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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松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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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树下----------------------------------
我的咳嗽渐渐停了。丫鬟欣喜地说我的病可能已经好了。我也就笑着把她打发走了。事实上,我知道那个谁都逃不掉的大限就要来了。儿子还在远方做生意,怕是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风,带着点无奈地在窗外探视着,沙沙地,吹来那棵松树的低鸣------大姐最喜欢那棵松树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种下去的,只知道打我过门那一时它就挺立在那,威严得像个天神,可是却又那么和谐,那么神圣!
那年,我十七岁。
虽然都是很遥远的事了,但不知为什么今晚我记得特别清楚。我记得王媒婆和她那条三寸不烂的舌头,记得那一盘在阳光下闪耀着的银子,也记得爹爹那极贪婪的眼神。娘过世后,爹爹一直对我爱理不理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却不敢去深究,就像我不愿意嫁为人妾却不敢反抗一样------因为从来都不曾被告知反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去探过前街的花姑,她在半年前因为受不了正室对她的虐待而逃了回来。她那对正室又恨又怕的表情刹那间吞噬了我所有的笑容和仅存的希望。
侍妾平凡的过门带不出丝毫婚宴的喜气------没有四人抬的大红花轿,没有吹锣打鼓的热闹场面,没有拜堂,没有交杯,就连喜帕我也无缘一见。从后门由两个丫鬟领着走入大堂,却只被里面严肃的气氛逼得透不过气来。
“给老爷敬茶,给夫人敬茶。”管家冷淡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花姑说她过门时,正室夫人当众将茶泼在她身上。我垂着头,举起茶杯,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可是,我只觉得手中一轻,接着就听见达夫人的声音:“过了门后,就是一家人了。记得多为老爷添几个男丁,才不枉老爷娶你过门的一番心意啊!”
我知道我能成为侍妾是因为大夫人不能生育。可是她对我一点都不记恨吗?难道我遇见一个好人?不,我宁愿相信她是虚伪的,她只是想要孩子。我狠心地逼自己去承认。
我一直不敢去见大夫人,虽然每天早上都必须去请早,但总是拜了就走。这天,她留住了我。我好怕,花姑告诉过我的“酷刑”一个个从我脑中闪过------她会用哪一种呢?
“这都是些首饰。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就当是见面礼吧!”她从柜子上取下一个盒子。这难道又是虚伪吗?
“还有,”她又说:“以后叫我大姐吧。你又不是下人,为何要叫我夫人呢!”这也是虚伪吗?我动摇了。
得知我有了身孕,大姐比谁都忙。我曾听两个丫鬟偷偷地说:“又不是她生,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很不悦,但却依然不肯否认那句话。她是虚伪的……应该是吧!
好不容易捱过了十月怀胎之苦,却又遭难产之劫。“可能保不住了,大人与孩子,只能救一个。”产婆不大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老爷一言不发,我因痛苦而抓着被单的手却抖得更厉害了。
“快决定吧。”产婆催促着。
“保……保大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大姐那透着犹豫却又无比坚定的话。老爷紧闭着双唇走了出去。大姐不安地瞟了一眼那佝偻的身影,然后颓废地到在了椅子上。
上天奇迹般的恩赐竟让我和孩子都活了下来。我想,是大姐的那句话给了我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让我把孩子活着生了下来。要不然,就是连上天也感动了。
她是虚伪的!我再也没有想起这句话了。
醒来后第一眼就看见大姐抱着婴儿坐在我床前。我听见她喋喋不休地对孩子说:“希望你有你爹那么聪明,有你娘那么坚强,有你爹那么好学,有你……”我轻笑着,心里为她加了一句:希望你有你大娘那么广阔的胸襟。
我一直没有问是什么使她放弃梦寐以求的男丁却救我这个她本该恨如切肤的女人。我想,那是一种我所无法介入的思想。
那一年,松树变黄了。
大姐告诉我,松树虽然长青但每隔七八年还是要走一次换叶的路。想来,做树亦有百般的无奈啊!
“大姐,你恨我吗?”我终于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话:“你不认为我夺走了你的幸福吗?”
“女人都是自私的,说不恨是假的。”她的目光停留在松树上,那如同落叶般飘缈的声音不像在回答我的问题,倒像在解释给她自己听:“但恨又能怎么样?这是女人的命,千百年了,又岂是你我能改变的!反过来想想,既然同时天涯沦落人,多一个人陪着说话又有什么不好。”松叶随着风“沙沙”作响,像是对她的话表示赞同。我赫然发现,这世上最了解她的竟是那棵松树!
事后我才知道,老爷与我洞房那晚,她亦曾被寂寞压得偷偷哭了。
没有人会想到老爷一帆风顺的仕途会有触犯天颜的一天。满门抄斩四个字几乎吓走了所有的人,老管家却跪在老爷面前求他带自己一起走。那一刻,我才发现这个不讨人喜欢的老人家好神圣,好伟大!就是他的行为,使我毅然把上门让老爷休了我的爹爹赶了出去。我知道他是为了老爷唯一剩下的一些财产。看着他大言不惭地说:“我女儿跟了你那么久,多少该有些补偿吧!”的样子,我只觉得恶心。
原以为这就是一生了,但老爷在官场几十年的交情却救了我和儿子------报上去“满门”的名单里只有老爷和一位没有指名道姓的夫人。但接过圣旨,大姐的第一句话就是:“妹妹,你要好好照顾孩子啊。”------她从来没有迟疑过同老爷共生死的决定。
当晚,我走入她的房间。她看起来是那么苍老,却又那么高贵。大姐不是一个美人,但此刻,我却觉得她是最美的,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让我代你去吧!”我哭着对她说。我不是一个伟大的人,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好人。好人就不该早死。何况我又一直分享着她的幸福。
她淡笑着,为我拭去眼泪,平静地说:“我这一辈子都是老爷的人了,命也是属于他的。但你不同,你是一个母亲,你的命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可是…….”我依然泣不成声。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说:“别这样,让我去,就当是给我这个原配最后一个荣耀的机会,好吗?”
行刑的那天,我抱着儿子去看。我颤抖着手让儿子记住他爹,然后我指着大姐对他说:“孩子,你要永远记住,这是你大娘,她是世上最好的人。你不可以忘记她,永远也不可以。”我不知道儿子是否听懂了,但那不重要,我根本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告诉自己不可以忘,生生世世都不可以忘。
我没有看刀落下的那一段,因为大姐在我心中是完美的,我不要看到任何她有瑕疵的一面,永远都不要!
那一年,儿子七岁。松树又黄了。
儿子如今二十多岁了。我常爱独自一人坐在松树下听那“沙沙”声,缅怀往事。下人总说不理解我在想什么,我却很愉快,只要有那棵松树的了解就够了。
松树再一次变黄了,“沙沙”地响个不停。依稀间,我仿佛听见了大姐的声音:“妹妹,老爷和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睁开眼睛,看见大姐微笑着向我走来,她还是那么的完美,那么的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