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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番外·欧阳行】分别 ...


  •   那天晚上,爷爷奶奶住在部队的招待所,父亲第一次在母亲家里过了夜。母亲一直哭,说自己没有那么好的命,不该和他在一起。父亲像没事人一样开玩笑:“你看,他们不乱说还好,这下我还真住进来了,我得感谢他们呢。”母亲忍不住破涕为笑,父亲又说:“你哭和笑都好看,但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母亲问他什么打算,父亲说:“你别担心,我明天和他们回一趟上海就是了。”母亲问:“万一他们绑着你不让回来呢?”父亲笑道:“能绑得住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他请了三天的假,跟着父母回了上海。母亲焦急地等了三天,却只盼来一封电报,告知她父亲还要再等一阵才能回来。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可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猜想这“等一阵”怕是要等一辈子了。她心灰意冷,人也渐渐消沉了下去。

      然而半个月后,第二封电报送到了她的手中,是父亲亲自拍的,说他定了次日的回程车票,让母亲去接她。

      我父亲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母亲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父亲道:“家里有些事,处理干净了再走。”母亲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母亲问他到底是什么事处理了大半个月,父亲说:“你这么聪明,难道想不出来他们要我回去是有什么事?”母亲说:“还好你能回来。”父亲笑道:“那将军家的女儿长得像个矮冬瓜,从小在部队里长大,叽叽喳喳的,是个假小子。我一见着她,就想起文静的你,这些日子没有一天不想你。”母亲羞红了脸,但总算笑了出来。

      但父亲这一趟回去远远没有推掉一门亲事那么简单。他拖了个特别大的行李箱回来,里面不光装着他的日常用品 ,还有书本证件和一堆荣誉证书。母亲笑他,你怎么把家都搬过来了,父亲道,我确实是把家都搬过来了。母亲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父亲搂着她的肩,装作轻松地对她说:“芷禾,从此以后你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们结婚吧。”

      是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做了很多让人万万想不到的事,甚至连熟悉他的母亲都经常猜不透他的想法。他把家里发生的事一笔带过,只说和父母闹了点矛盾,搬出来了。母亲很担心,劝说他婚姻非儿戏,还是要征求父母的同意才好。父亲说:“你要相信,一个足够独立的男人,是可以保护他的爱人的。”

      我承认父亲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不能完全赞同,我觉得他至少要在“独立”前面加上“成熟”二字,这两者是不同的,但又同样重要,密不可分。那时候的父亲显然是不成熟的,他从未尝过生活的苦,自然不会料想到最坏的结局。而我母亲又才刚满二十岁,没有过来人给她任何建议,也没有什么长辈朋友劝她再等一等,在父亲的软磨硬泡下她终于答应了他的求婚,没有房子,没有嫁妆聘礼,没有盛大的喜宴,他们就这样组建了一个家。

      尽管我父亲嘴上说和爷爷奶奶有了点矛盾,但他的婚后生活分明受到了来自家里的压力。机械厂给他的福利保障基本上都被取消了,曾经的同事朋友也对他另眼相看,他从小锦衣玉食,生活在人们的羡慕和称赞中,哪受得了这样的日子。所幸他和母亲恩爱有加,母亲的照顾陪伴或多或少给他带来了一些安慰,不久之后我也降生在他们的小家里,使灰暗的日子多了些乐趣。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完全的美好,也没有完全的痛苦,区别只在于它们出现的时间不同罢了。

      为了照顾我,母亲辞去了车间里的工作,养家糊口的担子落在了父亲的身上。他承担着一个很重要的军工项目研发工作,那时厂里到处都贴着“热血奋战六百天,苦干大干为国防”的标语,他每天要加班到晚上九点才能回家,工资却只有区区三千块――说实话,这对一个留学归来的博士确实很不公平。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生活让他很无奈,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大型国营厂里,看不到什么希望。然而等到八十年代中后期,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工作的机械厂也改制成了股份公司,并且迈开了开拓海外市场的步伐。我父亲觉得,他真正大展拳脚的机会来了。

      我两岁那年,机械厂的第一个驻外办事处成立了,设在美国旧金山。那时正是人才紧缺的时候,加上人们的思想有了很大的改变,机械厂里一些年轻的领导提议派我父亲常驻国外主持那边的工作,一来他也算厂里的老员工了,也有一些经验,二则真是找不出别的人能胜任这职位。确实有一些老首长反对过,但我爷爷奶奶在这件事上反常地积极,甚至恢复了中断多年的联系,辗转托人给父亲送了封信,鼓励他出去闯一闯。

      父亲心动了,却又舍不得我母亲,毕竟不是出差去国内什么地方,一越过国境线,很多事就不一样了。母亲说:“我知道你想去,在那儿比现在这样体面,你能学有所用,挣得也比现在多,以后阳阳也不用像我小时候一样过苦哈哈的日子了。”

      母亲的小时候似乎是父亲一直的痛,他总是为母亲多舛的童年耿耿于怀,好像是因为他强夺了她的快乐,所以他在对待我母亲的时候,总是隐约有些愧疚感,想尽最大的努力补偿她,也不要让他的孩子重蹈母亲的覆辙。母亲的支持拿掉了他心里最后的包袱,他欣然接受了驻外办事处市场总监的职务,踏上了远洋的旅程。

      临行的前一夜,他们说了彻夜的话。父亲第一次流了泪,对母亲说:“这是个混乱的时代,价值观缺失的时代,我曾经以为自己能改变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到头来自己迷了路,我只能逃离这里。”

      母亲是了解他的,他面上不说,心里是受尽了苦,他的自信和骄傲,都被残酷的现实和险恶的人心磨平了,罩在他头顶的光环和玻璃罩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的心在风霜雨雪中迅速衰老。他这一番话说出来,母亲心里已经清楚一大半了,就好像考试的时候,监考老师告诉你判断题做错了一样。

      但她只是擦掉了眼泪,也帮父亲擦眼泪,对他说:“你在外多保重身体,我不求别的,多惦记惦记家里就行。”

      父亲去了美国,去了那个他更熟悉的地方,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痛苦的终结。国内总部集团的领导要求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打开欧美市场”,他没想到这“一切”里也包括他的自由。当时他们和旧金山市华人商会合作拓展当地市场,简是商会的秘书长,比我父亲年长十岁,她的父亲是国会议员,在商业方面权势很大。如果能笼络到这个女人,集团的发展前途不可限量。

      说到这里,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故事的结局了,但这也不是故事真正的结局……别急,让我先把这里说完。

      是的,风韵犹存的女强人爱上了这个充满理想主义的男青年,在组织的硬性要求下,他们结了婚。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父亲为什么没有再反抗,就像他年轻时偷偷拿了户口本从家里跑出来一样。我想也许他是没有可以逃的地方了,他也没了逃避的勇气。在国内时,他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可以和别人不一样,最终失败了,只好逃到了国外。他想在那里获得认可,然而毕竟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人,背后指挥他的人也都是黄土地上长大的,他被夹在中间,内心和环境的矛盾从来没有缓和过。

      他不敢回来见母亲,只好寄了张照片,从此杳无音讯。而我的母亲,在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之后,某一天突然就看透了――她也许早已猜到了结局,也许和我父亲一样失去了反抗的勇气,也许天性软弱――总之,她没有流一滴眼泪,默认了父亲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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