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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是谁 ...

  •   昭公十八年,二月初五。

      孔丘最先清醒的是耳朵。

      ——“子路叔叔,再跑快一点,开飞车、开飞车!”
      ——“好!阿鲤,抓紧了……啊~小破孩儿,轻点,我的头发!”

      “是子路哥哥。”孔丘习惯性地纠正道。
      孔丘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儿子不能叫一个年龄比自己只大十岁的人哥哥,就好像孔鲤也一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总纠结于自己对子路这个长了一张大叔脸的人的称呼。
      听见两小儿声音洪亮得刺耳,孔丘唇角微微扬起,然后忽然想到经历车祸后两个人不但没有心理阴影,居然还高兴地玩着“开飞车”的游戏,而且貌似身体也很好,自己却偏偏挂彩倒下了,心中不禁郁结。

      睁开眼睛,光线意想不到的妩媚安详。宽袍广袖里谁的修长的手,体贴地掩在双目上方。

      “……慢慢来。”

      那人不知是望着孔丘,或是望着覆于眼睫的自己的手,抑或是望着窗外的山,慢慢说道。仿佛心不在焉一般,像鸟的翅膀划过一池春水使湖面微澜那样,无心的,温柔的,使心里痒痒的,泛起涟漪。
      缓缓,似是算着孔丘的眼睛已经能适应光线,那人便把手收回,又转身回去,不再面对他。
      长发带起一阵风,孔丘闻着,依稀沾染着几分林海苍莽的味道。

      孔丘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逆光看见一个头发黑如鸦羽的蓼蓝背影闲闲背对着自己跽坐在箦边。这么一个扭曲的动作,少年却偏偏做得闲适、舒展而昂扬。那仿佛方才采撷的蓼蓝渲染的青色深衣,自成一派风流。明明礼仪姿态纯正得似乎来自老子和自己求之不得的漫长的过去了的岁月,却怪道看着他总又觉得是悠然而倜傥的。

      孔丘眼中还有些刺痛,泪盈于睫,要不是那人手指方才还在眼前,眼皮都浸着属于他的凉意,恍惚间,孔丘竟觉得那黑发青衣的少年模糊得像竹屋外隐约的冷雨后的树海。

      少年像是发呆一般安静地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一般站起来,几步走到门边。

      孔丘看见他的履上粘着黏糊糊的泥土,心想,多半这后生捡了自己就一直守着,才没来得及清理鞋子。

      “……”孔丘正欲开口。少年在门边转身交代“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谢谢。”虽然人已走远,孔丘还是轻声道了谢。孔丘发现到目前为止自己说了两句话,每一句都类似于自言自语……

      他没有看清少年的眉目,只是觉得,雨洗过的林间翠色印在他身上,自己却蓦地想起了水色实在很奇怪。

      静水深流的水色。

      “说好的装比遭雷劈呢。”孔丘有些羡慕少年浑然天成的风姿。

      少年没有把户(由堂入室的通道)带上,敞开着,似乎是想到孔丘会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孔丘稍微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环境,便对少年的家有了大致的了解。孔丘现在在“室”里,而两边有帷幕遮着,多半是东房西房。古人的房和室不同,在中间的叫“室”,室旁即为“房”。而通过户与室相连的是堂。古代的建筑多是坐北朝南。堂无南墙,所以打开门就可以从“室”内看见屋外。堂是主人活动、待客的地方。少年家虽小,但也可以说是五脏俱全。

      雨未停,却小了。
      孔丘挣扎着起身。模糊看见儿子骑在子路脖子上,却觉得看得清儿子笑得像个皱桔子;细雨中马舒展着安静地吃草,丝毫不见之前狂态。还好,马很贵的好吗?
      屋外没有篱笆,堂下尽是青山。

      是山野避世的隐士?是倾轧中逃离的王孙?孔丘不禁想入非非。
      最好是等待着拯救屌丝的世外高人,在此等候良久,只为与自己相遇然后倾囊相授。

      环视房间想从家具颜色看出蛛丝马迹,却见满屋子不见漆器,尽是泛了青的铜器。孔丘不由心神一凛,正欲仔细探看,少年大步流星走来。

      少年挟羹入屋,清香溢满一室。

      三月春潮里蒌蒿的清香扑面而来。
      孔丘不禁想,所谓春天的味道,大概便是春潮乍起,躺在泗水边看鸟时呼吸里充盈的味道吧。

      被细雨淋得有些湿乎乎的孔鲤吸着鼻子扯着子路的头发控制着方向也进来了,“卷章哥哥,我又饿了。”

      原来他叫卷章。

      孔鲤□□的子路捏了捏扯着自己头发的那双胖手,孔鲤又不情愿地添了一句话,“子路叔叔也想吃。”

      子路本是因为不好意思开口再要食物才想让孔鲤一次多要点自己蹭两口,哪不知小屁孩儿那么不给面子——哼,看我下次让不让你骑!子路在心中狠狠发誓。

      “是子路哥哥。”孔丘觉得这句话快成了自己的口头禅了。

      这时少年垂目看向孔鲤又扬首补充道“和卷章祖宗。”语调平和,神情里却透着说不出的自得。

      孔丘:什么鬼……

      阿鲤向来是个为五斗米折腰不在话下的人,便从善如流地喊了声祖宗,声音清脆。

      子路鄙夷地看了阿鲤一眼,然后很有远见地犹豫了一下如果卷章要求自己也叫他祖宗才给自己吃的自己要不要叫他祖宗,最终决定保留尊严,抢孔鲤的就好了。

      对于遇到意料之外的发展,孔丘总是很有一套——转移话题。
      “后生少年英俊,定是你救了我们。”没话找话的同时,孔丘瞪了儿子一眼,不过儿子正殷殷注视着祖宗手里的食物,所以总的来说这一眼属于干瞪眼。这小子自己贪吃却把老子也赔进去了,儿子的祖宗不也是自己的祖宗吗?

      “哪里哪里,您也是为了把马拉开才撞的树。”说到“撞树”二字时,孔丘发誓自己绝对看见卷章忍不住笑了然后又硬是拉平了嘴角的弧度,一本正经地装作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儿子与徒弟明显也看到了卷章的表情,竟然突然也觉得这个有惊无险的事故有点好笑,不约而同地自觉背过身去假装在聊天,算是给孔丘面子。

      “等等~你就是那黑乎乎的一团?”那宁静得仿佛要羽化飞升的玄色身影实在令人难忘,孔丘望着少年一身蓼蓝疑道。

      “……在下确是有玄色衣服。”卷章觉得孔丘对自己服饰颜色异乎寻常的关注有点gay。

      孔丘也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不知为什么这次却仿佛受了蛊惑,不知哪来的勇气,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又继续道“你当时为何不躲开?”

      少年皱眉沉思,“——不是懒得动,就是吓傻了。”

      “……”孔丘沉默了。说好的装逼呢?

      终于,因为脱线到家的回答联想到自己提的问题也很无聊的孔丘想起了正事,“无论如何是你救了我。万分感谢。不知可否拜见你家长者?”。这个年纪的少年多半是与家长一起居住的。而借住之人又怎能不拜访主人,

      少年沉吟片刻“小五。”微微扬起的尾音显得跳脱而妩媚,不知是哪里的口音,却又觉得莫名的熟悉。仔细想来卷章`每一句话的尾音都是这样的。

      少顷,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应声而来,好奇地望着与自己年纪相近的孔鲤,又克制着自己不看。
      “先生,何事?”

      “这个叔叔找你。”卷章努努嘴。

      哦,失敬失敬,原来这就是长者——长你妹啊长,这是个小娃娃啊!
      孔丘脸上终于露出了狰狞的表情。

      “家中只得我二人。”卷章看了眼脸色发青的孔丘,算是解释。又转向孔鲤和子路,揉了揉二人的脑袋,“止,饱食口爽。且储粮不够,”又行云流水般隔空一指孔丘道“而他身上带伤。”顿了顿,歪头看向小五“小五,何不尽地主之谊,带阿鲤和子路识识此地山水?”

      小五笑起来也像个皱桔子,子路阿鲤恋恋不舍地看着剩下的吃食,脸苦得象黄连。
      三人便离开了。

      孔丘觉得秀气的少年慈爱(?)地揉一脸胡子的彪形大汉(子路)脑袋这种画面太重口味,简直惨不惹睹,就闭上了眼睛。

      一闭就闭上了瘾……
      孔丘的眼睛确是受了伤,一合上眼倒觉得隐隐的头痛恶心都消失了。

      真的过了好一会,卷章开口打破寂静。
      “睁眼。不吃便罢了。盛春肝气外发,近来我没什么耐心。”又抱怨,“睡着了也吱个声儿啊。”

      切,第一次知道睡着了还可以吱个声——这不是重点。这个人就这样安静地站在一旁等自己睁开眼睛吃饭,又想起醒来时那双温柔的手,孔丘突然觉得感动,有多久自己不曾被这般温柔以待了,更何况还是陌生人……虽然他曾间接宣称是自己的祖宗。

      睁眼,屋中剩了自己和他。只见卷章站在箦边,手持木碗与勺等着自己。。

      这个叫卷章的自称祖宗的少年有一双美得过份的眼睛,还有好看的眉毛,好看的睫毛,好看的鼻梁,好看的嘴唇。一个像树海的少年却有着一张像春华般过于好看的柔和的脸。
      白得像个女孩子。想到这一点孔丘微微撇了撇嘴。

      “在下不是在睡觉——我是说,在下鲁国孔丘仲尼~后生是?”孔丘摆出欺骗了一堆家长的招牌微笑。

      “哎~你一直话都那么多吗?”卷章一边低沉而认真地叹息,一边坐到床边轻轻扶起孔丘,喂他吃剩下的羹,。

      “后生,不可如此说话,率性固然可爱,可是礼也是很重要的——”孔丘稍稍放下了心防,好为人师且迂腐守礼的本能开始作祟。

      “呵呵。”卷章直接把吃的塞进孔丘嘴里了。果真是肝气外发啊。

      “这是什么?!”咽下去的瞬间,孔丘不禁热泪盈眶。儿子和子路一定是没长舌头,是故他们能争抢着咽下这些食物。这个味道——我可以说脏话吗?问一个哲学问题,你愿意吃咖喱味的大便还是大便味的咖喱?我刚刚就吃的是大便味的咖喱T-T。

      卷章第一次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流光溢彩的细线,“我叫卷章,也有人叫我老童。”

      “噗!”孔丘把嘴里剩下的绿羹全部朝地上喷了出去,绿汁从地面飞溅“——啥?!”
      终于找到一个借口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救命恩人不许其他人染指,专门为自己节省出来的病号饭吐出来了,他内心一阵得意。

      本来嘛,名字有什么值得惊讶的。老童啊卷章啊什么的,不就是几千年前黄帝的重孙,颛顼的儿子嘛。
      这就可以解释房间里全是铜器了——人家是古人啊。

      “失礼了,”孔丘摇头晃脑,冷场了一会儿,缓缓道,“既是王孙公子,倒也情有可原——不如以后我做饭吧。”

      “你倒是懂得多。对了,你要待很久?”卷章冷哼,心里倒是被孔丘一次次的视若无睹、等闲以待的波澜不惊搞得有点惊讶了。

      被这样明显的嫌弃,孔丘自尊心开始找存在感,心里十分不舒服,脑袋瞬间发热便没注意到卷章那句“果然”。孔丘努力镇定下来,略带歉意,嘴角抽搐着陪笑道,“马车坏了,要修的。”

      “原来是马车。看你身上伤痕不多,你一说,病情却好似有些严重,还以为是脑袋摔坏了。”卷章释然,孔丘正想说话,卷章曲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补了一句,“还好,不然脑残可不好医。”

      “让您担忧了。”孔丘真的有点笑不起来了。

      “不会啊。”卷章疑惑了,担忧什么?

      “……”孔丘意识到以后自己的台词常常都会是省略号。

      “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卷章看孔丘半天不说话,大概也觉得有些无趣,正要继续说点什么,忽然看清地上那一团咀嚼过的渣滓,似乎是忍不住一阵恶心,语罢扭头就走。

      望着那个看过笑过就甩手不管的远去的背影,还有那个剩下大半碗的乱七八糟的绿羹,孔丘不禁想问,刚刚这卷章逼自己吃饭真的是因为自己是病号吗?

      真的不是恶趣味想看自己吐吗?啊?

      “真是后生可畏。”孔丘喃喃、有些恶狠狠地说。

      正所谓人在屋檐下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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