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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龙争虎斗漫劬劳,落得一场谈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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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刀声,马蹄声,血溅声,呼号声,杀声……和在北风里,哀哀啼鸣。
我站在那并不算高的山丘上,明明离战争那么近,却偏偏不在战争之中。
就像我明明听到了所有声音,却偏偏听不到东南风动的声音。
我不想做局外人——这毕竟是攸关我家国的大事。
然而,我却无计,无依。
恍惚间,目光定住,脑中忽而流转出一句诗:“擒贼先擒王。”
北狄王,是鲜卑煌,此时,他孤立于军后。
鲜卑煌一旦安危难测,军心必然大乱!稳稳心神,引弓搭箭。这一箭极精准,直掠向他后脑。我看着那箭尖近了,近了,又近了,裹挟了狂风,夹杂着杀气,迫人心魂。我几乎要欢欣雀跃时,鲜卑煌淡淡一拂袖,那赤箭竟兀的一卷,向我而来。惊怵中,我翻身下马,滚了一身烟尘,抬眼,他已至身前。
他不似鲜卑藏风总要与我寒暄一阵,虎爪一曲直冲向我颈项,我忙旋身敬立,疾退二十步。明明是二十步的距离,他却只是晃了一晃,便赶上了。
鲜卑煌,我竟狂妄至此,忘了他是一生戎马的北狄王,鲜卑煌。
几步急急败退,脚下生风,避无可避之下,我从腹肋抽出一条软剑,挥手骤然成锋。腿上猛一提劲儿,翻跃至他头顶,一剑直劈而下,他一手翻手成掌直冲向我胸口,另一手淡淡一张化解剑气如虹。我挥剑去挡他那一掌,却生生被震退五丈外,一时胸腹滞涨翻涌,强自压下口中甜腥,肃然抬头,放出我今生最萧索的杀气——萧谋的一场生死战,万翙的一场生死战,哪怕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
万翙城里,父亲的养育之恩,莫家的知遇之恩,萧谋的救命之恩……我的债欠了太多,如今,比该偿还了。
苑家秘术,名曰,逆鳞。
传闻,苑氏先祖中使此术最佳者,翻手间,万里人迹具无,生灵涂炭。祖训严令此术传男不传女,只因逆鳞所耗精神远非一般女子所能承受,怕对一生都是抹不去的伤痛。然则至我这一代,虽有一兄长,却体弱不胜,长年又工于权谋。我自幼在宛南习武,充了半个男子,父亲无奈之下,将此式细细教我,每每又总正色劝我,若非生死大难,不可擅用。
父亲,如今,万翙在劫难逃,可算生死大难,存亡之际了。
架阵,布障。“逆鳞”一局,行差踏错分毫,便只有玉石俱焚。
心头一遍遍默诵着父亲昔日所授。
金丝银履,柔软却坚韧,而又隐于无形,我小心他绕百余步,默然受他堪堪七掌,终成逆鳞局。
甫一回手,百步所绕之处,金丝乍紧。然而,金丝虽紧,却不至伤及半寸肌肤。
“倾舞,你看好,这便是为父不愿传你逆鳞之故。”彼时,父亲如是说。挥手腕间,鲜血如注,金丝受血猛然一窒,父亲身前的假人,立即崩裂粉碎。
千百年来苑家小心传承的金丝,一旦浸血,锋芒杀气尽显。然大阵伊始之时,施阵者却万般无法无法从对手身上取血,为成杀势,便只有以命相搏。当年先祖一局逆鳞守住一座城池,半壁江山,后半生却因那时的血溅而缠绵病榻,至死未得下床,更遑论建功立业。
若非先祖是一健硕男子,只怕会气绝当场。
我心中一片澄明,举刀刺向左腕。
恍惚间,眼前血色茫然,耳中只听得凰枭尖号崩炸之声,以及鲜卑煌至死不休的一声咆哮:“踏平万翙!杀——!”
金丝素来含毒,逆鳞局,于女子,往往便是死局。
鲜卑煌死状异常凄惨,我别过头,拉了他头颅在手,向南高呼:“鲜卑煌人头在此!恭献甘木将军!”
想来也是铁骨铮铮的英雄汉,权倾一方的北狄王,最后,却要身首异处,不得全尸。日后,想必也会被挫骨扬灰,弃之蔽野。凄烈。
此时,战场上异常平静,凰枭业已不再哀鸣。
只剩北风鼓吹将旗猎猎声响。
“父王——!”王家向来薄情,然而鲜卑纳云这一声是真真的惨痛。我借势抬眼远望鲜卑藏风,几乎可以听到他长刀的瑟瑟怨愤。
那一人一骑的率先冲锋,使整片旷野为之震撼。
来吧,鲜卑藏风!我提着你父亲的人头,等你!
我看着万翙城下人头攒动,北狄众军士皆怒极惶极,恨不能立斩我于马下。鲜卑藏风长刀直指苍穹,映着烈日朔朔白辉,晃花了我的眼睛:“都停下!我要亲自杀了她!”
“我”,他又以“我”自称了,当真是恨极了吧。
然而,我却是解脱一般笑了,笑他的怒与哀。
“当日,你说必杀甘木将军,如今他跃然城头!今日,你说杀我,还可信否?”我稳住脚下虚浮,开口挑衅。
来吧,鲜卑藏风!为我赚来所有目光,为万翙城中我的至亲再赢得一些时间。我不会忘了你当日是如何利用了我,而今,便定要狠狠报还回去,纵是以卵击石,也叫你知道,我苑倾舞,绝非可供你赏玩的善类!
飘然坐上玉骠,这忠心的战侣,大乱之下也不肯离我分毫,一身银斑早被血色覆盖——萧谋,如今,你可不许在骂它丑。
悠悠转眼城墙之上,却不见那白盔白甲。我心下暗骂,这个莽夫。唇畔却牵出一抹笑意。
眼见鲜卑藏风横空掠来,我策马倾身躲过一击,再正身,眼前却昏花,低头只见左腕猩红未止,一片刺目。远方,有微小却坚实的熟悉蹄声,使我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握剑边推挡边说:“鲜卑藏风,昔日你对我有大恩,倾舞无以为报;之后,倾舞亦对你生大恨。兜兜转转,终究是要剑拔弩张。你夺我江山万里,欺我百姓无数。我伤你兄长,杀你父王,不为过!我只憾未将你鲜卑一族诛尽以慰我大朔凄凄子民!”
他似乎一怔,眼中转为一片肃杀:“我亦是,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啖肉饮血,以犒我北狄三军!”
几声喊话针锋相对,似已抽去我浑身气力,浑浑噩噩听得马蹄声仿佛已在身边,更近的却是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
鲜卑藏风,终究不及鲜卑煌狠辣,若他也如他父亲一般径自下手,怕是了疾也无法助我逃出生天,而今,他被我拖了一步,满盘皆输。
我晃身跌下马背,腰身一紧,裙摆还未触地便被萧谋捞起,稳稳护于胸前。他与鲜卑藏风击杀之间,远方将旗一个变换,一声辽远军号撼动万里万翙。我眯眸,仿佛可见卫浦歌一身戎装,横刀立马,挥军出城,斩北狄万军于马下。我终于可以放先睡去,含笑——卫浦歌,你总算有了些,帝君的模样和担当。
平明十六年初,新正未出,北狄大举南犯,鲜卑煌、鲜卑纳云一战而死,焚尸敛灰,赐予甘木。十万大军只残余七百,随鲜卑藏风一路北逃,至业山,遭宁图围剿,鲜卑藏风单骑仓皇北遁,被削去一臂,身被十创,宝驹射死长刀砍落,只一残身奔命北去。至此,北狄元气大伤,攻城略地之势,最终只得草草收场。
北狄一退,萧谋终于可以现身于朝堂。
“宁图实乃忠臣良将。当日兵败平云关,气极愧极竟想自刎谢罪。而今他虽未在皇城主战之地,却给了北狄最后一击,也算了了一桩心愿。”我醒转后,浑身无力,躺在萧府赖着萧谋给我讲战事。他褪去甲胄,剥了卫浦歌的面具,又是往昔兰草曳曳的素袍,我定定睇他,心下确有久别重逢之感。
“卿,今年年节因战事生生殆误了,昨日,卫浦歌下诏,二月初一,年市大开。你这丫头,别一躺就躺到那时去。彼时,我可不陪你在府里冷清。”
“我并非闺阁中的千金小姐,怎会一病病到初一去?”
那时,我很笃定,年市大开的那天,我一定早早拉了萧谋,去市上挑买些新鲜物什,被他笑,“一个细作,哪来这么多女孩心思?”然而熬到初一,我跳下床,兴极,却两眼昏花,跌倒在地。一场风寒,来势汹汹,将我在病榻上硬压了半月。纵使昏迷两日,可我知道,初一那天,萧谋并没像他说的,丢我一人在萧府冷清。他守我,通宵达旦。后来我听说,父亲来过,和他说了什么,他便怔在原地,久久没有言语。其实我早知道,大抵不过是我身子自此以后便注定孱弱——逆鳞金丝反噬人命,我早知道,心中只是漠然。
我在深夜醒来,却见他平时绾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已散乱披在我手畔——他伏在那里,浅眠。世人只道他因战祸避世,他却日日红着眼眶陪我。日后,我若日日伤病缠身,他这内阁学士要如何服众?
半月后,我终于央着他让我下床。许久未沾地,脚下竟似踏在棉花上,几步不稳,险些跌倒,便学乖了,拉着他的衣袖小心习步。他笑我:“我家细作,几时也如小小顽童,要蹒跚学步了。”我便压着胸口,咳嗽几声,见他眉心一点点蹙下来,就笑他被我愚弄。那时,他便如个老头,喋喋不休,告诫我不可拿此事玩笑,我见他严肃神情,一时噤声了,只下次难免再犯,他便又絮絮与我说一遍。
再半月逍遥日子,卫浦歌亲来催他上朝了,叨念朝堂之上无人斗嘴,着实无趣。我这时才想起莫家,战时一直未见到莫依槐,我还以为卫浦歌会委以重任,毕竟那日甘木将军回朝时,莫扶柳一身彩绣辉煌。不过,再转念一想,国子监祭酒,一文职,着实不该去沾染战场杀伐的戾气。我背弃莫家,调查旧主,如今落得失义的报应,择日,也该负罪去拜访的。
我将此事说与萧谋,他按下手中折子,笑对我说:“龙潭虎穴,岂是你一个人闯得来的?”
我有些不懂,我的旧主,怎么就成了猛龙恶虎了?
翌日,我捧了一杆长剑拜向莫府,萧谋执意陪在我身侧,笑说怕我体弱不胜,被人抬回萧府。我回道,再体弱,也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他便拿他主子的威仪来压我,奈何我即使端出父亲的架子来,身份也堪堪低他几等,便也由着他跟在我身旁。
我执意不上轿,一路走到莫府。
“莫祭酒可在?就说萧学士找他。”萧谋向门口小吏略一拂袖,打发他通传,又扭头对我嗔,“便是天子家门,我说进也便进了,何来通传这等虚礼?”
我知他是逗我开心的玩笑话,只这玩笑太过,我总怕被那些小人听去,握了话柄,对他不利。然他却不介意,摆出一副“大可上奏圣上”的挑衅态度,我便嘲讽他小孩子心性。可他这样一个人,十二岁便可以大度生死的人,哪会有什么小孩子心性?我心下黯然。
萧谋,卿这一生欠你的好,恐怕难还。
“萧大人,请随奴才来。”门口小吏通传后,引着我们进了莫府。其实,莫宅布局简单,不用人领路。不似萧府,进门便是假山倚翠,真是生生叫人不解失路。我们只绕过一扇石屏,不消拐折,便进了他的会客厅。
“萧大人稀客。”莫依槐负手而立,目光在我身上滞重一带,“苑小姐,稀客。”
一片默然,莫家下人向来通识,皆躬身退了,掩了房门,我想他深深一揖:“莫大人,倾舞……”
“罢了。”他忽而打断我,“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听闻,苑小姐染了风寒,回萧府调理吧,一路舟车劳顿,莫某失礼了。”
我一顿,拜回:“不,是倾舞唐突了。”
不是你的错,是我遇人不淑。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学会随遇而安。不是你的错,是我不知知足常乐。
如果不是我因为卫浦歌的一句话着手调查,也便不会落得这步田地。是我咎由自取。
我该保持敦雅高贵的,我知道。我只是不懂,他既厌我至此,何劳叫我进来与他再见一面?忽而想起,左不过是因为萧谋吧。位高权重者,不好拂了面子的。只是这一次,终究又连累了萧谋,白白受人冷落了一番。
出了门,三月风并不算和暖,吹在脸上,倒也舒服。萧谋偏生不解风情,一件大氅罩来,密不透风。我正恼着推去,他却语气强硬地唤我名字,我抬眼看去,他眸中深藏的愠色,我有些瑟缩了——是我让他平白无故受了莫依槐的折辱,他该气愤的。毕竟,他是如此高傲的人。权臣,将军,他的每个身份都不允许他低头。
“萧……”我正准备道歉的陈词滥调。他已急急开口:“这莫依槐,着实无礼莽夫!亲自来拜谒,他一杯热茶都不曾预备便将人赶出来!实没有旧主之风!”
我几乎被他逗笑,却又不知该怎么笑。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笑容,也可以带泪。
泫然泣下,何时,这么轻易?
我扭过头,不想被他看见。他却纨绔子弟一般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故意横加的重量,使我不得不向他靠近,靠近,直到那短短的一段距离消失为止。
“他当真可恶。”他看向另一边,低声咒骂。
他明白,此刻我需要的并不是目光的关怀;恰恰相反,我需要的,正是错开目光,哪怕一瞬间也好。让我有时间擦干眼泪,然后忘却一切,放下一切。
眼泪很容易消逝,正如幸福;但是痛苦,却不是这样。
一旦有了开端,哪怕是微小的,连水滴都无法通过的裂隙,就不可能再停止。在这之前的所有,仿佛正经过一扇无法关闭的闸门,源源不断涌出。
孤身北狄,几经生死;病弱不堪的残躯;恩断义绝的旧主。
万翙城外一战,手持鲜卑煌的头颅,我心里是怕的。他的那双欲裂的仇目死死的瞪着我,再不会合上。月余了,每每闭眼,我还是会见到他那一双厉眼,召唤着北狄万军骸骨来找我索命。我真的怕,却谁都不敢说。若在往昔,我一定进宫仆在莫扶柳的脚边,她会一边心惊,一边安抚我。可如今,再见她一眼,都觉得阴谋盘错,险象环生。长久的不信任终于成山崩之势,阻断了我与莫家微薄的情分。
父亲来见过病中的我,只一次,几乎是决计将我托付给萧谋了——一个病重再无转机的女儿,再难为他牟取利益,只有死死绑在萧谋身边,才可能给亲族带去太平繁华——我懂父亲,即使他未言明,即使我一直视他如慈父。我接受我的命运,但毫无怨言并不等于坦然接受。即便作为亲族荣华的工具,我到底还是个人,我知道,被人舍弃,是会痛的。但是,我的痛,只能深深埋藏在心里,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无法控制它。
而卫浦歌那边,终于自立门户,莫家、天下,如今于他,不过是他的家务事,我终于失去了潜入深深宫闱的力气,终于再帮不到他。
放眼京师,放眼天下,我终究成了一抹浮萍,一点微末卑小的根,缠与萧谋。
我曾引以为傲的父亲,我曾深深敬重的主上,我曾日日忧心的君王。琉璃镜,鸳鸯瓦,幻境而已。
只有他,最初为我所恶的萧谋,陪我至今。
抓住他的衣袖,我不敢放开。
他终于回转过眼神,看我的目光牵出一抹笑意,仿佛在说“一切都已过去”。我回以一笑,因为我知道“一切不会过去”。
我确乎是不如往昔了,夏秋之交,微风刚起,我便病倒了。记得从前贪玩时。大雪天抓了雪往嘴里塞,和宛南旧友们丢雪球,往谁的怀颈里偷偷放雪的日子,转眼离我二年余了。依稀记得,宛南很少下雪,一年一场都嫌多。然而一旦下雪,于我便是一场盛会。
万翙雪盛,我却再无旧时玩伴。
“刚初秋,怎么就念及冬日了呢?”萧谋端了药笑我。
“初秋,初秋便不能念冬了吗?”
“能能能,只你先将养好身子,冬时,我带你南下。”
“当真?”
“当真。”他眸光熠熠,我却不信他——当朝权谋重臣,他一走,京师如何?但好歹,彼此留一些慰藉也好,我未言破他显而易见的谎。
南下,于我,怕已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身弱,他不会放我独去。萧谋忙政,无暇南顾。而且,我太了解鲜卑藏风,别说废他一臂,哪怕废他四肢,去其口舌鼻眼,作为人彘,他亦会设法挥师大朔,终归不会隐忍于荒芜的北狄。待他日,铁蹄踏破大好河山,又是一番血雨腥风。彼时,他定不会忘了,万翙城中,还有他的杀父大仇未报,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我静候他的屠戮。而后,南望也成奢望。
我大口吞下药汁,已习惯那苦涩味道,他递来一碟蜜枣,我捧在手里,却不想吃。犹豫许久,开口:“萧谋。”
“嗯?”他端正了座椅,回过头来看我。
“我想……去城郊骑马。我很久都没有和玉骠一起飞驰了。”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不敢再对上他的灼灼目光。
我差不多已经听到了那个答案——不。不可以。没关系,你只要说出口,我便坦然接受。我知道你对我的好,也会听从你的安排。你是主人,我只不过是寄人篱下的负累,没有权利提出什么非议的。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所以,别再为了顾虑我的感受而编造一段说辞,较之这种劳心劳力的圆滑,倒不如直截了当。
他忽而抬起一只手,晃了晃手指,转身对门外:“来人,把白狐氅拿来,还有手炉。吩咐下去,备下防寒汤药。”低头踱了两步,他又添了一句,“去把了疾和玉骠的鞍辔换个柔软和暖些的。”
我怔怔看了他许久,不明他话里意思——他兀自吩咐了这么一大堆,是要把我彻底晾在一边吗?他思虑许久的说辞,就是不闻不问,对着下人发疯?
然而,待我回过神来,手里暖炉正温热,身上狐裳曳地二尺,裹了个严实。
我体虚不足,常伴阴冷之症,可这身装束,饶是谁看了也难免惊疑吧?——如今,不过初秋而已。我正欲开口与他争辩,却见他眉间坚决,便不敢再有微词。
被他扶上玉骠,出府却是向南。
“去哪儿?”
“从安定门出城,丰水边,要和暖些。”
他纵然走西北,我也不敢去的——那场大战,近十万枯骨恨恨地等我,咒我同他们一样,魂断异乡,身首异处,曝尸荒野。
“你……会害怕西北门吗?”
那场惨烈的战争,以及我未参加的许多战争中,死在他剑下,死在凤弩凰枭下的人,必定更多。他可也曾畏过,惧过,那些惨死的铁血将士在午夜,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侧过头,驱马近前,按了按我的手:“不怕。大丈夫保家卫国,何惧剑下亡魂?!”
他从前,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我看他,却仿佛不是他,不由得开口:“你是甘木,还是萧谋?”
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将帅豪杰,战诸侯于朝堂之上的权臣谋士,你是哪一个?
他粲然一笑:“我是你主子。”驾着了疾飞出百步外,我自是不肯让的,两腿一夹,玉骠紧跟了上去。
纵马驰骋的日子,太过久远,以至于这生命都被沉淀的冗重与不堪。唯有颠簸于马背上,才能将日日眷恋病榻的疏懒和闲散通通散去,唤醒曾经不羁的灵魂。
藐视皇权,蔑视高官,傲视疆场,这才是我。哪怕是我曾经不复的辉煌和洒脱。
驾马直到出了城门,滚滚丰水,奔流东去。
水边遥遥两个人影,手中杯酒倾入水中,似是凭吊。
话音远远传来,却是一句:“绥将军,走好。”
我一愣,望向身边萧谋。他垂下头,看了看马蹄,又抬头看了看我:“鲜卑藏风败退后,宁图灭其残部,绥安奉旨率军北上,恢复失地,甚至又开疆拓土百余里,一路艰苦卓绝,功勋卓著。然而,昨日,才刚攻下了甫凉,便发了急病而亡。毕竟,还是老了……”
他向天长叹一声:“向来战神一样的人物,怎么就死了呢?”
大朔疆土本并不辽阔,至先帝时,得了绥安、宁图两元大将,才挣得如今大半江山如画。至本朝,二人虽建树不多,却从未仗着老臣威仪,欺压后生晚辈。一生清苦,其后代,也早已在前朝不休的战争中,化为累累白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待平了天下,却散了家。如今,连绥老将军都撒手而去……只留着我们这些再不懂前朝往事的人兀自唏嘘。
“宁将军……怎么说?”
“绥将军葬在甫凉——那是大朔新的边疆。宁将军自请戍北,去守他那老对头打下来的疆土。现在……怕已出了皇城。”
“英雄相惜。”
绥安、宁图,是有很多事迹流传下来的。譬如,先帝在时,常为他二人烦恼。绥安行事利落,而宁图擅长谋攻,二人常有不和。军事、政见一言不合便动辄杀伐,先帝为此,似乎苦恼良久,最终只能让他二人,一个向东北,一个向西北,不得相见,少了诸多争吵。然而,到底,他们是钢筋铁骨的英雄汉,青春不再,那满腔热血和傲气沉淀之后,对彼此,更多的是欣赏。虽表面上还吵吵闹闹,为了功勋半步不肯退让,然而心底里却已惺惺相惜。如今,故人西去,连拌嘴的人都没有了。宁将军去了甫凉,倒还能对着那茫茫戈壁之中,灼灼夕阳之下的将军冢饮一杯烈酒,叹一声年华。总好过,守着这物是人非的京师,来的洒脱与痛快。
萧谋的目光沉了沉,策马至丰水边,我远远望着他的背影,俊朗挺拔,想起他刚刚那句“向来战神一样的人物,怎么就死了呢”。然而,他不也是吗?神一样的人物。难道也会如绥安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便猝然长逝了。
我暗自祈祷,愿他常安。
他下了马,向水边两人走去,略一交谈,那二人目光便看向了我。我便也看清了他们的眉目:卫浦歌,莫扶柳。
莫家,又是莫家。我只盼此事与莫家无关。
赶马过去,难得的悠然时光,不复存在。
狐裳委地,我下得马来,被萧谋搀住,我笑了笑,拂去他的手。
帝后一同出现,三拜九叩大礼,怎可免了?
盈盈拜倒,她那石榴红的宫装,奢华美好。我见她满髻金钗,偎红倚翠,高贵炫目——皇后啊,我大朔国母,却不是我一人的扶柳姐了。
再拜,卫浦歌赤金色龙袍,细细绣了山河纹。冠上东珠耀世之光,腰间玉玦悠悠泛彩。
好一对璧人,好一双帝后夫妻。
不论何时,他们都是我熟悉的人,除了此时。
三拜礼成,我却未起,又两叩,一南一北。
绥安祖籍南方,我是知道的。绥安死志北方,我是明白的。
“马革裹尸,青山埋骨。绥将军,来生,再来这尘世,驰骋疆场,至死方休!英雄,当如是!”我高声一呼,又一拜,才将手递与萧谋,一笑:“萧郎,回去吧。”
他只一顿,便满目儒雅,扶起我,向卫浦歌一颌首:“府中还有事,臣,先告退了。”
卫浦歌二人似被我那一声“萧郎”所惊,并未答话。但我想,萧谋是懂的,那一声,只是我不想太过可怜而已。
曾经直闯皇宫内禁,生杀随性的女子,如今久病缠身,日日梦魇,怎不可怜?曾经铁拳豪迈,四海为家的女子,如今寄人篱下,足不得出户,怎不可怜?曾经黑纱蒙面,紧衣软靴的女子,如今散挽长发,宽衣素裳,怎不可怜?
幸而我还有他,便由不得他人乱道可怜。
回程路上,我与他共乘一骑,他打发了玉骠早早回府。行至摊市,了疾走的愈发慢了,最后竟停在路边,他扶我下马,我正疑顿,抬头,却是脂粉铺子。我愣愣的见他,他柔声一笑:“我知你素来不在意这些,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在我身侧,总要仪态万千的。”
是啊,一脸病容,是需拿脂粉遮遮的。我心中黯然。
“中秋宫宴,才不会失色于莫家。”他补充道。
我的安淡静好的岁月,似乎有了崩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