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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说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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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
>>>金草金,OOC慎入
一 「斜抱琵琶来说书。」
不料这里竟有说书人。
少女穿青布裙子,斜抱了琵琶低眉试音。坐在人堆里总觉得谁说的话都听到了,细一回想才知道原来什么都没听到。萧逸云捏着酒杯,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姑娘拨弦的手。大概是注意力过分集中在人家身上,他竟在酒馆嘈杂的人声之中清楚地捕捉到琵琶音。
很快,沉沉的琵琶音响起。萧逸云听来稍觉漫长的前奏之后,说书人开了唱腔:“十年浪迹江湖客,是非俱付了街陌。别后几重山,心在水云间。一川愁绪都几许,何如策马趁春去。好梦宜风箫,好月宜花雕。”虽套着《桃花溪》的词牌,少女的声音却微带沧桑,并不过分娇柔,不惹萧逸云厌烦。
萧逸云曲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拍子,却听少女道:“今天咱们说的是孤鹜剑客天草的那一段儿。”听着满堂叫好,他无声地笑起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意识到原来真的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如今他竟然也值得被说书人编进故事里。左右是故事,听一听又何妨。
二 「幸而相遇少年时。」
说书人以少年时起头,先讲的是秦筝。琵琶声婉转,如空谷深涧黄莺啼啭。
萧逸云并不精通音律,却也觉得这调子与阿筝很搭。而少女说到“好花须趁春看遍,春尽才取一支绝艳。半敛了轻罗小扇,半掩桃花面”时,萧逸云只觉头脑一空。往时不愿回想不敢触碰的东西,被少女缠绵的声线勾出了一个头,一发不可收拾。
阿筝。
她笑时他觉得她明艳妩媚,她哭时他觉得她如雾如幻,她发脾气时他觉得她生动可爱。弈剑听雨阁弟子视爱情如生命,而阿筝就是十九岁时的萧逸云对爱情的全部想象。同门师兄弟曾经私下问过他,漂亮女孩子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喜欢阿筝,他是怎么回的?他说,“既然都是漂亮女孩子,那为什么不能喜欢阿筝”。师兄皱起眉看他,而后好心提醒他,“因为那姑娘分明中意烟纶呀。就算不是烟纶也还有顾汐风,哪里轮得到你呢。”后来师兄又絮叨着说什么求而不得当立舍之,萧逸云还赶着给阿筝送一枝桃花,支吾答应着踩剑跑了。
萧逸云轻笑着摇摇头。
不知为何,他总是忽略烟纶而只权衡顾汐风。顾汐风在他眼中不是阿筝的良配。顾汐风眼底有野兽蛰伏,伺人不备就要一击必杀,当时他这样觉得。顾汐风的心思向来藏得极深,他多么得意于自己能够窥破,却不料当夜顾汐风就让他明白他是多么愚蠢。
他为什么就不能同样窥破阿筝的心思?还是因为他太喜欢阿筝以至没原则没理智?他竟没有料到,阿筝与顾汐风分明是同路人。
顾汐风将他抵在墙上生生让他肩骨寸断时,他闭上眼,太过尖锐的痛感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他竟还能分神去权衡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
顾汐风。这个一直以来笑容温和地站在他身边的人,终于下定决心将他甩开,而方式如此惨烈,以至如今十年已过,再回想起来,当时切肤刻骨的痛意依然真切。
萧逸云又满上一杯酒,觉得手有些发抖。
他为什么还能坐在这里喝酒。这个答案不该问他,却该问顾汐风。二人交手时顾汐风为什么刻意避开他的要害,他昏迷时顾汐风为什么还要为他清理伤口敷上药膏。他从来都不是个聪明人,更何况顾汐风行事从来让他琢磨不透。故而顾汐风既然不说理由,他就绝不会去问。顾汐风曾哂笑他只知道凭借本能待在安全区,他并不否认。少年时他那么随心所欲,却也没捅过大篓子,仔细想来他生平的冒险事只有两桩:一是提剑与顾汐风对决,二是在八大门派的围攻之下救走了顾汐风。
顾汐风笑话他的本能,他两次背离本能跨出安全区却都是为了他,这多有趣。
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当时萧逸云与顾汐风结义金兰情同手足。萧逸云想了想,叹息出声。
顾汐风说,如果自己没那么自作聪明先戳穿表象,他就会永远把自己当作是弈剑听雨阁的好兄弟,可是顾汐风大概自己也明白,不可能永远粉饰太平。
萧逸云想起他与顾汐风的对决。顾汐风的剑招无一致命,却无一不痛。他痛怕了,走远了,顾汐风的麻烦就解决了,是这样么。
别猜。
萧逸云啜饮一口酒,这样告诫自己。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所谓答案还有意义吗。
只是,之所以需要告诫,往往都因为停不住。
欲罢不能。
[三] 山长水阔不见君
说书人的故事转了个弯,琵琶作铁马金戈凛冽之声。
说金坎子,起头便是“无情人做有情事,误有情人平生心思”。萧逸云听着有些想笑,不提防在座的竟真有人哈哈大笑起来,说书人的手一顿,从弦上扫落,琵琶声铮然而断。
发笑的是个膀大腰圆的荒火汉子,丝毫不在乎众人因他贸然打断而投去的责备目光,犹自嗤道:“什么有情人什么心思,我等铁血男儿哪里有闲工夫磨磨唧唧,见了金坎子早一刀砍翻那厮,儿女情长的都是娘们儿!”
有人一哂,“只是切莫嘴上说说。说不准换阁下见了人家,还不待拔刀,腿就先软了。”说话人恰在萧逸云邻座,是一身森罗的太虚弟子。因与金坎子同门,他顿时成了众矢之的,就好像金坎子每行不义之事都带着他一样。面对众人声讨,森罗太虚也不羞恼,只垂下眼,淡淡说道:“我师兄曾落入他手中。”
开得最盛的牡丹被人轻触便整朵凋谢。嘈杂的酒肆骤然因森罗太虚的话而沉寂,人们无不竖起耳朵等他往下说。萧逸云的视线越过许多肩膀,那说书人还抱着琵琶,左手推挽揉撞,右手虚空弹拨,乐声就被冻在弦上。萧逸云并不知道她是过于专注还是百无聊赖,而森罗太虚师兄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森罗太虚的师兄是和队友一道被押到金坎子面前的。有云麓弟子死死地扣住他们,虽然隔着肩甲,他也只觉得扣着他的手冰冷刺骨。他暗自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虽已听得许多传闻,他还是没料想到这男人竟生得如此好模样,尤其一双眼,极尽世间写意风流。他只得偏开头去,不断告诫自己眼前这男人是如何凌厉狠辣。
金坎子似乎并没察觉他的狼狈相,作了一个简洁有力的手势。那些云麓亡魂松开他们退出屋子,只剩他们五个阶下囚与金坎子对峙。
“那还等什么!”荒火汉子一拍大腿,插进话来,“你们太虚不是会召唤什么通灵兽吗,你师兄一伙人,变出五个凤凰来,还奈何不了那厮?”
森罗太虚没接他的话茬,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如是饮下三杯酒后,才继续讲他师兄的故事:“我师兄后来才知道那些云麓弟子其实都是死人。师兄说,那些人的手离开他的肩膀时他还以为能够松一口气,不料当与金坎子正面交锋他才明白,那个人才是最难对付的角色。金坎子根本没有摆出凶神恶煞面孔,只含笑说手下人怠慢了师兄一行人,又问他们所来为何。同队中有个少年,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上前一步,大骂金坎子叛出同门狼心狗肺,骂他与玉玑子狼狈为奸不仁不义,金坎子丝毫不动怒,带着笑听,好像那些话说的不是他一样,师兄料金坎子无暇注意他,偷偷吟唱真诀,召出凤凰来。师兄出手时,才发现其他人也抱着同样算盘,凤凰、邪影,一同向金坎子围杀过去,师兄看着金坎子的身影被吞没,禁不住满心欢喜,然后……然后……”
他忽然说不下去,哆嗦着手去摸酒壶,不想壶中已空,他倒了半天,壶口才滴了三两滴酒入杯中。老板娘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猫儿一样走过来,取了空酒壶,将满满一坛子酒稳稳放在桌上,一面启了封口一面娇声介绍道:“少侠且试试这酒,上好的桃花引,只消三杯,什么国恨呀家仇呀,保管您再也不知道那些玩意儿啦。”
森罗太虚不作推辞,拎过酒坛狠狠灌上一口,从萧逸云这里看去能看到淌在他脸边的透明液体,却不知是酒是泪。
“我师兄,被金坎子,一剑穿心。”
“什么?”还是那荒火汉子沉不住气,嚷嚷起来,“那你师兄他们的通灵兽呢?”
“呵,呵!什么通灵兽。金坎子会云麓法术,一记天罚,几只通灵兽连灰都没剩下!我师兄连笑都来不及收,就被金坎子刺穿胸膛。”他又痛饮一大口酒,眸子烧得猩红,挨个桌子看过去。他的目光扫过荒火汉子,扫过两个温柔可人的冰心姑娘,又扫过听得正入神的一桌子天机将士……最后掠过萧逸云,又转回到自己桌上的那坛酒上。
“你们以为这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是不是?”萧逸云听到森罗太虚这样轻声说。“宁死不屈,英勇就义,是这样吗?”
随即,森罗太虚呵呵笑了起来。这次,萧逸云清晰地看见他眼角闪动着水光。“这才不是结束。你们很想知道我是如何得知内情的吧?那,让我告诉你们。金坎子用禁忌的返魄之术将我师兄他们都变作了亡灵。金坎子对那个当面辱骂他的少年说:‘一不能忍,二不能谋大事,还当什么人呢。从今天起你就守在上清峰,好好学学如何忍耐吧。’好笑吧,这番话也有几分道理,为什么偏从金坎子嘴里说出来呢,如果很早以前有人曾告诫过那个少年,我师兄他们也许就得以杀身成仁。后来我受莫道然之托前往上清峰,才见到我师兄,我……我……师兄哀求于我,我就亲手杀了他。”
无人做声。
森罗太虚瞪着酒坛好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老板娘诓我。我这儿——”他捶了捶自己心口,续道,“还是好恨。我恨金坎子,我恨,我恨……”他不知说了多少个恨,才又低声念叨起来,萧逸云离他很近,听得一清二楚。“我好恨我没出息,我曾遥遥见过那人一面,可我……我……我一辈子都没办法战胜那样的气场,我赢不了他,赢不了……”
他终于醉过去了,发冠都歪在一旁,整个人伏在桌上,眼角带着一滴眼泪。
忽而琵琶声又起,说书人悠悠唱道:“无情人做有情事,误有情人平生心思。十里春风送轻骑,万山明媚,却回首看你坐拥好山河,含笑带泪……”
萧逸云不想再听,扔下酒钱走出去。
正是江南春浓时候,花明水暖,萧逸云一桥又一巷地慢慢走着,最后终于累得纵身蹿上房顶,眯眼躺在那里晒太阳。他脑子里一会儿是顾汐风冷着一张脸说“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和秦筝”,一会儿又是顾汐风笑容温和带他与秦筝逛西陵城。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顾汐风呀顾汐风,非要闹得走上两三步就能听见有人骂你才满意?云麓仙居,上清峰,哪里都有你的事儿,前阵子闹了一出镇压中原冰心暴动,听说还与你有关?这么些年你就不能歇歇么。
你四处祸害也就罢了,偏连我也不放过,我遵照约定,一向不凑你眼皮子底下去,你倒好,闲着没事就在我脑子里走马灯似地晃悠你不累吗?
枕着一袖子花香萧逸云睡了。梦里依稀是个小时候的雪夜,顾汐风提一盏白兔灯笼,右手紧紧牵着他,沿着山路蜿蜒而上。至山门时,顾汐风推了他一把:“你去吧,我在这里给你照着路。”梦里萧逸云也不忘心里嘀咕着顾汐风怎么不跟上来,然而他还是听顾汐风的话,独个往山上走。他竟不知道一盏白兔灯笼会那么亮,从他身后照过来,前路一览无遗。走出一段路,他回过头去,顾汐风却不见了,只有孤零零一盏白兔灯笼被搁在雪地上,光芒温润剔透。
四 「自持看透江湖事。」
那说书人还在。
萧逸云做贼一般拣角落里落了座。三天不来,说书人竟已讲到八大门派反攻云麓仙居。故事都是极动听的,那些权谋与算计如今只剩寥寥数语,生死搏杀无非“三千花落剑影清寒”,金坎子命悬一线也不过是“低眉拂衣袖,却横剑,意犹风流”。
萧逸云心不在焉地以指节叩桌随着打拍,想的却是这说书人未免太差劲了些。开头明明说要讲孤鹜剑客天草的故事,却总扯着顾汐风,他的戏份不知被打了多少折扣。忽地,他听到有人“嗤”地笑了一声。他一愣,抬起头来,邻座的人忍着笑意冲他说道:“人家姑娘已经不弹了。”什么?萧逸云心虚地四下张望,果然不少人都朝他看过来,他脸上莫名一红,才发现说书的姑娘果真已经收起了琵琶。
有人问:“姑娘,你明天还来么?”
那姑娘拢了拢鬓发,含羞带着笑说来。又有心急者问明天该说哪一出,姑娘想了想,却不给确切的答复,只温声说,“该是哪里就说哪里。”
该说哪里?
孤鹜剑客天草带着金坎子杀出重围之后,就该与他躲进山洞疗伤了。说书人走了,酒肆里却还沉闷,似乎每个人都还想着之后的故事。半晌,有人闷着声,像是询问,又像自语:“真搞不懂那个天草。行侠仗义走江湖也不该仗义到金坎子身上,救那种人是为了什么啊。”
“为什么不能救?”萧逸云明知不该接这种话,奈何舌头比脑子转得快了不止一圈。好在人们都当他随口一说,并不多作留意。
“为什么要救?”有个尖锐的女声突兀地插入到讨论之中。萧逸云循声望去,原来是个身穿蒹葭的女人。岁月如刀剑,到底在她脸上留下沧桑印记,见者却依然能够轻易想出她年轻时该是何等明艳动人。此刻,她细眉蹙起,很是愤然不平,“天草那时不是孩子了,难道不能辨别是非?他会不知道金坎子的所作所为?他逞英雄救走金坎子,难道被金坎子戕害的人就活该送了性命了?”
萧逸云默了一下,随即苦笑。可不,世人为他设定了一个思考问题的方式,可他们不懂,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胸怀,他装不下所谓的天下苍生,他只想倾尽全力留住在乎的人,所以他偏离了世人公认的思考方式。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他做错了。可是,那又如何,只一情字,就是他全部生命,无情人怎么懂。著一情字,便让人知道温暖与疼痛,知道珍惜与失却。他从不以侠客自居而只说自己是剑客,因为他知道他不过是胆小鬼,他已经失去秦筝,那滋味令他痛极了怕透了,因此当他得知八大门派反攻时他立刻设想了一下如果顾汐风死掉会是怎样。
如果,顾汐风死掉,会是怎样。
然后他折了回去。
他的回忆又被打断。这种地方就是这样,总没法子清静。有个男子似是历尽沧桑一样,叹了一声:“那个天草,其实就是个傻子。”
萧逸云一口气不顺,险些没咳嗽出来。
那男人一掸衣襟,端的是才子气度,侃侃而谈道:“你们看他少年时候,金坎子和秦筝两个分明都包藏祸心,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浑然不觉,反以为乐,此之谓驽钝。再看后来,他明明与金坎子闹翻,却犹豫不决,当断不断,有失侠客风范。金坎子落难之时多半也使了些什么手段才让天草心甘情愿赶过去,所以……”
他说到侠客风范时,萧逸云就果断在心里给这人打了个叉,果然,他越说越离谱。然而,还不待萧逸云出声打断,蒹葭女子就激烈驳斥了这男人的鬼话:“荒唐!金坎子才不是那种人!他可骄傲得很,根本不屑依靠天草的力量。”
萧逸云莫名被鄙视,不禁咬了咬牙,竭力告诉自己别跟女人一般见识。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有人问道:“你这女人真有意思,刚才听你言下之意,金坎子不是罪该万死么,怎么这会儿反而给他说起话来了?”一个大汉哈哈一笑:“女人嘛!”语气极为轻蔑。
萧逸云注意到蒹葭女子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然而她随即冷下脸,亮出法杖——原来她是云麓弟子。“你们最好把那些话都收回去,”她说,握着法杖的手有些发抖,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她竟破了音:“你们都一样……你们这些人都一样,女人在你们眼里不过是无聊时玩弄的对象,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女人怎么了,还不是照样下战场杀妖魔?我跟着周将军打仗的时候可不知道你们在哪里。”大家无非是来喝酒找个乐子,谁都不愿意找架打,于是纷纷讪然别开脸,不与她争论,蒹葭女子才收起法杖,想了想,又凛然说道,“至于金坎子,他是个狠角色,当年玉玑子将云麓仙居交给他镇守足以证明他的实力。可天下有实力的人很多,他不是什么好人,我自然是恨他的。我恨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最后一句话,她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森寒之至。
老板娘倚着柜台站了许久,听出来风头不对,笑着出来打圆场:“姑娘好气魄,只是如今咱们这些小角色呀,金坎子银坎子通通见不到,那还想着做什么,不如满上一杯酒,只喝个痛快。人生合该如此呀。”
有人打趣她:“老板娘好会做生意,人人都满上一杯酒,又要让你赚去多少银子?”
老板娘抬袖掩口一笑,眼波流转:“瞧这话说的!我哪里是这么小气的人,来来来,都满上,这杯酒算我请了!”
众人无不笑起来,方才紧张的气氛消弭了。只有萧逸云,攥紧杯子,还在琢磨着蒹葭女子的话。他没来由地觉得蒹葭女子一口一个说着的“你们”,一定包括金坎子在内。或许就像她说的,她真的恨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可是有时候心心念念想让一个人死去,只是为了不再爱他。
世事繁芜,谁又分得清楚呢。
萧逸云满饮一杯桃花引。
大概唯此是真切可得的了。
五 「不宜相守宜相思。」
萧逸云本不愿再去那间酒肆喝酒。
十句话就可以交待清楚的一段故事,说书人拖得极长,又杂糅了许多臆想进去,把秦筝顾汐风与他之间的关系极尽渲染。风花雪月过了头就是矫情,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都愿意听。
萧逸云摇头自嘲一笑。何必说别人,他不也一样么,明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也还是愿意听。说书人凭一己之力骗着听众,他则是自己骗自己,乐此不疲。
萧逸云落座时,说书人已经讲到孤鹜剑客天草辞别金坎子了。旁边一桌人说,“天草这件事做得最爷们儿。”萧逸云这几天明枪暗箭中招无数,这类话实在已经听得无感了。却又听说话人的同伴叹了口气,说:“搞不懂这个人。”
萧逸云听得有些惊奇。他从没想到此生还会成为旁人搞不懂的存在。从小到大,他在师兄或是顾汐风面前一直透明得像水一样,甚至只与他见了一面的玉玑子也像是很明白他,当他拒绝了玉玑子的邀请,坦言说天下于他而言只是害死阿筝的东西时,玉玑子的目光中有欣赏,有了然,没有丝毫惊讶。但是,萧逸云旋即又想,这天下也不过一个玉玑子罢了。
又有一个人说:“天草真是矫情。救了金坎子与站在玉玑子那边有什么不一样,就是留在玉玑子阵营又怎样。”
怎么能一样呢。萧逸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那个人。正因为有这些在旁人眼中无谓的坚持在,他才是萧逸云,是孤鹜剑客,而不是顾汐风手下的随意什么人。
“若是那样的话,说不准他已经飞黄腾达了呢。”有人讽刺道,“与金坎子有旧有恩,如今天下在玉玑子手中,玉玑子能不厚待他?”
“真是天真。”
就在萧逸云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有人这样说道。萧逸云一愣。明明酒肆不大,他视线投过去时,竟如同越过阔水长山。
那人续道:“那人若是抱着飞黄腾达的心思,何不一早加入金坎子与秦筝的行列。他有无数次选择的机会,但他终究不与金坎子同途,你们觉得看不穿,无非你们心思太龌龊——”
“你这人!”有人拍桌发了怒。
说话的人似是丝毫不察自己已犯了众怒,兀自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们个个想要飞黄腾达,却都不得志,也只好窝在这里听别人的故事。别人是傻是痴,与你们有何干系,不甘心不如爽利些直说出来,还能让人看得起些。”
前时讽刺萧逸云的那个人涨红着脸,憋了好半天工夫,才挤出来一句:“狂妄之至!”
说话者只是报以冷笑,轻视却从他周身散发出来,让旁人自卑到骨子里。
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说书人忽地出了声:“先生何必认真,说的是故事,听的也是故事罢了。”她声音柔和而坚定,水一样流淌进空气里,剑拔弩张之势无形散去。
说话者似乎才想起她来一样,仔细端详她许久,才又讽道:“忆菡虽然不成器,著的书当作消遣也勉强看得,至于你——”他哼了一声,“忆菡怎么教出你这么不靠谱的徒弟。”
话虽然刻薄了些,说书姑娘却仍旧极为谦逊地低眉颔首:“您教训得是。”
萧逸云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被他这么一搅,还有喝酒听书的心情就怪了,索性照例付下酒钱就走出去。
六 「东风送我赴春宴。」
萧逸云如以往一样一桥一巷地走着,心里却始终静不下来。终于,他转头怒视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男人:“你不老老实实待在中原,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男人下巴微挑,笑得有些轻浮。“你知道我该在中原?想让我夸你么?”
萧逸云转身就走,咬牙切齿地丢一句话在身后:“我没那么无聊。”
依旧是他走在前面,男人稍微落后两步走在他左后方,若是有人迎面走过来,多半会认为他们并肩。
“镇压了冰心暴动你就清闲了?”
“不如你清闲,前天不是还绑了个江南飞贼?”
“你知道得真多,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属东海水怪,哪里都能插上一脚。”
“过奖,不如你惩恶扬善,上到八十老妪下到八岁女娃都在夸你,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只知道走不出三步远必定能听到有人在骂你,你不打喷嚏?”
“好花好水,提喷嚏多煞风景,你这样也能追到女人?”
“你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吗?从小到大你追过的女人最后都讨厌你讨厌得要命。”
萧逸云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侧头看着已经走到他身旁真真正正与他并肩的男人:“我不想与你这种人打哑谜,实在没胜算。说吧顾汐风,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要做。”男人目视前方,鼻侧有薄薄的阴影投落,该死地好看。
“你还真是……”萧逸云忽然觉得有好多话想要用在这个人身上,舌尖卷了又卷,却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最后他只好颓然放弃,“算了,你们的事我从来不该过问。”
“我们?”却不想,身边那男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而后就转过头来,专注地盯着萧逸云,眼底有讥诮,还有别的东西,厚重得让萧逸云看不分明。“我和谁?”他问了一遍,而后又嗤笑一声,说道,“萧逸云,别随便划界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萧逸云实在忍无可忍,怒道:“你来是闲得无聊想找人吵架?”
“我的确来找人,”出乎意料,这男人声音沉静了下来,一如少年时候,温和得让人恨不得溺毙其中,“萧逸云,我来找你兑现你的承诺。”
“什么承诺?你是说答应了阿筝要照顾你?”萧逸云话音一转,有些苦涩,“如今你更辉煌,呼风唤雨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我该怎么照顾你,不如你指条路,刀山火海,我一定在所不辞。”
身侧的男人看了他半天。有那么一瞬间萧逸云觉得他会伸手扼住他的喉咙然后一把将他掐死在街头。然而最终,男人只是掉头就走:“随你。师父还交待我一些事情,不多留了。”
萧逸云傻愣了一下,往那男人离开的方向迈开步子:“顾汐风,你做人能不能坦诚点?”
有人在和着琵琶唱采莲曲,东风一路走了十里又十里,时光还太好,还来得及。
萧逸云终于赶上那个人的脚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明媚的日光里,那个人缓缓回头,眉眼温柔。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