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湖闲雁》风魈

16、拾陆·必死

　　“殷夫人，这孩子眼睛颜色有异，是由什么缘故吗？”赫瑜问道。
　　殷夫人拍拍千梦的胳膊，让他去别处玩耍。见他走远了，才凉笑一声，“你们都要死了，还顾这顾那，好奇别人？”
　　赫瑜摇摇头，顿了一下，才问出口，“殷夫人，这一日问仙有没有解药？”
　　白黎听了一愣，扭头去看赫瑜脸色，发现他神色认真，并不似开玩笑。
　　其实方才赫瑜乍听说自己中了毒，又还是一日问仙这种名声赫赫的奇毒，一时心中动摇，才没有细想。待冷静下来慢慢琢磨，却怎么也不觉得这殷夫人是真的要害自己。
　　他与白黎不同，他自幼在天宥山庄长大。虽然白家里光鲜表面之下那些腌渍事情从来不少，但比起山庄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天宥山庄里面的人，都是从皇宫那个世上最美也最肮脏的地方代代幸存下来的。甚至是杂役奴仆，都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天宥山庄是一个笼子，所有的阴渍被囚在那里，沉淀发酵，蕴育出的血香是山庄中每个人身上的记号。
　　赫瑜从还不懂事的年纪就被庄主养在身边，认人识人心的本事，是印在骨血里的。这殷夫人虽然一身邪气，但赫瑜总觉得她没有害自己之心。
　　待看到那孩子，他心中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赫瑜见殷夫人没有回答，就又问了一遍。这一回，连白黎的神色也紧张起来。
　　殷夫人无声地盯着赫瑜看了好久，才慢慢露出一个笑容。眼中淡淡的赞赏与喜悦，不知道是不是心境不同所致，白黎竟觉得似乎还有一分得意来。
　　“这……难道真的有解药？”白黎上前一步，惊喜地问道。
　　“解药是没有的。”殷夫人此时眼中带笑，戏谑的看着白黎。
　　白黎就算是再笨再冲动，此时也明白这事情定是有转圜余地的。心中狂喜，追问道，“那么……”
　　殷夫人瞥一眼赫瑜，拿下巴指指他，“你来说。”
　　“这一日问仙名声虽大，但世人对它却并不了解。只知道服此毒者，一日之内必死。但死了之后，再如何，却是神佛不知了。”
　　“死了之后？”白黎也不是傻的，只愣了一瞬，便明白了赫瑜话中的意思。若是他没有猜错，这所谓的奇毒应该只是一种假死药罢了。近百年来，此毒几乎销声匿迹，没人用过，自然也就没有人能够识破其中奥秘。久而久之，也就只剩下一个处心积虑的传闻罢了。想想也是，千百年来，有哪个皇帝会甘愿赴死呢？
　　白黎想通后，心底竟泛起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再看赫瑜，虽然面上仍冷冷的，但眼中也有喜色。
　　“你是在玩我们啊？”白黎见殷夫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心里还是有气。
　　“再胡说八道，老婆子我就把你扔进河里喂鱼。”
　　白黎撇撇嘴站到一旁，决定将沟通的艰巨任务留给赫瑜来做。
　　赫瑜大大方方的坐到旁边的石墩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前辈所求之事，我自当尽力做到。”他摸着略烫的杯沿道，声音不大，说出的话却让殷夫人神色微变。
　　“既然是那里头出来的人，怎么不知道遮芒藏锋？”她冷笑一声，“你倒说说，我有什么要求你的？”
　　赫瑜神色未变，抬了抬眼皮，往千梦走开的方向瞄了一眼，没说什么。
　　殷夫人轻轻一叹，慢慢摇了摇头，“果然是老了，年轻人一代强过一代了。”
　　她眯了眯眼，对赫瑜说，“小子，我问你，如今这个庄主，是什么身份？”
　　赫瑜没想到殷夫人会问这个，略一皱眉答道，“庄主是当今皇上的皇叔，先皇最小的弟弟。”
　　“按你的意思，他就是赵珙的老来子？”
　　赫瑜想了想才记起赵珙是华惠帝的名讳，点头道，“不错。”
　　“他与现在的皇帝年岁上，差了多少？”殷夫人又问。
　　“庄主比皇上只大了两岁。”
　　“那皇帝行几？”
　　“他是嫡长子。”
　　殷夫人闭着眼想了一会儿，慢慢吐出口气，“果然啊，赵家的人，都逃不过这一劫。”
　　赫瑜和白黎不知道殷夫人话中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但也似乎明白是关于翌王爷的身份。赫瑜是从小在帝王们的隐私中长大的人，从没听过什么“赵家的劫难”，不禁有些奇怪。
　　“你们也不用问。”殷夫人摆了摆手，眉间有些疲惫。“你们擅闯谷中，我给你们服了一日问仙，过了今晚，也算是死过了。如此，我也不算破誓。”她说话声音比方才低了许多，连脸上那邪魅之气也收敛了不少，白黎二人见她如此都有些不怎么适应。
　　“你的毒我可以医，回天诀我也可以传你，但是你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要带着梦儿一起走。”殷夫人看着二人，神色严肃道，“我要你们答应，让他平安长大，一世无忧。”
　　白黎两人均皱起眉，没有马上答应。
　　“殷夫人，方才我问，这孩子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夫人摇摇头，“那孩子是命不好。”她长叹一口气，从头开始讲道：“四十年前，我与十几个仆人一起来到此处归隐，立下毒誓不进不出。梦儿的祖父母便在那十几个仆人之中。从山庄里出来的人，大多都是心死了的。但长久相处下来，那二人日久生情，慢慢的就在一起了。本来一切都很好，他二人生下了一对孪生儿女，我也很为他们高兴。但事情慢慢就变得不一样了。”
　　“难道……”
　　殷夫人点了点头，“这谷里除了我们这些老人家，年轻的只有他们两个，待到他俩长成，有些事情很自然的就发生了。”
　　“你是说……”
　　“不错，梦儿的父母是亲生的兄妹。”
　　白黎赫瑜二人都是一惊，心里也有些可怜起这孩子。
　　“那姑娘生下孩子后就死了，那小子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这四十年来，谷里本就没剩下几个人了。这两年来，更是死的干干净净，就剩下我和梦儿了。”殷夫人说到这里，眼色透漏出几丝悲凉，“若梦儿是个傻儿，我也不会放他出去。但他不呆不傻，我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呆在这谷里陪我这快死了的老太婆。”
　　殷夫人这一席话说完，赫瑜白黎对视一眼，都郑重点了点头。
　　“您放心，我自会尽力照顾他一生周全。”
　　殷夫人点点头，挥手让他俩离开。说是其他的一切，等明日再说。
　　虽然对方已下逐客令，但白黎二人心头疑问尚有一大堆。憋在心里，问不出来怪难受的。
　　赫瑜对这殷夫人仍有些退敬之意，但白黎可不理这些。这老太婆一会儿一个样，演完一出又是一出，将他二人骗得团团转，惹得他厌烦极了。若不是看在赫瑜的面子上，又因为她的武功实在太高，白黎早就上手逼她解毒了。
　　他想了想，觉得气还没消。一屁股坐到另一个石墩上，脸色不善的问道，“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为小瑜解毒？”
　　从来没人敢这样和她讲话，殷夫人挑起娥眉，微眯起眼。
　　白黎向来也是吃软不吃硬的主，想起方才自己还亲亲热热的叫了好几声“姨姥姥”，此时心里呕得要死。
　　“既然你说一日问仙明天便可解了，那小瑜身上的毒，你什么时候开始为他治？”他公子爷脾气上来，谁的脸色也不看，“还有，最一开始，你说起那个回天诀支支吾吾的，到底是为什么……”
　　“啪！”
　　白黎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白皙的脸上，一个红红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等你老老实实跪下来求我的时候，我再给他解毒！”
　　算起来，这已经是白黎第二次被她打脸，又是当着赫瑜的面儿，白黎心中怒火“噌”的一下蹿得老高，拳头攥得紧紧的，忍得头皮都疼了。
　　“年纪这么大，欺负两个晚辈后生！算什么世外高人！”白黎知道打不过她，只得咬着后槽牙道。
　　“没大没小，不敬尊长的东西！”殷夫人气得眼睛都瞪起来了，恨不得一掌打死这不懂规矩的小子！
　　“不许你惹奶奶生气！”白黎正欲回嘴，千梦突然从旁边蹿出来，瞪着大眼睛，撅着小嘴冲白黎嚷道。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白黎眉头一皱，咬着牙就要去捏小孩儿的脸，手才伸出去，就被旁边的赫瑜打落。
　　“白兄，不要对殷夫人无理。”
　　“小瑜，我……”
　　赫瑜轻轻在白黎肩上拍了拍，修长冰凉的手指竟真的将他的怒火拍灭了不少。
　　白黎忍了忍，终于还是叹气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家小瑜也太好说话了。
　　殷夫人出身高贵，出了宫后又做了天宥山庄多年的庄主，从来没被如此忤逆过。此时也是气得不轻。向来只有她给与不给，允与不允，哪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的？但若想狠狠跟他个教训，看着那张脸又有些下不去手。
　　直接眼不见心不烦，起身拉着千梦去别处玩耍了。
　　石桌旁又只剩下白赫两个人，一个忿忿，一个冷淡，一时间只剩下流水声。
　　白黎低着头坐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赫瑜，“我只是想让你早点好起来。”
　　“我知道。”
　　“等你好了以后，还要回去吗？”
　　“嗯。”赫瑜没有任何犹豫的点头道。
　　白黎看着那人侧脸，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化为一个笑脸。
　　俩人身上都有伤，昨晚也都一晚没睡，突然安静下来，疲惫也瞬间成倍增长。他俩不知道这一日问仙要多久才会发作，便溜达到紫荆花林中，打发时间。
　　这本是他们相约合葬的地方，没想到须臾之后，再来此地，心境竟已大不相同。繁花妖艳依旧，只是少了几分炫目，多了些逸静。
　　二人默契的不谈刚才，也不讲以后，找一处干净地方并肩躺下，一个闭目养神，一个望天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黎只觉得紫荆花枝在眼前荡啊荡啊的，慢慢就荡入了梦里。
　　再一睁眼，眼前的漆黑使他不知身在何处。
　　“小瑜？”他轻声叫道。
　　周围无人应答，一片寂静。
　　他向四周摸去，一伸手碰到的竟是一块冰冷的石壁。
　　“赫瑜！”白黎心里有些慌，大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