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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情生情灭缘已空 ...

  •   佛曰:缘起即灭,缘生已空。我轮回三世历尽情苦,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历情劫,最后才知,你才是我的情劫。 ——阿难
      她纵身跃进了血池,片刻之间,那血池便开满睡莲,风吹来,莲花摇曳,幽香满怀,眼角两行泪落下,我才蓦然发觉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我竟从来不曾给过她一个怀抱。空中传来佛音梵唱,这浸润三生的悲凉让我万世的修行尽皆化为虚无,我的心中大疼,魅姬,魅姬,我……我为你念一段往生咒可好?
      如果说失去挚爱的感觉就是此刻这般的痛彻心肺、彻骨冰寒,那么我想我是爱上了魅姬,爱上了这个追寻我三生三世的女子。我以为我早已勘破情劫,我以为我不会被情爱所牵累,我以为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可我终究还是陷入,我再也回不去了。如今,我历劫成功了,可我却再也不想做阿难了,我,我只想做莲生,可以与她再续前缘的莲生……
      我的前身叫做阿难,是佛前的侍者。我潜心修行了万万年,每日伴在身侧的不过是广袖间的两卷佛经。那么多的年月间我是心如止水的,我将佛理参悟地最通透,将世事看得最如烟,一切种种对我来说都是虚幻,所以我从不把任何物事放在心上。
      生命如流水一般流逝在虚无的时空中,寂静而平淡。一日,正是天朗气清的时节,我上完早课回来,走过那白玉石铺就的拱桥,忽然一阵馥郁清香扑面而来,有什么福至心灵一般,我带着几分期盼望向了天湖。在那水天相接处金色霞光中一朵睡莲悄然绽放,它圣洁婀娜就好像凝聚了尘世间所有的美好,那一刻我竟然欣喜地微微心颤。
      天湖是西方梵境最圣灵之所在,一汪湖水明如银镜,千顷波光荡漾如潮,然而岸边绿草不生,湖上空无一物,这样的风景终究是单调的。我曾游历人间,于普陀山中取来莲子植入湖中,无奈凡物本无灵性在天湖中栽种了数年迟迟不肯开花,于是我便静静守候了千年,而今于无意间偶然处等来了这一季的花开。我安然浅笑,却不知那一抹浅红自此便如颜墨一般晕染进我的生命里。
      从那以后,我每日都会携着经卷坐在天湖岸边诵经参禅,湖中睡莲越开越盛,只是几日便开满整湖,放眼望去煞是瑰丽壮美,我投之以一笑,心中很是满足,这满湖的睡莲为我而开,只是为我。这一方寂静,我甚是喜欢。喜欢,我不知这是否应该,至少作为一个静心礼佛的僧人似乎是不该。
      佛让我去凡间历情劫。情劫?多么可笑,我修行了这上万年,怎么会勘不破情劫?罢了,就去历劫又如何,不过是三世我定能破了这情劫。情之一字,拿起放下又有何难?
      临行前,佛问我:“阿难,可有什么人在你心中是不同的?”
      我虔诚地跪在佛前叩首道:“阿难一心向佛,自是没有人在我心中不同。”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中忽的映过漫天霞光满湖睡莲,嗯,若是有不同,便是那一湖睡莲吧。它们是我亲手所植,我曾以千载光阴守候,它回以花开万年陪伴。睡莲花开,开遍了我寂静的人生。然而它们终究只是凡物,不是什么人,算不得数的。
      佛叹了口气道:“阿难,此去历劫你除了要勘破情劫还有一个职责。有一个女子,她爱慕于你,对你的执念甚深,而情之一字于她于你都是负累,你一定要让她对你彻底死心,否则她将万劫不复而你也再不能回归西天。”
      我心有疑惑,我静心修行已是万年没有踏足凡间了,如何会有女子对我心生爱慕?但我只是向佛默默叩了三个头,然后转身走了。我的心中充满笃定,我一定会历劫成功,大千世界我的容身之处只是这西方净土,而我唯一的挂牵不过是那一湖睡莲,除了归位还有什么是我所在乎的?
      我下凡了,第一世我化身一座石桥。我身在寂静的深山中,身旁长了一株仙草。到了繁花盛开的时节,那株仙草会结出红色的果,光华流转,深红如血。我爱极那红果随风摇曳的样子,因为那灵动总是让我脑中生出一些模糊的印象,好像花开如海,清香满怀。风吹果谢,叶落叶开,弹指一挥间,百年匆匆而过,许是身在凡间的缘故,我发现自己沾染了人的情感,因为我竟觉到了寂寞。
      那一天,山中来了一名女子,她为采药而来,却在采药的时候细心地为一只受伤的鸟儿包扎伤口。她的容貌清丽脱俗,举止悠然可亲,当我望见她沐在阳光中温婉的笑容时,我的心一霎那柔软了起来,甚至对她生出了亲近之感。那天夜晚我将心事告诉了那株仙草,除了它,我又能告诉谁呢?身在尘世我是这样地寂寞,身畔的仙草与我相依相伴了那么多年,而她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女子。我爱上她了吗?也许是爱吧,也许是爱上那柔软的笑,也许是怕了这寂寞,我想若是她能走上这石桥,我将没有遗憾,即便她不爱我。
      我等了千余年,风吹日晒雨淋算得了什么,心中有一个念想我才不怕这寂寞,我才有了一个期盼。她终于来了,我的心中是抑制不住的欣喜和快乐,原来等待后的得偿所愿会让人这么快乐!这种感觉异常熟悉,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我拼命记取却仍是一片空白?这种感觉好像我等待一件物事等待了千年终于在某一日的不经意间得偿所愿。这种时浓时淡却又压抑在心的感觉是源自于前世的记忆吗?
      后来,她每日都会走上石桥,细细地抚摸着我的石岩,我深深陷入这种惊喜和悸动之中。可是突然有一天她不再来了,因为长在石岩上的那株仙草再也结不出红果了,我望见它枯败的模样心中忽然生出一丝疼痛,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微笑和摩挲,我再顾不得其它了,我陷入了自己的思念之中。
      没有她的日子,生命又回归荒芜,即使天崩地裂对于我来说也不过如是。我不怕湮灭,我只怕见不到她,于是我许愿:来世,让我陪在她的身边吧。我望了身前的仙草一眼,心中生出了诸多歉疚,它为我变成了这个模样,而我终是亏欠了它。
      这一世,我尝到了情爱的苦涩,等待的无奈和思念的凄苦。情是什么呢,是习惯还是……陪伴?
      第二世我成了清风寺的僧人,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寺里出现了一位特别的香客。她是京城宰相家的千金,一个貌美而又顽皮的女子。最初的那一面是她手握一尾锦鲤来捉弄我,透过她灵慧莹亮的双眼,我早已窥探她的想法,但是我还是故意认输了。输赢对于我来说意义不大,一条生命才是珍贵。除此,我的私心里还有一个想法,我不愿她造成杀孽,她应该是善良的、纯洁的,一如她美丽纯善的眉目。
      她逢初一、十五都会前来上香,她是一个虔诚地信徒,这个认知让我时常不避嫌地与她一同参禅、品茶,直到我发现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炽烈的时候,我才突然觉得惊慌和不妥。而恰恰在此时我又遇上了另一桩让我头痛不已的事,每日傍晚都有一个女子出现,她会细心打扫我的禅房,为我做一顿可口的斋饭,开始我是拒绝的,可是当她告诉我她是被我放生的锦鲤只为报恩而来的时候,我竟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初的悸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是当我每日课上需要默诵越来越多遍的金刚经才能集中注意,当夜深人静我嗅着满室幽香需要一遍遍吟诵清心咒才能入睡,当某日我推开禅房的门没有见到那一室整洁而蓦然心慌的时候,我知道我沦陷了。我在黑暗的房中静坐了一整夜,当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再次推开禅房门的时候,我冲上去抱住了她,她又惊又喜地回抱住了我。这温暖的怀抱,这磨人的情爱,我沾染上了就再舍不得放开。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还俗。
      我的心中是存了一份不安的,直到再次望见了宰相千金的身影,我才知道这份不安是源自于对她的歉疚。对于她,我的感情很是复杂,但我知道我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一定要绝了她所有的念想。当她满面泪痕疯了一般冲过来的时候,我冷漠地推开她说道:“姑娘,请自重!”
      姑娘?呵,骗谁呢?我与她相识半载,相交匪浅,我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生辰,知道她最爱喝的茶,知道她最爱穿的衣,以我与她的交情,我可以叫她施主,可以叫她的名字,甚至可以不带任何称谓地唤她,可我却偏偏唤了她一声“姑娘”还生生叫她“自重”!当我看到她冷若冰霜的眼眸的时候,当我意识到她的眼神中泛着的冷光叫做怨毒的时候,我有些慌了,不,她该是善良的,她本就是善良的,都是因为我她才会变得如此狭隘,所以,离开我吧,恨我吧,你是宰相千金,而我也有了爱人,我们根本就不合适!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世事从来没有完满。我与锦儿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后天谴来了,锦儿被天神打得魂飞魄散,而我心神俱碎。我来到了碧玉湖,在这里我曾对一个女子许诺,如今伊人已逝过往成烟,我失去了所有,今日就让我葬身在此处吧。
      然而树林里走出了一个人,她的到来让我暂时无法投身湖中。三年前她为了我被赶出家门而后寄居庵堂,我曾经青灯古佛伴半生自然清楚庵堂里的生活是怎样的清苦和孤寂,她本是千金玉体却如此痴守一段不可能得到的情缘,任着芳华悄然飞逝而不愿回头。我不知当她看到我和锦儿幸福的时候有没有过心碎神伤,我只知当我不经意忆起她的容颜时我的心中便是抑制不住的酸涩和纠结。
      她倔强地向我诉说着她的执着和爱恋,我异常冷漠地直直望着她,而我的心却在狠狠撕扯着。我只是一个普通又平凡的人,何致于你如此倾心爱慕?我已经有了妻子,你为什么紧抓着你的执念不放让我三年来心中始终背负苦累,让我即使在梦里也不敢好好幸福?又为什么即便到此刻你也不愿放手还妄想着与我结下情缘?你搭付了自己的一切只是为了一个平凡的我,一个不爱你的我,你不傻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了你自己,也放了我?
      我望着她的目光冰凉入骨,我说了很多让她绝望的话,我要断了她的所有痴想。离开我吧,放弃我吧,如今的我只想安静赴死,我不值得你这样对待,你曾经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美丽,如今却变得如此枯萎憔悴。你如水的眼眸中怎能迸发出怨毒和仇恨,这不该是你,不是。
      她流着泪笑了,风中都是她破碎的笑声,可她的哭声却传到了我的心里,让我心慌让我疼痛。我心里最后的底线就要在这笑声中崩溃,我受不了这悲伤,我拂袖欲走,却在转身的瞬间望见她绝望地跃入湖中。我心中一疼,急忙回神伸手去拉她,却只听一声帛裂,我只抓住一块碎了的衣角。我一头扎入湖中,四面八方涉水寻找却再也寻不到任何。
      天地之间,独留我一人。我仰天流泪呜咽不止,为什么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在抓住她衣角的那刻我记起了一桩事,那是属于我的前身阿难所要担负的职责,却也是我的职责。我握着她的衣角凄凉而笑,她就是那个对我深埋执念的女子吗,她额间的那颗朱砂是佛给我的暗示吗?我长叹一声,心中杂糅着苦涩和疼痛,如今,我确是可以赴死的了,去赴我来世的命途,去寻这个心底深埋执念的女子,去履行我的职责,我一步步走向了湖水深处……
      情爱究竟是什么?是得到还是失去,是拥有还是……成全?
      第三世我叫莲生,我本是一个皇子。父皇在临终之前下了遗诏欲将皇位传给我,而我却厌倦了宫中的尔虞我诈,于是放弃皇位,归隐山林。山中生活宁静致远,我每日只是读书、品茶、下棋、练剑,我在等上天的安排,我有着阿难的记忆,我知道自己的职责,我要渡一个女子,一个被情爱所牵绊的女子,渡不成她她会万劫不复,而我将难以归位,我一定要归位,否则万万年修行毁于一旦,我的那一池睡莲将要花开给谁看?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约是子时时分,我的左手和右手刚刚下完第九盘棋,一阵脚步声轻盈而至,竹门被推开,走进一名女子,藕荷色纱衣,青丝飞拂,容色倾城,额间一点朱砂,风姿绰约卓然。我的心霎时一动——原来是她。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下我第十盘棋,右手将放上一子,她已娇笑着来到我身前,左手搭上我的肩,声音糯软风流:“公子,夜已深沉,为何还不安置?”
      我看着棋盘又下了一子,唇边一抹薄笑:“这就安置,所以姑娘请回。”
      她撩起我一缕发丝嗔道:“公子真是不解风情,人家漏夜前来手都还是冰的,你竟狠心把人家往外赶?”话未完便将她的手覆上我正欲下子的右手。
      我起身拂下她的手淡淡道:“姑娘想怎样?”
      她不顾我冷漠的眉眼倚进我的怀中温柔道:“长夜寂寞,奴家服侍公子休息可好?”
      我任她倚着,可她竟也就这样拥着我雷打不动,我的心中虽是静若止水但是这样被她拥着终究是……有些别扭。我在心中叹了一声,再出言时音调中便带着一丝玩味:“嗯,你说的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这副模样可不行。”
      她自我怀中仰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鄙薄,然而只是一瞬她又恢复那副温柔娇媚的样子,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婉转风流:“那公子要奴家哪样?公子说来,奴家都依你……”
      我的嘴角牵出一抹浅笑:“若是能变成九尾白狐的样子给我当个靠枕就甚好不过了。”
      “你!”她又惊又怒,从我的怀中弹跳开,眼神一厉,右手变成利爪便向我攻来。我从小便精于武功骑射,她的攻势对我丝毫造不成威胁,十数招之内我已将她制伏。她的一双眼睛明若星辰、光华流转,此时却只是倔强地将我望着。
      我的心中想着她可真是顽劣,今日幸而碰到的是我,若是碰到其他道行高深的人岂不是要性命不保?我摇了摇头将她放开对她冷淡道:“你走吧。”
      她疑惑道:“怎么,你竟不杀我?”
      我抿唇不言只是看着她,嗯,她那副错愕的模样倒还有几分好笑。
      她愣了良久,最后似是确定我真没有杀她的意思,于是神情有些萎顿地往门外走去。门外吹来一阵凉风,再看她一身单薄纱衣,我无奈摇头,待我回过神来声音已经先于理智叫道:“等一下。”
      她警醒地回头皱眉喝道:“你反悔了?”
      我走到柜前拿出一套衣衫递给她:“天凉露重,带件衣服走吧!”她愣愣地接过衣衫,傻傻地披着衣服走了。我抬头望天,一轮明月高悬,嗯,她回去的路应该不会黑。
      第二日清晨,我在门旁发现了那件衣衫,那衣衫被叠得整整齐齐,一丝褶皱也无,我竟忍不住轻笑出声,心下作出这样一个认知:这只灵狐本性倒是不坏。
      那日之后,她日日前来,她总缠着我,将我的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我赶她走,她却对我充耳不闻。一日,她不慎将浓墨泼到我的《金刚经》上,我极为狠厉地喝斥她,我对她道:“从今日开始,你滚出我的屋子!”说罢,拂袖而去。
      我不愿与她再有什么纠缠,我想我现在终究是凡夫俗子,我没有前世阿难的修行,所以我渡不了她,那么多日子我被她烦得焦头烂额,每日在她的凝视中读着佛经,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让她走,离得我远远的,彼此不会再有烦扰。不相见便不会有牵连,她不用有所损伤,我也回我该回的地方。更何况,如今是她的顽劣弄坏了我的佛经。
      然而当我回去的时候,我纠结在胸中难以发泄的怒气却在瞬间消弭。在我离开的这一日一夜,她竟重新手抄了一本《金刚经》。那娟秀的字迹,那未干的笔墨,那被风吹动的纸页,伴着这一室的空寂让我感动莫名。她走了,这屋子又回归安静,她走了,这屋子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安静?
      “哐当”一声门响,我的心中震颤,我转过身去,只见霞光漫天中她伶仃而立,藕荷色纱衣随风舞动,她笑靥倾城,额间朱砂嫣红如血,那一双眼睛光芒璀璨、艳丽若霞。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她的声音如魔咒般一遍遍传来:“你别再赶我走,我知道错了。我只想陪着你,只是陪着就好。”神思虚浮间我想:罢了,陪着便陪着吧,只要我不爱上她,不和她在一起,于她于我应是无碍的吧。
      曾经我以为放弃了皇位就脱离了宫廷,也脱离了那些污浊是非,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的皇兄继承了皇位却并没有打算放过我。当那一群杀手设下埋伏重伤我的时候,当为首的刺客传达皇上“杀无赦”谕令的时候,当我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我想我的异母哥哥终于为了皇权泯灭了良知变得和畜牲无异了。
      那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个女子将我救起,她为我疗伤为我拭汗为我解衣为我驱寒,那一夜的缱绻温柔融化了我所有的自持让我情愿涉入红尘情愿深陷情潭。意识模糊中我在心底一遍遍描摹着她的容颜,她一定有着一双含水的美眸,一张绝美的容颜,一对纤细白皙柔若无骨的双手,不知……她的额间会否有一颗朱砂?我的心中突然慌乱了起来,为什么她的额间要有一颗朱砂?我极力地抗拒着躲避着,身上越发疼痛,直到有人拿着丝帕为我拭汗,耳边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还没醒来吗?是不是很痛?”这一刻我倏然睁开了双眼。
      入目的是一双柔荑,一袭白衣,再看她的样貌,嗯,果然是个极美的女子。她的眉目婉约,红唇浅弯,发髻轻绾,鬓边一朵芍药衬得她纯洁无暇。我对她感激一笑,她的脸倏地红了,低下头将我扶起坐好便起身去拿那刚煎好的药。
      “是你救了我?”喝药的间隙我问道。
      她愣了一瞬却还是点了点头,手上舀着汤药喂我。
      我沉吟一瞬道:“救命之恩,你要我如何报答?你,可有什么心愿吗?”
      她忽的抬起头望了望我,一双眼睛里流淌出绵绵情意,我的心中一荡却又想起了梦中那一夜的美好,她的声音传来缓慢却坚定:“你娶我,如何?”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中浮现出一个身影来,我努力拂去心中的那抹不安,牵起她的手对她笑道:“如果你不嫌弃我没有聘礼的话,我就娶你。”
      她嫣然一笑:“如果你不嫌弃我是妖的话,那我们就此说定了。”
      我的心中一惊,是的,我早看出来她不是人,人间哪里会有这么美丽的女子?只是我没想到她竟会这么坦荡大方地承认,这份坦荡又让我想起那个人,记忆中青烟袅娜,一个女子娇俏笑道:“诶,我可不是人,我是狐,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清誉的。”
      她见我怔愣不说话,忽然变了脸色:“怎么,难道你真的介意我不是人?”
      我下意识地握紧她欲抽出的手,口中急道:“人如何,妖又如何?在我看来万物皆平等,人与妖不同的只是形体,我不会介意。”
      她惊喜地倚进我的怀里,然而我的手却迟迟不敢环上她的肩。
      我心中的不安渐渐放大,直到第二日魅姬冲进来劈手夺过雪真儿手中的药碗,将两个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雪真儿的脸上,那时我心中的弦霎时崩断,一切是时候做个了结了。我忍着受伤的躯体强力站起,我伸手抚了抚雪真儿的伤处,她流着泪委屈地望着我,她救了我却平白受了这样的羞辱,望着她双颊上清晰的五指印,我实实在在地动了怒:魅姬,究竟是多大的深仇竟然让你下这般重的手?你又何时变得这般狠辣彪悍?
      我想着要教训一下这个女人,她本就顽劣如今又变得这么狠毒,我若不教训她她以后是不是会犯下大错?我心内的怒火一个劲地往外翻涌,望着她的眼神也似乎燃着火,我了解她,我太知道怎样去教训她了,不用动手只用几句话就行,“雪真儿是我的妻子,你若再犯我必将你诛杀!”寥寥数语,我就可以将她伤得体无完肤,溃不成军,让她连站立都快不能。呵呵,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疼呢,为什么呢?
      透过她愁怨的眼我读出了她的欲语还休,她的眼泪流淌肆虐,我这才看清她面容竟然异常苍白,我的心中一片冰凉,原来我竟是这般深重地伤了她。我不愿再看她,我不可以被她影响,渡不了她便罢了,我怎么可以被她拉入深渊?我咬着牙指着屋外“滚,就当我从没有认识过你!”她一口鲜血喷在我的身上,我心中一疼,握紧双拳将此时喉间翻涌的鲜血咽了下去。她踉跄着奔出,那跌撞的身影,那布满血丝却流淌着浓重悲伤的眼睛,我将永生不能再看!
      伤好之后我便带着雪真儿住进了我的茅屋,我和她是拜了堂成了亲的,可是我却是迟迟不愿与她圆房。她日日陪着我笑颜如常,我却能从她日渐黯淡的眼中读出怨愤,我觉得对不起她,她救了我,她曾经是那么温柔地待我,我却不能回给她同样的温柔,我竟然还被隔壁那些酒色笙歌欢声笑语搅扰地日日如坐针毡夜夜不能安枕,我痛恨!
      我买了很多的酒,将自己埋在这醉人的陈酿之中,我喝了很多,喝得自己头痛欲裂,迷糊间我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穿着藕荷色纱衣,额间朱砂明灭不定,她温柔地将我扶起,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丝喜悦一丝渴望,我向着那温暖的身体依偎去。第二日,日上三竿,我头痛醒来,睁开眼望见床榻上的凌乱不堪,我惊慌失措,我,我究竟做了什么?雪真儿端着浣洗的用具推门进来,她嫣然浅笑,眼角眉梢都是初为少妇的娇媚,我脑中一片黑暗,一句话脱口而出:“昨晚是你?”
      盆盏轰然落地,水泼了一地,她的脸一片惨白,声音冰寒彻骨:“相公,昨晚你以为是谁,或者说你希望是谁?”
      我哑然木讷,良久方低头说道:“对不起。”
      “呵呵……”她冷笑起来,“对不起?我是你的妻子,你竟然跟我说对不起?”
      “我……”我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眼泪汹涌,忽然怒吼起来:“你这个卑劣无耻懦弱自私的混蛋!你喜欢她是吧?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爱的是魅姬,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娶我?”
      “不,我不爱她,我怎么会爱她,我怎么可以爱她?你救了我,为了我奋不顾身,我应该照顾你一辈子!”我极力辩解道。
      她发疯一般砸了屋内所有的东西对我吼道:“我没有救你,救你的是魅姬那个贱人,她耗尽功力为你疗伤,我只是趁她睡着之后将你偷了出来!”
      我胸腔一震一口血喷薄而出,却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她惨然一笑,眼中闪出愤恨:“从小到大她什么都比我强,拥有的东西什么都比我好,我把你偷了出来,只要我抢了她爱的男人她就能痛苦一辈子,看她还有什么比我强的!”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我究竟……做了什么?我竟然错认了?救我的是她?我竟然还那样地伤了她?我……
      我踉跄着翻身起床,雪真儿挡在门前将我拦住“你要去找她?”
      我冷冷地望向她:“让开!”
      “呵呵呵,你要去找那个贱人?你知道她在你之前曾委身过多少个男人吗?你以为她又有多爱你,她若爱你怎么会夜夜在你的隔壁与那些臭男人寻欢作乐?她就是一个只会勾引人的狐狸精!”她的表情是我所陌生的疯狂和歹毒。
      我只是斜眼瞥了她一眼,嘴角勾出一抹讥讽:“她是狐狸精,那你是什么?难道你是人不成?”只是一句话,她就像木雕一样再不能动弹,我再不看她径自出了门,行到门外忽听她怨毒叫道:“你若与她在一起,我必将诅咒她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我在后山坐了一天,在那片山水之间我不停地诵经,我的心中钝痛但是我却清晰地记得前世佛祖的嘱托:“你一定要让她对你彻底死心,否则她将万劫不复而你也再不能回归西天。”万劫不复,万劫不复,原来我不能爱她,爱情,于我是万劫,于她却是不复。
      那夜,我在她的屋外守了大半夜,直到她醉酒出来。我痛恨她用那种迷离痴然的眼神望着我,就是这种眼神将我的心勾了去,她却茫然不知地整日在我的眼前与别的男人醉酒欢歌!我心内汹涌着极大的醋意,是的,我发疯一样地嫉妒,不是说喜欢我吗,不是要和我在一起吗,为什么还可以那么轻易地和别的男人饮酒作乐、亲亲我我?
      我的手掐住她的脖子,阻止着她对自己的自轻自贱。我是这样的心痛,她竟然说,她最不知廉耻的时候就是纠缠我的那些时候,恶心,恶心,她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字眼?不,不,她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安逸幸福的时光,可是,我们却再也回不去了,如今,如今,我竟然还和雪真儿真的做了夫妻,天,这样交错复杂令人发疯的现实,这是在惩罚我对魅姬动心动情了吗?
      魅姬终于被我赶走了,我与以往并无不同,我用佛经填补着内心的空洞,不知不觉就过了三个月。我想再深沉的痛也会被时间所磨平,而我只在等着生命的终结,走完这一生我就可以做回阿难,换得她永远的安然无恙。
      雪真儿在消失了三个月之后又出现在我面前,我用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她,她跪在我面前流着泪告诉我,她怀了我的孩子。我仰天闭目自嘲一笑,真是天意弄人。我将她扶起,对她许诺道,我的余生将会护着你和孩子,除此,我们之间再无其他。正是因为这一个承诺,在得知她被关进锁妖塔之后,明知是被利用的棋子,我却还是选择和那些妖魔合力去将她救出。打开锁妖塔大门的那一刻,我轻狂地笑了,这样残败凄苦的一生要来何用,还不如早早了结。
      我被囚在了冥界的炼狱,一万年的雷霆电击是对我动情的惩罚吗?原来还是天道最公,我陷入了情劫,我不是虔诚的信徒,上天终究是要惩罚我的,她要将我内心的情爱清除地干干净净方能回归天界。如此,我甘心领受,我要赎罪。
      可是,我万没想到魅姬竟然会来救我。冥界的使者黑风告诉我,她将雪真儿抓到冥界任冥君将雪真儿打得魂飞魄散,她还向冥君求情以一千年为限抓回一万恶灵以赎我的罪孽。听了那话,我哽咽不能言。不傻吗?我将你伤的那么深,你竟还这般为我?雪真儿是你胞妹,你竟不痛吗?惹上这罪孽,天道轮回,你将会得到什么报应?于是,我日日诵经超度修功德,只是希望减轻她的罪孽。我忘记了时间,看淡了往日云烟,而那些情爱也渐渐变成了一段故事,我不是主角,我只是看客。
      一千年后,她带着最后一个魂灵回来。她流着泪走到我的近前,我本是笑着对她却在抬头看她的瞬间心魂俱裂,她的双眼若隐若现,那分明是法术所幻化,她的……眼睛呢?那顾盼生姿,光华流转,总是对我迷离痴望的眼睛呢?她曾用那双眼睛对我嗔过羞过恼过哭过,可是如今那双眼睛呢?我望向黑风,他以一种嘲讽不屑的眼神看向我,我忽然明白了,必然是为了我,她一介小妖如何与冥君讨价还价,她是生生剜了自己的眼睛啊!
      我的心仿佛被人用刀子狠狠地剜,可是我还是要咬牙撑住,我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容。那最后一个魂灵不是恶灵,若是将她推入血池非但不能凑齐一万恶灵还必将增添魅姬的罪孽,魅姬,我甘受这罪孽,你放弃我带着那个魂灵走吧。我……我曾经伤了你那么多次,对不起,这一次,我还是要伤你,你已经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却仍不能遂你的心愿,我真该死,可是,我不能让你万劫不复!我告诉自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骗你也是骗着我自己。
      可是为什么,你笑得那么凄凉?这一次你怕是要真的放弃我了吧,我的心除了疼痛竟然还有恐慌和不甘。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爱上一个人,只是爱上一个人,勘不破情劫又如何,不要了那神位又如何,可是为什么要以你永生永世的性命做代价?佛,您真的是慈悲的吗?
      她的泪滴落在我的胸前,隔着衣服我也能感受到那灼烫,她笑着望了我一眼,最后一眼,没有双眼的眼神我却读懂了那涵义——释然、解脱。在我猝不及防之下,她跃进了那血池。只是在瞬间我嘶吼出声,缠绕着我的手臂般粗细的铁链被我震断,我从九尺空中跃下却来不及抓住她一片衣角。忽然间,我头痛欲裂,纷繁的画面连同着前两世的记忆一并涌入我的脑中,原来,这三世她竟是一直这样痴傻地追随着我,而我竟茫然不知!
      空中有佛音梵唱,那是迎回阿难尊者的仪式,可是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番红尘兜转,历劫三世,我看淡了情爱,却独独看浓了她身影。望着那金光四溢的通向天界的道路,我坦荡一笑,我再不会回归天界,我再不要做神佛。我低头望着那一朵朵睡莲,她们真是亲切,她们是魅姬幻化而来,她终究万劫不复成全了我,而我也要遂她一个心愿。
      我纵身跳入了血池,魅姬,这一次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永生永世。
      曾经,凡间有一个人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该怎么办?”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还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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