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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华梦 ...

  •   回村没多久。
      村里又有一家死了妻子,最好的布料最好的木头棺材硬生生往小小的土包里填,像是显了无限的恩爱。浩荡队伍中,庄周对田氏说:“等哪日你死了,我也这样给你风光大葬,”田氏嗟他一口:“风光大葬?活着都险险衣不蔽体了。王五成日家同那新纳的小妾风流快活,倒也能哭的真情实意?真是难得。”庄周闻言苦笑。
      闲来无事两人也闲聊,庄周说自己这几日喝的汤里有股淡淡的苦味,问他妻是不是又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妻瞪他:“怎么可能?这都是钱啊!白花花的银子我怎么可能随便花到你身上?”庄周不说话了,只是一双看得了世间万物变化也分得清公母苍蝇的眼贼溜溜的往厨房里瞄,并与次日收获人参一枚。于是庄周他妻田氏得到白眼一枚。
      庄周他妻连着几日没闹出什么新的花样儿,没有月桂没有肉桂,庄周一阵不习惯。
      等细细看了他妻的脸色,庄周问“你是不是有病了?”庄周他妻气结:“你才有病了!”,语气是说不出的强势,声音是说不出的外刚内柔。
      庄周一对听过南华处大鹏飞过余音的耳并不白长,竟听到了一点点柔中小小虚弱。庄周平日不靠谱,却靠谱的于第二天夺了他妻手上捣衣杵,并宽容赦免他妻睡到太阳照在屋顶。
      结果那天是阴天,庄周他妻还没及太阳出来就醒了,迷茫对着漫天月光。守着他妻睡颜的庄周给他妻一个傻傻的笑。沙哑的嗓子说:“睡吧,睡到太阳出来。我不戏弄你。”拦了他妻迷迷糊糊奔向厨房的步子,一脸坚定神色:“不要太晚吃饭,睡去!”
      他妻想翻白眼,还是乖乖睡了。
      但带她去看医生就没那么轻松了,她拿着锅子,举得高高,誓死不从。活脱脱良家妇女模样(滚,她本就是良家妇女)。庄周说,去不去?不去我给你念《论语》念一天。
      庄周他妻翻白眼,念《论语》?看你先晕我先晕?
      庄周拿出珍藏的《道德经》,薄薄的竹简,田氏只见一眼就乖乖放下锅子,溜溜儿随庄周走了。
      医生说这不是大病,但是有病,是病就得治,要补。
      开的方子赶上田氏纺上三月布锄上半年田了,她见了方子半天吱不出个字,被庄周拽去要开药了才反应过来,对那尚迷迷糊糊的医生说:“不用麻烦了,我没什么大碍。”随后一阵风穿过医馆。
      庄周饶是上过山下过海脚力也比不上发飙的女人,奇奇怪怪就被拽回了家。
      反应过来怒问:“你还要不要治病了?”
      “没听人家说我没什么大病吗?补药什么的就是骗钱!难道几天不吃饭?”
      “你闲时煲汤的药材不花钱?”
      “……”
      说归说,田氏的性子,一旦倔起来庄周绝对是拦不住的,只由着她天天洗涮锄地整理乱七八糟的竹简。
      再提医生田氏就离他远远,半步不得近身,半字不容再说。
      就又拖了好几个月,庄周注意着他妻的面色,也只能无奈。
      那日庄周正想着休养了这么久没隔多远的监河侯因了上次那篇文章应会给些支援挽了自己名声,听到邻居家虎子喊:“田姨晕了!庄叔快来看看!“
      本是摆了付深奥模样正撸着不存在的胡子的人先是一惊,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田里将他妻搂回屋子里。
      边照料边骂头发长见识短,竟不知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
      正把细细熬的白粥往他妻嘴里喂,听到有弱弱的抱怨声:“我留下来过年的白米就叫你糟蹋了。“
      庄周看着一碗上好的粥糊,瘪着张嘴无话可说。死命喂了他妻,又催着她早早睡。她不从,他就念儒家经典著作念到她睡着。
      次日,田氏醒时就见一张邋遢面孔,听到一声沙哑抱怨“让你不去看医生”。
      她于是好胳膊好腿儿站起来:“我没病。”却在说了大话起身要做早餐路上轰然倒地。
      庄周扶她上了床,在无奈中缓缓走向厨房,伸出了罪恶的手蹂躏田氏种的菜买的锅子。锅子如果会说话,它一定是不发一言,因为伤心欲绝,已无话可说。
      几日下来庄周他妻神色不见好转,倒是庄周磨出把还不算差到离谱的厨艺,洗衣做饭耕地写书教课一样不落。隔壁刘二家媳妇前几天还在教训自己男人时将他作了正面典型(啊啊啊……这是他第一次不是反面典型)夸奖了。
      庄周不止一次要带田氏再去看医生,田氏拼命挣扎反抗证明自己还健康。
      后来庄周气结,在她睡着的时候抓去开了药。醒来就被灌了苦汤的女人可怜巴巴,睁着干涩无神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庄周。
      庄周一阵心酸,默默滚回厨房,不想见她嗑药,哦不,喝药,的痛苦表情。
      无论是喂了多少的汤汤水水,田氏的身子还是一天天弱下去。
      不再吃饭不再换衣不再注重容貌,药汤不再抗拒,只是往肚子里灌,形容枯槁,病大发了。
      庄周照顾她自是尽心,但街坊邻居有让准备棺材本儿的都被庄周一句“我家没有坟茔地”给堵了回去。
      庄周是想说:“她身子好着哪,哪用得着备棺材?”
      那日他妻身子是好了,吵吵嚷嚷起来要做顿饭菜。庄周不让她就一脸哀怨“你做那菜是人吃的吗?”庄周不得不由着她拖着虚浮步子走进厨房。
      当日饭菜也好不到哪儿去,倒是田氏吃了些,庄周很是满意。
      当夜,庄周照旧晚睡,给他妻凉水熬药顺便补补白天落的稿子。一切停当就能入睡时见了卧房里比灯暗了不少但带着水光的他妻的眸子。他妻近来极少能熬到很晚,于是先是惊了一下才想到要问:“要喝水吗?”
      女人一脸哀怨,看的庄周发毛。
      “不要水?还饿吗?”
      田氏灰着一张脸,摇头。
      庄周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伸手抓住他妻细如干柴的手腕儿,请问:“怎么了?”
      他妻睁着双眼,痴痴看着他,不说话。
      庄周握住她手,从里面见到她攥得出了汗的一支眉笔。眉笔是老旧的,破损的,也没见她用过。
      “要画眉?”
      她微微一笑,点点头。眸子里几多不舍几多满足。
      庄周看得心里发酸,想说句俏皮话安慰她,却于摩挲眉笔间不意蹦出句:“这眉笔还能用吗?”
      她白他一眼。
      于是庄周扶她起身,墨黑的眉笔细细的描她的容颜,
      她早都不年轻,尖刻,贪小便宜,市井的升斗小民一般的人物。但她处处维护他,甘愿劳作一生换他安心做自己成就。也算是好多年了,床头打架床尾合。
      但看她这样子,像是没有再打架的指望了。庄周有些心酸,于是眉描得更认真也更轻柔(是悲哀好不好),如果他妻还有力气的话,一定会说“你当你在看孔老头讲话那?磨磨唧唧的。”但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庄周一支半生不熟的眉笔往脸上抹。
      任由再修饰,她已经老了,病了,心累了,恢复不到年轻的状态。
      庄周放下眉笔,执着她手,定定望着她。
      她伸手要镜子,庄周看着她笑:“很美了,用不着照镜子。”
      她蹙眉,庄周:“……我会骗你吗?”她轻巧摇了下头。
      庄周熄了灯,解衣欲睡。睡眼朦胧中觉得有人在凝望自己,再翻身偷偷睁眼见了他妻亮得像星子般的眸子,知她是要离开了。
      她换上最好的粗布衣,央他替她描眉,想是要留下最美的一面,庄周都懂。
      她不想要他看她,怕他伤心,庄周也懂。
      于是他闭了眼,顺着他妻的心意,假装什么也看不到。实际上……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想看些什么确实是有一定的难度。
      庄周知道他妻的目光掠过他每一个部分,从深情到涣散,知道她也知道要离开。
      心是疼的,但不能叫她更难受,就慢慢等她松开双手。
      手松开,庄周发现枕下一片湿,眼眶发干,抹了把。那夜剩下的时光,他抱着还带些温度的他妻,一言不发,像是再无悲喜。
      他妻的葬礼办得极小,他妻直接被埋在村口杏树下。只请了邻近的几个朋友。同村的有人背地里说闲话,庄周也没太在乎,毕竟生活是给自己过。
      过几天,算是朋友的惠子去吊田氏,正碰上庄周鼓盆歌着。
      他说:“这可不太厚道吧,你妻才去了多久,你不悲伤却作乐,她便不心寒吗?”
      “有什么那?本就是早归自然晚归自然而已。她是幸运,能躲得了人生种种劫难。我若哭岂不让她不得安眠,扰了清静?”更何况,我怎能叫她替我担心?歌斯哭斯,我既不哭,那便以歌怀念。
      眼是红的,说得再通达还是漏了陷儿。
      后来?后来就没什么了。庄周并未续娶,一个人把日子也是打理的井井有条。
      只是有时夜里梦到他妻幻的蝴蝶,扑棱棱扑棱棱,自由自在。
      他对学生说,那蝴蝶是他自己。
      他有时会在杏树下呆上一日,一言不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南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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