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尔永昌》倾杯令

1、华阳（1）

　　天和三年，夏。
　　夜晚的凉爽已经渐渐消退，而宿醉后的头疼正在逐渐显露。
　　“茶。”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早已侯在屋外的侍女鱼贯而入。收拾熏香，安置浴桶，虽有五六人，却连一点儿声响也没发出。谁也不想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华阳公主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拿着一个天雨点水杯往床边去，这个孩子的眉眼很是好看，纤长而妩媚，一时倒叫人辨不出男女。掀开幔帐的时候华阳公主正张开眼来，她嬉笑着将头靠在了那孩子肩头，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水。
　　“曦儿，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巳时了。”
　　“巳时……”萧惠姝用食指点在额角，半眯着眼睛像只慵懒的猫。然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同时还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撩拨陈曦的喉结，“真快啊，曦儿也已经长大了……”
　　陈曦蹲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半晌萧惠姝才制止笑声，示意扶她起来梳洗。
　　织金暗花云纹锦，镶宝鹿鹤同春簪。身为皇帝胞妹的华阳公主用度一向豪奢，为此，御史台都曾上书劝谏。不过皇帝未曾表态，而华阳公主却愈发骄奢。
　　“今天是放榜的日子吧？”萧惠姝抚了抚整齐的鬓角。陈曦终于明白了她嘴角一直未曾消退的笑意。
　　每年金科放榜，萧惠姝都会在府邸举办宴会，邀请应试举子。起先只是上榜之人才会收到请柬，可后来连一些落榜的举子也收到了请柬，这些人里有几人还经由萧惠姝推荐做了官。那些落榜又收到请柬的人，看似没什么关联，但都仪表过人。故而京中也多有传言，说那些人是爬上了华阳公主的床笫才能做官的。
　　但陈曦来府里三年了，他从未见过公主的床上有多余的人。萧惠姝看似生活放荡，但却又恪守着自己的底线。陈曦不知道她是为谁而守，但每每在落雪的天气，萧惠姝都会变得格外安静，陈曦曾多次见她在雪地里看着一朱红梅发呆，但从未敢问起缘由。上一个问起缘由的人就是被萧惠姝活活打死在这梅树下的。
　　当天晚上华阳公主府嘉宾满座，有一人白衣胜雪最是引人侧目。梁国尚黑、紫等浓重之色，少有人着白衣。
　　“兰芝玉树。”
　　这是萧惠姝对那白衣公子的评价，此后多年陈曦都记得这个评价，也再找不出比这更好，更贴切的词来形容苏鸿然。而当所有人事变迁，连自己都落拓江湖后，也只有苏鸿然依旧白衣胜雪如兰芝玉树一般立于世上。
　　苏鸿然，年二十，美姿仪，少有才名，太初十四年入太学，著有《汇通赋》。时翰林学士陆柬之阅后，赞其文思卓然，目光独到，不日当为大梁砥柱之才。
　　此刻席间都是大梁一时之选，但是你一眼看去，也唯有一个苏鸿然罢了。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今科却落榜了
　　若不是好友沈子芳竭力劝他同往，苏鸿然是绝不会来参加这个宴会的。既已落榜，又何必再来自讨没趣。即使有公主府的请柬又如何？他不是一个可以折腰侍人的人。
　　所以当萧惠姝含笑向他敬酒的时候，他只是起身拜谢，言道：“不敢受。”
　　萧惠姝挑眉看他，只说了一句，“你会后悔的。”便又翩然而去，迎向那些觥筹交错。
　　苏鸿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了下来，这里的一切似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但他的眉目间并没有不屑和蔑视，有的只是一抹淡然，然而这种淡然到了极处又泛出锐利之感，叫人不敢轻视。
　　沈子芳叹道：“早知你如此，我却还是劝你来，实在是太笨了。”
　　“子芳的心意我怎会不知，只是如今奸臣当道，这个官，不做也罢。”
　　沈子芳皱了皱眉，半晌后说道：“但已经来了，总是要试一试的。”说罢也不管苏鸿然，只往萧惠姝那厢去。
　　“公主殿下。”沈子芳深施一礼，然后顺着萧惠姝的目光看向苏鸿然——苏鸿然品貌风流，无论何时何地总是这般引人注意。
　　萧惠姝偏头看着沈子芳，“他是你朋友？”
　　沈子芳回神，忙告罪。萧惠姝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沈子芳才又说道：“回公主殿下，苏鸿然正是在下的朋友。若论文采经要，鸿然实在子芳之上。”
　　“可我听说你是进士第十名，而他……”萧惠姝笑着道，“落榜了。”
　　“公主博闻广知，应该听说之前鸿然当街触怒周大人之事。”周遣恒是今试主考，大约半个月前其子在朱雀大街纵使家奴强抢民女，苏鸿然虽是一介书生，见到这样的事却敢仗义执言。后来周遣恒大约得到消息赶来，当时苏鸿然已经被打了几拳。周遣恒有意平息事端，他身为今试主考，谅苏鸿然不会不给他面子，却不想苏鸿然始终不肯服软，到后来事情闹大，周遣恒只得携子甩袖怒离。
　　“略有耳闻。”萧惠姝不咸不淡地说道。沈子芳暗自皱了皱眉，正想开口再说什么，却听萧惠姝笑意盈盈地说道：“沈公子想好了再说，诽谤朝廷命官是要坐牢的。“
　　沈子芳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挣了一挣，最后只得叹息一声，默然退离。
　　彼时陈曦便见萧惠姝面上闪过一丝不屑，他抬头看了看沈子芳和苏鸿然。沈子芳一脸懊悔，而苏鸿然只是淡淡一笑。
　　若沈子芳能为苏鸿然再多说几句，是不是会不一样？那样的人居然落榜，实在让人扼腕。不过如今这世道，也许只有退隐山林才会不负风流。官场太过黑暗，怎容得下那一袭白衣。
　　陈曦正如此想着，冷不防萧惠姝伸手取酒他没注意到，萧惠姝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等他回神的时候这只芊芊玉手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陈曦立刻跪了下来，也不敢求饶。四周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萧惠姝冷冷说道：“拖出去乱棍打死。”
　　此言一出，不知有多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陈曦此刻才像是如梦初醒，慌乱地叩头求饶。
　　“他不过是个孩子，还请公主饶了他吧。”一个青衫文士走了出来，看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不过方才在席间却很是谦恭。
　　“谢晋，我念你考试不易，就不责罚你了。”萧惠姝看也没看谢晋。底下却有人窃笑。谢晋二十岁前都只是个农人，后来机缘巧合得人资助入学，却连考六次都没能考上。如今他已三十有七。“谁还为这贱奴求情的，一并拖出去。”
　　没有人再出声，只是当陈曦被拖出去的时候，苏鸿然愤然起身离去。谢晋向萧惠姝施以一礼，也紧随着走了出去。萧惠姝坐在座子上冷眼看着不发一语，后来却突然对状元赵驰辉道：“你走不走？”
　　赵驰辉面上一喜，忙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未曾散席，臣怎敢妄离。如此良辰美景，不要让不相干的人，扰了您的兴致。”
　　萧惠姝笑了笑，挥手示意乐师。于是笙歌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