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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永远是多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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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蓝锦元自觉是个长情念旧的老式人,对故人念念不忘,对旧事历历在目。
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跟老友康其说起一个人。每次的开场白都是:她曾经温暖我的心房,在最完美的那年冬日抵达我灵魂深处。康其笑,TMD你就是最终没有得到她,所以才念念不忘。蓝锦元起初还能斩钉截铁地反驳说:不,是因为我爱她,一直都爱。但康其说多了,他便也自己怀疑起来,到底是因为爱她所以念念不忘呢?还是因为最终没有得到她?
于是他后来,慢慢地不再康其面前说起她。他觉得对她的爱是一份神圣不可侵犯的信仰。没有信仰,会迷失方向。他不容许这份信仰遭到质疑,别人或自己,都不行。他一收口,康其却奇怪了,端着啤酒问他:喂,你是不是终于也搞清楚对她的念念不忘仅缘于没得到?锦元摇头,笑而不语。康其放下心来,这家伙终于摸清楚状况了,可喜可贺。
二、
万圣节。康其拽上锦元去化妆舞会。好好享受生命吧,康其吹着口哨对锦元说,然后丢下锦元自个儿去找猎物去了。锦元叹口气,他今晚是一个只能望见双眼的蒙面绿眼僵尸,衣服和道具以及那绿色的隐形镜片都是康其弄来的。康其一个星期前就开始准备,他说他不希望锦元做和尚。搞不好你还是处男,康其取笑他。锦元用碑酒罐砸他。所以,刚好,反正没什么事,他就来了。
锦元曾经看过《范海辛》。印象最深的,是德古拉跳着脚说:是的,我没有良心,没有爱,没有恐惧,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没有感觉......长生不老不过如此,锦元当时恻然,很同情德古拉。今夜他穿起这套戏服,便不由自主地入了戏。想起过去种种,只觉得心里空空如也,不由惆怅莫名。他穿过人群,落寞地坐在角落里,想念那个曾经温暖他心房的人。
康其很快在人群里捕到他的猎物。她是维纳斯,穿一袭海蓝色长裙,双眸如寒星。康其凭着经验知道这会是个很好的女伴,他把锦元整晚甩在一边,用尽心思去讨她欢心。
破旧的牛仔裤,宽大及膝的黑色棉质T恤,夺命狂呼面具,他在锦元旁边坐了下来。锦元微笑,若干年前的万圣节他也曾如此装扮。那时他们刚看完《夺命狂呼》,她觉得很酷,那一年的万圣节硬是要他戴上那个别人都认为很可怕的面具。嘿,你酷呆了。她笑声若铃地对他说。
锦元沉浸在过去。身边的夺命狂呼沉默地坐了一会就走了。康其带着他的维纳斯走了过来,锦元抢先一步说康其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康其正求之不得,很干脆地说好,并充满感谢向锦元眨了眨眼。
锦元从舞会里出来时,夺命狂呼还站在走廊里等电梯。66层的高楼,电梯升升停停,指示灯显示52。锦元觉得有点闷,走到窗,拿出烟,点火,抽烟。
嘿,能给我一枝烟吗?
锦元一回头,便看到了她的清秀脸庞。脸没打粉,唇没抹红,眉毛也是天然不加修饰,手里拿着那付夺命狂呼面具,指甲修得很干净,没涂指甲油。
他微笑着递给她一枝烟。
她说了声谢谢,拿着烟又回到电梯门前。锦元觉得她抽烟抽得很用力,仿佛抽完那一口便不复相见。她的手指很长,握着烟的姿势很孤独,似有千篇故事。
三、
锦元拥有自己的放映室,从背投到解码器到音箱全属发烧级装置。康其曾骂他纯属有钱没处花,干些什么不好,偏把巨资花在这破玩意上,单主音箱就去掉了好几万,真是折堕。他不知道锦元自这里获得多少乐趣,不知道他在这里看过多少场璀璨的寂寞烟花——对锦元来说,所有的电影都是一场烟花盛会,一场璀璨一瞬便消弥无踪的幻觉。他喜欢这种感觉,无法把握,因而竭尽全力——她离开后,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竭尽全力。
当他占据电梯左角,夺命狂呼安静地站在电梯右角的时候,锦元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似,似某场电影的情节。她沉默,他沉默,只有电梯下降的声音。也会中停,有人进来,有人出去。
走出电梯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对锦元说:嘿,请我吃顿饭如何?
锦元拦了一辆计程车带她去东城银座,那是全城数一数二的西餐馆,他谈生意晏朋友都来此处。一路她都望着玻璃窗外,眼神冷得像一块冰。锦元自觉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并非为了吊他才要与他共进晚餐。可,又会是为了什么呢?他猜不透。
他点了很多菜,她大快哚尔,像杜拉斯《情人》里的珍玛琪,对食物的欲望真诚而直接。你为什么不点一些酒呢?她问。于是他又点了一瓶法国红酒,给自己倒了一点,也给她倒了一点。她依然话不多,只是低头很认真地吃东西。酒喝完了,很干脆地示意锦元倒酒,双颊渐渐扉红,却仍是惜言如金。
四、
若干年前,锦元曾经背着一个女孩子回家。她趴在他背上,长长的头发直垂到他胸前的夹克上,洗发水的芬香扑鼻而来,那是他一辈子闻过最好闻的香味,从此缠缠绕绕,一辈子停留在鼻尖。后来他也闻过一些女人的头发,仍是香,却永远不是他喜欢的那抹味道。
她醉了。锦元目瞪口呆,压根没想到几杯红酒就能把她放倒。他埋了单,只好把她带回家。康其来电,锦元说我带了一个醉鬼回家,电话那端的康其猛吹口哨,这就对了兄弟,他说。锦元不想辩白。只管与你的维纳斯浪漫吧,他挂掉康其的电话。
他把她安置在客房,然后关了灯坐在厅里抽烟。抽完烟就去冲凉,之后拿了本杂志靠着看了会,就关灯睡觉。
梦中,他又看到了她的脸。
黄昏的莲湖,晚霞浸染了半片天,夕阳像一个红色的圆盘高挂。他摇着木船,在盛放的荷花间穿行。玩累了的她,安静地睡在船的那头,微微徐徐吹起她的一缕头发,温柔地轻舞飞扬。锦元静静地看着她的睡容。他觉得自己很快乐。快乐得不能言喻。
然后,他又来到了那个下雪的冬天。那是他们十七年来第一次见到雪,她尖叫着在洁白的雪上蹦跳,堆雪人,打雪仗,用手接住高空落下的棱角水晶花朵,看着它们在她手心里溶化,然后伤感地问他:为什么美丽的东西总是消逝得很快很快?他握着她冰凉的手,说:因为美丽的东西总是勇往直前,绝不萎缩。就像一堆火,痛痛快快地燃,不会考虑是否烧完就化成一堆冷灰的问题。她仰着头,充满敬佩地,深深地看着他,然后吻上了他的唇。锦元只觉一团热气直冲上脑,整个身子都热得似是刚喝完祖母酿了三年的陈年黄酒——热的,醉的,晕晕沉沉的,飘飘欲仙的——这是锦元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初吻。
当那个吻变得很真实的时候,锦元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的脸被一双很温柔的手抚摸,眼开眼一看,夺命狂呼清秀的脸庞就贴在眼前,曾那么冷漠的脸,此刻满脸泪痕,唇紧贴着他的唇,看到锦元张开眼来,也不离开。锦元推开她站起来,她一言不发,坐在床上与锦元对视,眼神冷的热的传递着一些信息。她站起来脱掉自己所有的衣服,然后站在锦元面前一动不动,胸口有一朵月季的纹身。锦元瞪着那朵月季几秒,紧紧地抱住了她。
五、
这是一起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
这句话,在那个奇迹般降临的冬天,在你并不温暖的床上,她曾附在你耳边说过一次,对不对?然后她怀孕,家人发现,吵闹,逼她堕胎,带着她离开,从此无踪,对不对?
是的,我们都有共同的爱人——关欲晓。
我与欲晓在一起5年。她提得最多的名字,是逝世的母亲以及,你。自杀前她留下一封信,要我一定要按信上的地址来找你。她要我纹上与她胸口一模一样的那朵月季,说她唯一的心愿是与你再做一次爱。
也许,她以为发生了这些事,我们便有可能在一起。她想让她最爱的两个人,不要那么孤单活在这世上,她希望这两个人至少会因为对她的爱而有所关连,并最终走在一起。
但我知道,你和我,都做不到。
她已经看不到我们对她的思念,以及至今仍在胸口汹涌的爱。然而,我还是要回去了,回到那个仍残留她气息的城市。
最后,她要我转告你。她说,你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的,最爱的男人。
六、
次日,锦元醒来时,夺命狂呼已经走了。桌上,摊着这封信。看完这封没有署名的信,他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烟,手抖得半天都没把烟盒盖打开。
康其吹着口哨打开门,只见锦元站在落地窗前,好像在抽烟。兄弟昨晚怎么样呀?好家伙,那个维纳斯原来在国电上班,那可是本城最大的集团公司。还有,她早上做的西式早餐真是没得顶......对了,我今天突然有个很可怕的念头,你知道是什么吗?哈哈,结婚,我自己都吓坏了,怎么会想到要结婚了呢,真是......康其说了半天,锦元都没吭声。他很奇怪,用力地一把将锦元的身子转过来。
只见锦元整张脸苍白颓败,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