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尖》思岚

5、（四）

　　唐涵之拿来干毛巾，温柔的把丁琬琦花猫儿一样的小脸抹干净，然后把她的发网拿掉，拆了皮筋，细细擦干她头发里的汗水。这样的安抚很有效，小姑娘虽还在一抽抽的吸气，但泪水已经止住了。孟筠在一边看着，突然有些羡慕师妹。唐老师每次都是把毛巾丢过来，让他自己去收拾的。这样的宠溺，大概是挨打后才会有的特权吧。

　　然而孟筠并没有意识到，马上就要轮到他自己了。唐涵之已经把丁琬琦扶到一边坐好，蹲下来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丁琬琦撅着嘴“呜”了一声以示抗议，然后闷闷的转过头去。这可爱别扭的摸样，让唐涵之忍不住笑了。

　　可当唐涵之转过身，他脸上就只留下一片冰寒。孟筠还在走神，就听到唐老师喊自己的名字，莫名的打了个冷战。

　　“孟筠，你的《海盗》，从头开始。”

　　《海盗》，这是孟筠前天的比赛剧目。孟筠不明白，这一段他已经比完了，而且是失败的比完了，可是为什么，还要追着不放？孟筠张口想要求饶，可唐涵之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过去换了CD。孟筠很慢很慢的收回了哀求的眼神，低头走到教室一侧，摆好预备姿势。

　　孟筠一点也不想回顾这段变奏。可唐老师是不容违逆的，他只能选择消极抗争，将一切情绪屏蔽，把自己变成一台精密的机器。音乐响起，孟筠毫无激情的起势，跳跃，旋转……一曲终了，他麻木的脚尖点地屈膝敬礼，然后毫无意外的听到淡淡的一声：“重来。”

　　第二个轮回，依旧是毫无激情的动作，依旧是……“重来”。

　　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重来。”越来越冷的声音。一直都是这样。唐涵之总有办法把自己逼到绝路上。

　　有时候孟筠觉得筋疲力尽，而唐涵之丝毫不顾他的满眼哀求，坚定的让他继续；有时候孟筠已经突破了极限，觉得还很有力气，但唐涵之却说什么也不让他练了。唐涵之对他身体状态的把握，远远要比他自己来的准确。所以，孟筠只能无奈的，把自己的躯壳全权交予唐涵之。他的训练节奏，完全不取决于他是否疲劳、抽搐、痛苦，而是取决于唐涵之的一念之间。

　　就像现在。唐涵之完全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

　　第十遍。每一次奋力的旋转和跳跃，孟筠都感到身体里最本源的痛苦哀嚎。耳边的变奏变得越来越尖细，像是钻机一样，要钻进他的太阳穴。再强大的意志或者本能，也抵抗不过那一点点被榨干的躯体。孟筠只觉得音乐越来越远，日光灯忽明忽暗。我不想再继续了，他这样想着。就让我死了吧，死了就不用再受这无穷无尽的折磨……

　　当孟筠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地上。木地板里蹿出的凉意，像是无数只手撕扯着他，把他剩余的力气，一点点吸走了。那摇摆的日光灯十分刺眼，孟筠想抬手遮住眼睛，可挣扎了几次就放弃了。他根本动不了。

　　耳旁响起了唐老师永远都温吞水一样的声音。

　　“你像是在背书。”

　　孟筠垂下眼，没有说话。唐涵之一直教导他们，跳舞是在用灵魂沟通，需要的是发自内心的情感表达。说他像是在背书，明显在指责他敷衍的态度，已经是非常重的批评了。唐涵之上前握住他的肩膀，掰起他的上半身。孟筠摇晃了几下在地上坐稳，他以为唐老师会把他扶起来，可是唐涵之却已经走了回去，在镜子前站定。

　　“最后一次。让我看到你。”

　　唐涵之把教室后面的两排灯关了，只留了镜前的这排，看上去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灯那样。孟筠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觉得那一刻又回到了眼前，那么的鲜明，那么的刻骨，不停的在嘲笑他，折磨他……

　　第五个八拍的五周pirouettes，这是一个他怎么也忘不了的地方。动力腿一瞪，人飞快的旋转起来，一圈，两圈，三圈……突然之间，主力腿的足尖开始剧烈的疼，正是前几天不小心踢到墙，伤到的地方。

　　孟筠心里狠狠的一抽，上身一摇晃，巨大的惯性便让他朝着一个地方偏转。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往右边踏出两大步，身体拧成一个完全看不出是芭蕾的尴尬造型。

　　他完全不敢抬头看唐涵之的眼睛。

　　“还在想着那件事？”唐涵之的声音有些无奈。孟筠的瞳孔骤然一缩。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老师。

　　唐涵之叹口气：“小琦，去把脚背延伸器拿来。小筠，你过来伏在把杆上。”

　　在一边的丁琬琦早就收了眼泪，这会儿正呆呆的看着，听了老师喊她，就愣愣的站起来，去书包里翻出了延伸器，递给了唐涵之。

　　脚背延伸器，是一条约50厘米长的实木，包着橡胶的那头比较大，另一头比较细，能用手握住。平时一有空闲，孩子们就会把脚伸到大头的橡胶里，用杠杆的力量慢慢把脚背往下掰。古时，是把脚骨一根根折断，挤入三寸金莲；现在，舞者们让自己稚嫩的双脚变形、再变形，让它们能更完美的在台上演绎浪漫灵动的乐章。

　　唐涵之现在显然不是想让孟筠压脚背。这一点，孟筠心里清楚得很。

　　丁琬琦也猜到即将发生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劝，只是担忧的看了两人几眼，然后狠狠一跺脚，跑出了教室。

　　孟筠视死如归的把上半身扔到把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