣山水宫装的朱瑾轻移莲步,进了大殿。因念着今日太后也要来,而太后平素喜欢素雅,特特穿了此身。面上也未搽胭脂,越显得净如白瓷。
众人的喧嚣却在见到她的一瞬静了下来,朱瑾正暗喜道自己素装真有如此惊艳吗,下一瞬却也是呆住了。
赫然地,高高端坐着的太后,身上是一丝不差的一袭群青色半旧宫装。
皇上脸上难得地现了一丝慌乱与担忧,立即快步走至朱瑾身边对着太后,仿佛要与她同进退似的。
贵妃向林美人抛了个眼色,林美人正欲开口,朱瑾抢步上前,深深福下去,乖巧道:“朱氏瑾娘给婆婆请安!瑾娘过门不久,还未给婆婆磕过头呢!婆婆……”不理会众人一脸“你疯了”的表情,伏在地上便是几个大礼,又偏头甜甜对皇上笑道:“夫君,陪瑾娘一起啊~”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等着太后暴怒,谁知太后沉郁的脸色渐渐沁出一抹笑意:“好媳妇儿,起来吧。我儿如此大礼,哀家却是当不起。”
皇上见太后不怒反笑,也就释然一笑:“谢母后不计儿这傻媳妇儿的不是。”转头对朱瑾道:“瑾娘,速去换了这身衣裳罢。”
朱瑾不睬皇帝,兀自笑对太后说:“婆婆,瑾娘是该速去换了这身衣裳了!”众人不解,只见她一脸季屈道:“婆婆,为何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色儿,瑾娘穿了只显得愚笨,婆婆素素地穿了却比韶姐姐那绣满金线的锻裳还显得高贵得多呢!”
太后一愣,开怀笑道:“怪道皇帝喜欢,哀家也喜欢得很,一张小嘴儿抹了蜜似的,这天下再无更好的儿媳妇了!”这“儿媳妇”三字咬得愈重。说着褪下了臂上一双凤血玉镯,递给身边宫女示意她送去:“哀家如今老了,只配穿这群青色了。锦妃你个小女儿家,怪可怜见的,穿的这么素,哀家知你是怀民省俭着,也别过了,心意到了即是。还是像獠兰那孩子样的穿红着翠、满头金晃晃的好,皇帝看着也高兴些。”
贵妃的脸白了白,这分明是讽刺她仗着家势过分豪奢了。
太后不睬她,继续道:“这凤血玉镯,还是先帝赐的。”语气稍感伤,“哀家留着埋没了它好颜色,锦妃你就留着搭衣裳罢。”
皇后自听见“儿媳妇”、“儿这傻媳妇”、“夫君”这几字便白了的脸上越发白得像纸了。朱氏一偏妾,如何称得“媳妇”。手一滑,一盅滚茶泼到她那绣满金线的锻裳上。她颤声道:“皇上、母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大为不妥,她轻咳一声,婉声道:“臣妾愚笨,皇上、母后见罪。”
皇上一面扶起朱瑾,一面打量皇后一眼,淡淡道:“去罢,换了这身衣裳。”又嫌皇后眸子中痛色不够重似的,道:“瞧瞧母后、瞧瞧锦妃,皇后身为国母,当勤俭持家以为典范才是。”
皇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连往昔贤淑也无的笑:“是。”
皇后往日穿的自是端庄而从不见如今日之奢靡,只是皇后半夜独自醒来枯坐无眠地多了,也就想,皇上是不是嫌自己穿的太素看着无趣呢。
如今……看来不是吧。但又如何呢,唯有轻叹一声罢了。
皇上低声对朱瑾笑道:“瑾卿,太后怎生如此这般喜欢你?”
“臣妾哪里知道。”朱瑾软软嗔道。似突地反应过来,她扬眉道:“怎的,母后喜欢臣妾,皇上不高兴?”
皇上忍不住抚上她的柳眉:“朕哪敢啊。”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众人只见朱瑾耳根处泛起了可疑的红云,唯有太后一人猜中了那句话,一笑,看着两人眼中却似看着未知的远方。那句话,许多年前一个人也对她说过,是三个字,“好媳妇”。
说着“哪里知道”,朱瑾心中却明镜似的。皇上肯定被德妃告知过自己不是太后亲生,故而与太后素不亲近,而太后却不知道这一点,只怕甚是烦忧甚是伤心罢。自己开口第一句便是“婆婆”,那关系倍显亲近,那么便显得皇上也与她倍是亲近了。太后虽明里不掌后宫大权了,似是真心向佛,可哪个活到最后的后宫女人是简单的。隐得愈深,愈是可畏的。那么太后自是聪明得看得出自己以拉拢她与皇上来讨好她,自是感于自己的聪敏而识时务,各取所需,也自然提供自己庇护了。只是太后低估了她朱瑾的目的。她可不单是求取太后的庇护,更为了拉近皇上与太后的距离,以为皇上是亲生的太后自然更陷于情中,将来自己寻机告诉了她真相也就更恨德妃与皇帝秦铮二人,自会为平阳王逼宫助力。
可朱瑾自以为知道的清楚,哪知道太后是真心喜欢她营造的这小家庭的氛围,这是她当年多么盼的啊,叫那人一声“夫君”,仿佛天地间只此二人,彼此皆是对方的全部。看到朱瑾与秦铮,她就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与先帝……只可惜,自己与这孩子,所嫁的为何都是最不可能执手偕老的帝王家呢?细瞧那锦妃与皇帝二人神色,皇帝的心意尽可明了……可锦妃那孩子,分明对皇上似是欢喜的罢,怎么却……自己不知道似的?但愿先帝与自己的定情信物——那双镯子能佑着他们罢。唉,太后暗叹一声,不再费神。
且说皇上说完那句话惹红了朱瑾的耳根之后,绣妃犹疑了一下,看一眼走进黑暗中的皇后,那背影似是压了一座大山,名为“情”的大山。她单薄的背似是再挺不出往日国母的笔直的威严。绣妃心中一动,想起自己在皇上不来时那一个个不眠的长夜,眼眶一红,珠泪无声坠地,她哑声开口:“皇上……”
皇帝这才注意到绣妃在他身后,诧异地回首,更诧异地看见美人正梨花带雨,让人看了心中便忍不住泛起怜惜。
她颤颤地、软软地,还带着哭腔开口,声音直挠着人的心尖儿:“皇上去陪陪皇后娘娘罢。”说完,似是确定皇上不会听她的话,又为自己不知所起的泪水红了双颊,用帕子掩着被泪冲了胭脂的脸,匆匆奔向黑暗里。
皇帝失神道:“好,朕答应你,这就去看皇后。”可他的声音轻得像呢喃,绣妃如何听得见?皇帝丢下这为绣妃和朱瑾设的欢宴,径自走了出去。
被留在身后的朱瑾自己也不知为何地,泪水悄悄地在她素白的面上留下两行晶莹。
她低下头,一步一步地,悄悄退进了没有笙箫、没有觥筹交错的、无言的暗处,没有人注意到她。
真好。
听到贵妃不满的却仍是银铃般轻脆的抱怨声,黑暗中的朱瑾却无心抱怨,本该是这样的啊。
是的,本该是这样的啊。他心里的那个本就是皇后。我朱瑾又是什么,没有权力抱怨的,她喃喃。
突然,她恨恨地打断自己纷乱不知所以然的思绪,你在想什么?先时你要的是压过那朱霓裳,要荣华,要为人上之人;后来你要的是卿酹月的心,你要助他夺了帝位,你要并肩站在他身旁。你可别忘了!她心中大吼,迫着自己牢牢记住此话。
她自己伸手粗粗抹去了泪水,自己可真是傻!
也许,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累了罢,她对自己道。
她绽出一个艳如血色扶桑的笑,纵在黑暗中,似也笼着一层光晕般夺人。今日可是我朱瑾封妃之日啊,不笑可吃亏了。
她扭着柳腰,重入那笙箫、那觥筹交错之地,摇曳而微黄的烛火映在她的芙蓉面上,凤眼翘起,里头流着的血色华光,满满都是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