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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商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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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陆陆续续下了五六天的雨终于住了,地上一片泥泞。
我和怡晴院的秋娘一人一边,抬着刚浆洗缝补好的一摞衣裳,往营房走去。
小时候娘去得早,该缠脚的时候没人管,结果晚了两年,再怎么缠都比别人的大两分。往常那些嘴巴阴损的乌龟泼皮,就嘲笑我是“尺半莲船”。真要有尺半,倒好了,也不至于在这泥地里歪歪扭扭成这样。
不过至少比秋娘强。
秋娘的脚缠得极好,这些日子也一直都没忘下每天再把脚紧一紧,哪怕里头都化出脓血来,哪怕她走起路来已经不像扶风弱柳,而像北风里被卷得东倒西歪的秃柳条。
她说:“等仗打完了,可还得过日子呢。”
这话应该是有道理的,我也没反驳,可还是觉得恼怒。
也不知为什么。
(二)
这仗不知打了有多久,我只知道城已经围了快三个月了。
开始只听来行院的孤老们说打仗,一会儿西边一会儿东边的,他们说的不清楚,我们也不在意。只有妈妈皱着眉盘算米粮又涨了几钱几分,然后愈发愤怒地骂倚着栏杆嗑瓜子的几个姐妹:“光吃不做的骚蹄子,赔钱货……”
客人越来越少,米粮越来越贵,妈妈的骂声越来越大。
忽然有一天,门外来了几个持刀持杖的军汉,进门三尺,立住了脚:“赵将军有令,责令全城行院妓馆的人都去营中,不得延误。”
“哎哟,这……”妈妈的手隔着马面裙,在大腿上搓了搓:“军爷,我们姑娘们身子弱……”
她想讲讲价钱,但换来的是一巴掌。
推推搡搡到了军营,才知道事情也不像妈妈想的那样。
乌龟们被拉去干杂役,比如烧滚了金汁往城头上抬。
姑娘们则是干些轻省些的活路,比如缝补、浆洗、做饭、看顾伤兵。
看管我们的是几个膀大腰圆的大脚婆子,刚开始动不动就连打带骂。
我们里头有几个会做粗活的?手磨粗了,脚磨破了也没人顾惜,她们反倒要骂“贱妇烂货”。从我们手里接东西的时候都是恶狠狠的往怀里一夺,还得吐口唾沫。呸!这么有风骨,怎么不去找那些贞节烈女来?那些人,要是看见那些露胳膊露大腿的伤兵,还不得排着队从城头上往下跳?
婆子们有力气,姐妹们的嘴巴也不是省油灯。
打不过,难道还骂不过?
最狠的是倚翠阁的淑娘,她头天被一个婆子抽了个嘴巴,晚上我就见她系着衣带弯着腰从树丛里里出来,第二天那婆子就被两个军汉痛打了一顿。
姐妹们都说解气。
是解气。可我还是觉得恼怒。
不知道为什么。
(三)
打人的那两个军汉,一个已经死了,另外一个躺在伤兵营里,两天没醒。他伤口里爬满了蛆,也活不了几天了。
被打的婆子叹了口气:“也不知他家里还有没有旁人。”
淑娘木木地说:“没了。”
死的人越来越多,打架拌嘴都没了兴致。
送来浆洗的衣裳越来越少,粥里的米越来越少,运到城墙下头的金汁石灰屋梁墙砖越来越少,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越来越多。
后来,伤兵也越来越少了,他们都堆到了城墙根,有老有少,东倒西歪,还掺了几个行院里的姐妹,听说是病死的。
这两天没再看见淑娘,听说也死了。说是前一阵子赵将军把牢里的死囚放出来,要让他们去打仗,说什么“敢勇之士”,等仗打完了,就免了他们的罪,还会封官打赏。出城之前许了他们狂欢一场,就有两个人拉着淑娘叫她去伺候。淑娘说身上见了红,不肯。那些人就发怒,说他们为了一城的安危出生入死,区区一个贱妇居然不识抬举。
后来就没再见过她。
后来,出城打仗的那队人都死了。
我不知道这城还要围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守城。
不明白为什么。
(四)
衣裳抬到营里,几个老军接了过去。
到这关口还会浆洗衣裳的,都是有点名分的。以前还有些小兵的衣裳也拿来洗,现在就没那么讲究了。
原来送衣裳过来的,有个十六七的孩子,应该是姓“石”,旁人都叫他“石头”。我给他裹过一次伤,喂过两次饭,洗了几回衣裳。他问了我的名字,问了我是哪个院里的,说等打完了仗,他立了功成了将军,就给我赎身,不叫我做活,每天都吃好穿好。
我在他头发里头抓住了只虱子,一指甲掐死,笑着说:“等仗打完还不知哪年哪月呢。”
“等仗打完”,这听起来像下辈子的事。
围城好像并没有那么久,但我总觉得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有一回,听了几个读过几本书的校尉什么的说话,他们说书上写这个那个围城的故事。我和秋娘送衣裳过去,他们就指着我们笑,说原先有个极有名的大将军,守城守了三年,后来城里粮食都没有啦,就开始吃人。
“你道第一个扔到锅里的是谁?却是大将军素日最宠爱的一个小妾。”
“哈哈哈哈。”他们一起高兴地大笑。我和秋娘扔下衣服就逃了出来。
后来秋娘问我,说:“将军把我们拉来,不会也是为了……”她忧心忡忡,尤其看到粥里的米越来越少的时候。
我心里也有些打突,但……
“没事,哪里就轮得到我们了?”
至少要是个得宠的妾吧?要像他们说的,花容月貌,琴棋书画……要有软红阁的婉怡那般才貌……吧?
过了两天,我把缝补好的衣裳给石头带过去,却听说这两天城下攻得紧,他们年轻力壮的都多值了几班,这会儿还没换防下来。
我把衣服放下,正要走,一个三四十岁的老军叫住了我。是石头的同乡,石头叫他“赵叔”。
他不屑而愤怒的看着我,像一个良家妇女看我们的样子。我挑挑眉,不作声。
“石头是募兵。”他盯了我半天,才不容置疑的道,“不是军户,是良家子。”
“噢。”我漫不经心转过身去,拿袖子口不耐烦的扇风:“知道。”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石头当了大将军,他骑着高头大马,三媒六证的来娶我。我从一个农家小院子里出嫁,我亲娘给我穿上大红的嫁衣。
但梦里一转眼又成了围城,石头是将军,城里没粮食了。他们都在看着我。
像雪地里饿狼的眼睛,绿油油的。
幸好这时候就醒了过来。
幸好。
(五)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我似的醒过来,白日做梦的人有的是。哪怕是……所谓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才女。比如软红阁的婉怡。
我们把衣裳放下,往回走的时候,正看见她从杜先生的屋里出来。
她好像没看见我们,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看起来一脸着急。
秋娘皱着脸,撇了撇嘴,悄悄和我咬耳朵:“瞧她那轻狂样,跟当上了杜夫人似的。”
“杜先生家里有夫人啦!”我不无快意的道:“听说也是个官家小姐,家里头还没犯事的人!”
秋娘的脸色舒展开来:“哎呀呀!”
婉怡和我们都不一样。她原先是个官家小姐,后来说是她爹向北边偷卖粮食,事情一发,家里人都被官媒发卖。她娘趁人不注意上了吊,于是别人对她看顾的越发着紧,她就没死成。不过,那会儿她也不大,不知道被卖到行院里落了贱籍是怎么回事,未必就会寻死。等她长大了,软红阁的阮妈妈又调教的好,什么好从良了从良的,摆了一通大道理,她也就安心做软红阁的头牌了。
可她和我们大伙儿依旧不同,或者她觉得自己和我们不同。
一样的身份,谁也不比谁干净到哪里去。但她会摆谱会耍脾气,那帮下贱胚子就摇头摆尾的围着她转,还赞她什么空谷幽兰、傲雪红梅、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好想“呸”一声,就像姐妹们磕着瓜子说起她时的模样。
杜先生是赵将军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了,幕僚,据说就和诸葛孔明啊、郭嘉啊什么的一样。具体什么样子,咱们也不清楚,但这样的地位,应该也是聪明有才神机妙算的吧?
婉怡原先就和杜先生有些拉拉扯扯的说不清楚,听说杜先生曾要给她赎身,可是到现在也还没成。不知是因为阮妈妈要的赎身银子太高,还是杜先生家里的葡萄架倒了。
但婉怡和杜先生一直也没断了来往。
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平常也不在那些大人们的眼里,这回围城,却被拉了壮丁,莫不是也有婉怡提醒撺掇的功劳?要不然,怎么我们都去做粗活,偏她一脸忧国忧民的赖在杜先生身边端茶倒水叠被铺床的?
秋娘和我一起笑了两声,忽然又忧虑起来:“你说……她那么着急上火的,莫不是仗打得不顺?我昨儿还听说,这两天雨太多,西城那段墙原先就修的不好,泡了这么多天,都泡酥了……”
“哪年这个时候不下雨呢?”听秋娘一说,我心里也有些打鼓,但嘴上还是安慰她:“城外头又没什么大河,演不了水淹七军!”
“哎呀,说起来,我有一箱子衣裳,来的时候都放在楼下头了,万一霉了可怎么办……”她很快忧虑起其它的事。
(六)
秋娘的忧虑终于还是应验了一回。
当天夜里,约莫寅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猛听得一声闷响,好像遥远的云层里打了个闷雷。开始我还以为又要下雨,忽然一个机灵,觉得不对劲。
声音来自西城,营地里也乱哄哄的。
同屋的几个姐妹也都惊醒了。屋子里黑洞洞的,谁也看不见谁,但声音还能分得清楚。
“那边……难道是……”秋娘很快想到了白天她说过的话,打了自己一巴掌:“好端端说什么说……”
窗子底下睡的是红绢,她很快道:“外头人跑来跑去的,乱哄哄的没个章法。”
炸营?哗变?还是……外头的人打进来了?
在营里干了好一阵子的粗活,多少也知道了点规矩。夜里最忌讳这样喧闹,除非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个时候……
“走!收拾东西赶紧跑!”我呼拉一下掀开身上盖的那点东西,光着脚跳到地上。
“这……万一没什么事,我们跑了,他们回头要杀我们怎么办……”有人犹豫不决。
“对啊对啊。”犹豫的人不在少数。
我很快想了个主意:“把能找着的绷带药材什么的都带着,万一事后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们听见外头打仗,担心伤兵营那头人手不够,所以过去帮忙。反正这回也没人说都在原地待着不许乱动。”
但还有胆子小的不肯:“这样不好吧……”
红绢已经开始摸黑寻东西:“什么好不好的,万一真打过来了,我们在营里,想跑都跑不了!”
人仰马翻。
所有的人都没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在柴房遇到了躲在那里的管做饭的几个姐妹,说是管她们的婆子带着她们跑出来的。
虽然从房里出来了,暂时还是不敢离开军营。躲在柴房听外头的叫喊,这回终于清楚了。
西城已破,赵将军带队赶去了。
或许会没事?赵将军已经过去了。
惶惶不安地窝在柴房里,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外头越来越乱。做饭的婆子探了探头,正想出去拉个人来问问,忽然听得远处有人嚎了一声:“将军!”
乱哄哄的人声里,隐约听得什么“已死”“伏诛”“投降”之类的叫喊,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只知道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腔子里来了。脑子里嗡嗡的响,半边身子都麻了。
那个赵将军,那么大势力,一道令下,杀百来个人都跟玩笑一样的人,莫非死了?
我们会怎么样?城里会变成什么样?
黑洞洞的柴房里一片死寂。
“快走……快走……吧……”红绢第一个开口,只是上下牙一个劲儿打架,话说得不怎么囫囵。
她的话一下子唤醒了大家。
“走,快走。”
街上一片混乱,好几处火光冲天。
一路跑出军营,也没人拦我们。
只是……要走到哪里去?
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先各自的楼里。
我们被拉走的时候,妈妈给军头塞了几个银锭子,留了下来。还有几个年纪实在小的清倌人,因为去了也做不了多少活,被一并留下来。
妈妈被外头的吵闹惊醒,正扒着门板缝朝外张望,猛地见我们几个回来,才把门开了一小道缝。待人进了门,哭骂道:“你们几个贱蹄子,还知道回来!我这里没米没粮,怎么养你们这些赔钱……”
“快关门,关门!”我连忙拦住了妈妈的长篇大论:“大军败了,说是将军死了,外头的贼兵入城了,妈妈快去把紧要的东西都藏好了。”
这事比数落我们更重要。虽然估计从我们被大军抓去之后,妈妈就一直在收拾细软,但外头贼兵入城,和往常大军在时还有不同。
“哎呦!这可了不得。”妈妈一面嘟囔着,一面死死叉住门:“我听人说了,这么不好打的城,大军入城,都要不禁军纪,叫人使劲抢啊杀啊的,杀鸡儆猴呢。哎呦,真是作孽!守城死那么多人,城破了还要死更多……”
门板死死关好,我们几个坐在大堂的地上,抱着肩,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一瞬间居然觉得心里有些踏实下来。
虽然刚被卖来的时候,寻死觅活的不知有多少,但……这么多年下来,这里却成了我们唯一能想到的归处。
哈。这样的事,要叫那位白莲花的婉怡听见了,一定会冷着脸说我们“无耻”吧?
我把头埋到两膝间,闻见身上一股酸臭味。
无耻就无耻,还不都是为了活着?
(七)
接下来的两天,妈妈担心的事情至少在我们这里没有发生。或许是因为不禁军纪的话,要寻别处良家才更值得吧。
又有几个姐妹和乌龟偷偷摸摸的回来,听说那天晚上西城墙因为泡了水,城外大军看出破绽,趁夜里人懈怠了,就打了过来。城里的将军听说了,领着兵过去,结果叫人一冷箭就射死了。后来闹到快早晨的时候,杜先生拢住了城里没头苍蝇似的军队,降了外头大军。
跑回来的人并不算太多,有些在军营里的时候就死了,还有好些那天夜里乱跑没了踪影,也不知死活。
妈妈一面恨狠的说:“这些没良心的小蹄子,白养了她们这么大。”一面又恨狠的看我们:“吃我的穿我的,我是上辈子欠了你们了!”
街面上的铺子都关着门,幸好妈妈原先囤了点米粮,还能支撑几天。不管谁做官老爷,各行各业总会开张的吧。现在妈妈唯一的担心,是新的将军会不会因为我们曾被以前那个将军拉去军营里做活而迁怒。
她可是怕了“军营”两个字了。
可偏有和这两个字沾边的人寻来。
城破的第二天,石头居然偷偷跑了过来。他左胳膊骨头断了,说是大军入城时被马蹄踩了。当时晕了过去,后来醒过来,没处去,想起我原先说过的,就晃到了这里来。
我只给他裹了裹伤,塞了两个饼子,妈妈就横眉怒目的把他赶了出去。
“路上小心些。”我也没留。
三天后,街上鬼哭狼嚎的声音渐渐没有了,“咚咚咚”,有人砸我们的门。
妈妈遣个乌龟小心翼翼的开了门,门口站着恒源当铺的赵老板,一脸肃穆不可侵犯。
“哎呦,赵老爷快里边儿请!”妈妈扬着帕子笑。
“陈妈妈闲言少叙。将军明儿晚上要在府衙摆宴,委托赵某寻几位能歌善舞的姑娘去助兴。”赵老板倒背着手,下颌微点:“秀娥姑娘可在?还有紫欣姑娘几个,可还都在?”
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秀娥倒在,紫欣那几个蹄子,大军入城那天,也不知到哪里浪去了……”
赵老板往妈妈身后扫了两眼,我们几个稀稀拉拉的站在那里,没有绫罗绸缎,没有胭脂粉黛。他皱了皱眉:“也罢,秀娥姑娘在就好。好生打扮,用心伺候。别忘了带上惯用的乐器。”说着,又点了两个人,见实在选不出别的人,又摇头叹息:“唉!幸好几个有名的姑娘们都还在。咳咳,这是关系一城安危的大事,务要小心。”
我们都福了一福,应下来。赵老板点点头,又领着人往别家去了。
一切似乎终于渐渐走向正轨,妈妈也舒了口气,回头看了看,又骂:“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这是多时节没碰乐器了,手底下功夫还有几分?”
我低头看看手,前一阵子做粗活的裂开的血口子并没好,这个模样弹筝,哎呦……
(八)
次日过了晌午,赵老板领了几辆马车来接人。我上去一看,红娟搂着她的琵琶,和另外两人,都倚在车厢里不作声,看见我上来,她睁大了眼睛,眼里漾出笑来:“秀娥姐,你好好的!那就好,那就好!可怜秋娘她……”本来那点笑意,忽然就变成叹息。
我握住她的手,往外头张了张:“小声些,别叫人听见了。”
嘀咕了一路,才知道秋娘那天晚上一双小脚跑不快,跟着转了两个路口,再回头就找不着她了,人人都忙着逃命,也顾不上回头找她。这两天安定些了,才隐约听说她死了。
我紧紧握着红娟的手,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见我心绪不高,就转了话头:“不说这些了。对了,你猜前面那车里坐的是谁?”她竖起手掌,压低了声音道:“是婉怡!”说到这个名字,她嘴角眼底一片讥讽:“瞧瞧人家这忠肝义胆的!我听人说,原先那个将军拉了咱们这些人去做活,就是她在杜……杜先生跟前下了眼药,说啥都有责,还教训几个闹事的姐妹,说她们不自重。瞧人家这自重的一对儿,城一破,姓杜的就赶紧拉了人投降了。婉怡第二天晚上趁黑回了软红阁,一叫来唱曲儿,还不是收拾打扮了早早过来?”
“快别说了。”我也有些恼,可还得劝着她:“嚷嚷大声了,叫人听见就不好了。”
到了地头,有几个丫头婆子领着人往后头去,我粗粗扫了一眼,去年花会上几个拔尖儿的姐妹,如今已经去了一小半了,和剩下的人相视几眼,都有些叹息。
独有婉怡,一身丁香色的绸衣,头上就两根簪子,一根是金步摇,另外一根插在头发里,也看不清什么样子。她脸上神情淡淡的,仰着脸,谁也不理会,仿佛和我们不是一路。
红娟和几个性子急躁的妹妹挑眉眨眼,都看她不顺眼。她眼里却没这些人,只管冷冷清清往前走。
“姑娘们先在这儿候着,大人们还没开席。”一个婆子把我们领到偏厅里站下。门外头丫头小厮走马灯似的走,看着倒也忙碌。
趁还没开席,有乐器的赶紧把乐器拿出来备好,调弦子试箫管。会歌舞的也整整衣服,拿出靶镜来理妆容。
红娟抱着琵琶坐在一边,看我调筝弦,忽而叹息道:“秀娥姐的手也成了这样!瞧,我也是。”一面伸出手来,给我看她手上裂的口子:“昨儿弹琵琶,可疼了。唉!”一面说着,忽然又朝婉怡看过去。她出名的是唱曲,没带什么乐器,一直垂着手肃立在那里,偶尔抬手扶了扶头发里那根簪子,她的手依旧白白嫩嫩的,不像我们做了一两个月的粗活。
红娟轻哼一声,别过头去,胡乱打量屋里的摆设。
府衙这边,原先我们也来过,大件摆设变动不大,只是看着少了些东西,还多了点……顺着红娟的目光看过去,桌腿边的地上隐约一片发黑,我眼皮一跳,目光收回来,盯着筝弦,一根,两根……
(九)
宴会开得很热闹,席上坐着的,大多是面生的将军,为首的那个,传说中的“贼将”,也没长得豹眼环须的一副煞神样,反倒是容长脸挺秀气的,和旁边的杜先生说话也听着文绉绉的。
原先城里有几个大人也在席上,我们到的时候,还有个大人朝那将军说刚死的那个前任赵将军“荼毒生灵”,连我们这些妓子都不放过之类之类的,那些话说的骈五骊六的,我是学不来。
那位将军还感慨,说赵将军“忠义可嘉”,就好像那不是他领着人杀的一样。
杜先生听了,就赞那位将军,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大多词儿我都听不懂,但婉怡应该能听懂吧?她看的书比我们多多了。
我朝婉怡看过去,她神色依旧淡淡的,仿佛没看见杜先生,也没听到他说什么似的,只是轻轻抬手,扶了扶头发深处那根簪子。
歌舞暂歇,大人们酒喝多了,就放开了些,叫我们先把乐器撤下去,再上来陪酒。婉怡这样出名的,自然是被点中了要陪那位将军。虽然她没什么乐器在手,但也和我们一同下去,好理理妆容。
她福了一福,退下去的时候,又抬手扶了扶头发里那根簪子。我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别扭。
还没到上去的时候,别人在整妆,婉怡说要去“更衣”。她总是说些别扭字眼,解手就解手,非要说什么换衣服。我见她出了门,心中一动,也说解手,悄悄跟了出去。
她果然没去茅厕,而是站在廊上,一只手扶着头发发呆。
我看左右没人,低声开口:“你那头发里到底是什么?”
婉怡身子一颤,回头看见是我,瞟了一眼,又转过脸去,淡淡道:“与你无关。”
“哟,我就是好奇,这是多金贵的簪子,都快插进头皮里去了,你还不放心,一回两回的摸,生怕掉了。”她的冷脸,我们都见得多了,我也不在意,依旧抄着手走上前,“婉怡姑娘跟着杜先生那么久,手里头自然是好东西,姐妹们好奇,拿来开开眼不行?”
她轻舒一口气,淡然道:“不过是个挽头发的簪子,若取下来,头发就散了。”
“哈!”我笑了:“当谁没梳过头发呢?”我斜眼看着她:“你这推三阻四的不肯,莫非……那簪子有什么古怪?”
她脸色有些僵,但她向来都是一张死人脸,也没多少不同:“与你无关。”说着这话,她转身要往屋里走去。
我上前一把扯住她袖子:“话不说清楚别想走!”
她挣了挣,没挣开。我这些日子的粗活也不是白干的,今儿自己搬着筝都觉得轻了不少。
“放手!休要无理取闹!”她面如寒霜,“我的簪子,与你无关!”
“呸!谁还眼馋你那几个体己!”我丝毫不肯退缩:“你把话说清楚就行。你莫不是……有什么想头?别要害了大家伙儿!”
她脸色终于变了,瞪大眼睛盯着我。
手心里一片冰冷。还真叫我猜对了。
我就觉得她不对劲儿。往常那么三贞九烈,和杜先生一处时,恨不得把“忠君爱国”四个字绣个抹额戴在头上的一个人,忽然就转了性子,着实奇怪。
杜先生投降,这事我不奇怪。可婉怡这个人,脾气别扭古怪固执,这些年来,都是有名的。她刚才看着杜先生,也和不认识这个人一样,我就是怎么想怎么古怪。
“你……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喝道:“你作死了!”
“秀娥姐姐不是猜到了?”她倒笑了,还叫我一声“姐姐”,冷得我哟。
我……我猜到什么了我!
她见我不回答,反倒轻笑道:“秀娥姐姐既然能猜到,也当是想过此事了?”她趁我发怔的工夫,从我手里扯出了袖子,又抬手扶了扶簪子,笑道:“没错!我正是要做一样大事。”
“大事……”我还没回过神来,“什么大事?”
她扶着簪子:“姐姐休要装糊涂。我们这样的人,他们都不防备,这件事也只有我们都做成。”她一脸重任在肩的光荣肃穆。
“防备……”我终于把脑子里隐约想到的那点东西挖了出来:“你!你想刺……”
她赶紧捂住我的嘴巴,急切道:“姐姐休要大声!”
我盯着她,扒开她的手:“你疯了!”
她怔了怔,忽而冷笑:“我听说你也曾读过几本书,本以为和那些庸脂俗粉不同,原来也只一般!”她转过脸去,昂起头。
“你这是作死哪!”我压低声音,扳过她的肩,“平常你做事古怪些也就罢了,如今竟然想做这样的事,可不是把别人都往火坑里推么?”
她不屑地轻哼一声:“怪道人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诗我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但现在懒得和她计较:“什么亡不亡国的,和我没关系!你要敢把大家都拖去死,我……”
我还没说出怎么威胁的话,她先作色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虽身居下贱,但怎能如此不知廉耻!居然能说出和你无关的话来!”
我一听,反倒笑了:“哟!瞧瞧这话说得,多有劲儿!可我就不明白了。人说天下四民,士农工商。我怎么就看不出,有你这下九流的婊子什么事!”
她涨红了脸,眉毛看看竖起来:“无耻!”
“你才无耻!”我越发恼起来:“你想死一个人死去,别拉人下水!”
“怎么回事!”
我们拉扯吵嚷了半天,声音越来越大,巡院的兵丁听见了,持刀持戈的过来。
“我……”
“我……”
我松开婉怡,战战兢兢的站在那里。
夜风吹着檐下的灯笼,火光明灭不定。
丁丁当当,是哪里的铁马被吹动,不停的响。
(十)
“姐姐好生将养身子,不要多想。陈妈妈心善着呢。”红娟来看望我,还拎了一包点心。
我支起身,想要和她打个招呼,身上却没力气。
“姐姐快好生躺着。”她扶着我的肩膀,又把我放平,拿出帕子沾了沾眼角:“我才和陈妈妈说,咱们一城的姐妹们都多亏了你。要不是你,都得和软红阁一样……”
“软红阁那边儿……”我声音有些发飘。
她压低了声音:“前儿都被拉到菜市口砍了脑袋。我没敢去看,听人说血流的……唉……阮妈妈运道不好,偏养了那么个害人精……”她摇头叹息。
砍脑袋。
我身上一阵发冷,仿佛又看见婉怡的脑袋滴溜溜在席上滚了两圈,转过来,眼睛正对着我。
那天我和婉怡被抓住,一搜身,就搜出婉怡头上那根簪子有古怪,里头有机关,中间藏着根淬了剧毒的钢针。
对了,不是搜身搜出来的,是我告诉那些兵丁,说她的簪子有古怪,是我说的。
婉怡恶狠狠的看着我,一直到她被砍了头,脑袋在席上滚了两圈,撞翻了杯杯盏盏后,还在恶狠狠的看着我。
“我不是……”我拽着红娟的手,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是当时我不说她簪子有古怪,只说两个人闹着玩,过后再缴了她的簪子,她就不会死吧?软红阁那些人,也就不会死了。
都是我。
“姐姐别听那些酸丁胡说!”红娟抓住我的手:“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是姐姐机警,我们都免不了菜市口上走一遭。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反正就原来也没人瞧得起咱!”
我苦笑一声。
对了,还有别的人悄悄骂我呢。
我叹口气,闭上眼睛。
我真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十一)尾声
三年后,朝廷兵马终于收复了这座城。
有功劳要打赏,也有过错要清算。带头降敌的杜先生本来要受重责,但他同年同乡人面广,有人帮他递了消息给御驾前最得用的刘阁老,说他当日降敌,也是为朝廷多保存些“忠义之士”。后来朝廷兵马收复此城,也多亏他在内周旋策应。
又有人拿了诗文,说是杜先生祭奠那位侠妓婉怡的。
这位婉怡姑娘,忠烈无双,本拟席上刺杀敌酋,不料被奸小所阻,怒斥贼酋,至死面不改色。
城里的文人名士们,也开始纷纷写诗文,赞颂风尘之中亦有此侠烈之女。而和她一贯交好的杜先生,又怎么可能是不忠不孝,无义无节之人呢?说起来,婉怡一个青楼女子,能懂什么忠义,必然也是杜先生教化之功。
看看杜先生祭她的诗文,称为“爱姬”,全不顾她身份如此低微,也是为其忠义所感。
这真是让人动容皆大欢喜的事。
至于当年那个坏事的奸小,也被人翻出来,也是个妓女,是抱琴阁的秀娥,但也死了已经三年了。她做出那样奸邪无义之事来,不过月余,就病死了,必是被忠魂索命而死。
本来按照那些名士们的想法,即使人死了,这样的反面典型也应该受到更深刻的批判,但抱琴阁的陈妈妈力陈自己的清白,声称因为看不上那样没有气节的小人,人一死就拿破席子拖出去喂了野狗,即使想找她的坟来戮尸,也绝对做不到了。也有其他人来作证,比如琵琶弹的极好的红娟姑娘。
于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这样的大结局,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