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筝》烦得很嘞

49、回家

　　我躺在客厅的老式沙发上睡着了，最后是脸上一阵温暖的触感把我从浅睡中惊醒。睁开眼，欧阳行蹲在我旁边。他没有开日光灯，沙发旁的阅读灯还是睡着之前我开的，黄色的白炽灯光下他细小的皱纹和汗毛都清晰可见，眼睛里的血丝似乎比平时重了许多。

　　“你在等我？”他没有拿开他的手，大拇指轻轻地抚着我的脸。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医院里有些事。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冰箱里的苹果。你呢？吃饭了吗？怎么眼睛这么红？很累？”

　　我伸手想去摸他，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隔开了。“想吃面吗？”他站起身来，“我去做。”

　　“这么晚还下厨？”

　　“方便面，要不了多久。”他一边说一边走进他母亲的房间，关了门。再出来时，已经脱下了白衬衫和牛仔裤，身上换了件黑色短T和深灰色短裤。

　　厨房和客厅之间只隔了一扇推拉门，没有关，我坐在沙发上便能看见他优美的背影在流里台前忙碌的样子。烧水，打鸡蛋，煮面条，每一个简单的动作在他做起来却像体操运动员那样令人赏心悦目――尤其是当他做这些是为了我的时候。

　　上帝在关上我人生的破烂木门时，一定给我开了一扇豪华落地窗。

　　他端着煮好的两碗面放在餐桌上，我们相对而坐，一起吃起方便面来。我想起看过的一个故事，男人是一家地产公司的常务副总，女人是竞争对手的销售总监，本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人，却因为相近的经历和观念产生了英雄惺惺相惜的感情。男人事业遭到挫折，寻遍天涯最后来到女人的楼下，问她：“有吃的吗？”

　　女人答：“家里有方便面。”

　　“方便面也好吃。”

　　于是，两个富贾一方的成功人士、商场精英，在富丽堂皇的家里，端着一碗方便面一起吃起来。生活的温暖并不是来自于富贵舒适的生活，有时候深夜一碗方便面给人的慰藉，远远大于钱包里的白金卡。

　　所以，别说他住在这么旧的小区里，就算他住在撒哈拉沙漠，我想我也会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的。

　　他应该是饿坏了，不一会儿就把碗里的面和着汤干得空空荡荡，放下筷子对我说：“这几天我会很忙，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像今天一样不吃晚饭，只吃一个苹果。”

　　“什么事这么忙？期末考试不都结束了么？”

　　他清了清嗓子，双手交叉握成一个拳头撑在嘴上，隔了半晌才说：“我母亲……今天早上……走了。”

　　“……”

　　我像是糟了当头一棒，脑子一时空白，意识一片模糊。怎么会这样呢？她昨天不是还能说能笑吗？为什么如此突然？你该怎么办？你很难过吧？……可为什么，从你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哀？还是你在故作坚强？……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我却问不出口，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哭不出来，却也说不出话。

　　最后，他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寂静无言，他凹凸的指纹成了我的安慰剂。

　　“对不起……”我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他摇摇头。

　　“你可以难过……我会理解你……”

　　“该来的总会来，悲哀也不会改变结果。”他嘴角勉强往两边一扯，“没什么能安慰我，必须我自己去面对，越过这个坎。”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他看着我，轻声说：“好好照顾自己，把面吃完。”

　　我点点头，夹起碗里的面大口大口送入嘴中，一碗下去，浑身都是汗。他起身收碗，我拉住他：“你煮面了，我来洗碗吧。”

　　“我来吧，你不知道洗完放哪里……”

　　“你告诉我不就行了。”我抢过他手上的碗筷，收进厨房，他跟在我身后，帮我递东西，擦干洗好的碗筷。

　　“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秦校长切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现在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一名了。”

　　“什么？”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皱着眉，问我：“秦校长好像气得不轻，你真要继续这样闹下去？”

　　“她这么强势，我又怎么能认怂？”

　　“那你打算怎么接招？”

　　“我想出去挣钱。”

　　“哈？！”他比刚才更吃惊，放下手里的擦碗布，双手撑着台面问我：“你这不是异想天开吗？你还没满十八岁，谁敢招用童工？”

　　“我马上就十八岁了！”我也放下手里的锅，直视他：“再说，十六岁就不算童工了，你说山区那么多初中毕业的学生都进城打工了，我还高中毕业呢，怎么就不能挣钱呢？财政自由决定主权自由，我难道一辈子靠秦校长养活吗？”

　　“你……”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最后急促地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你一没学历二没经验……”

　　“欧老师！”我大声打断他。

　　“……”

　　“没有人生下来就会挣钱，也没有人可以永远不融入社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反对我，也许你是担心我，但我想挑战一下，说不定我就成功了呢？”

　　他盯着我，最后无奈地长叹一声，问了我刚才问过的问题：“那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吃完夜宵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他匆匆洗了个澡，我们互道晚安后便各自回了房间。事不宜迟，我没有立马爬上床睡觉，而是把随身的包翻了个底朝天，一共凑了一百六十三块五毛钱。除开现金，我身上还有一部手机、一支护手霜、一个名牌钱包（是我母亲买错了颜色淘汰给我的）、用了一半的速写本、刚买的高级钢笔、一包纸巾、家里的钥匙、一部松下CD机和一张Savage Garden的碟片。

　　我大略盘算了一下，能卖的都卖掉，大约还能凑个五百块钱，整个暑假的生活费应该够了。

　　江海高中每年毕业季都会组织跳蚤市场，在体育馆门口专门围出一块地方，供毕业的学生出售旧书、文具、学习用品、生活用品，等等等等。今年的跳蚤市场从下周一开始，一直持续一周。我刚考完试的时候就已经在家里搜集出来一堆东西准备到时候卖掉，没想到现在这情况下，那些毫不起眼的玩意竟然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不管能卖多少钱，至少不会把自己饿死。也许在我找到稳定的收入来源之前，这些钱能让我生活得还不错。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欧阳行一起出了门。他去医院我回家，但方向并不顺路。他执意要送我，被我坚决地拒绝了。

　　“你总不能老是这样照顾我，不让我长大吧？”

　　“你知道怎么坐公交车么？”

　　“江海市又不大，”我冲他挥挥手上的东西，“况且我还有地图呢。”

　　他叹了口气，最后说：“那你注意安全。”

　　“知道了，拜拜。”

　　“拜。”

　　我大概天生方向感不错，几乎没怎么看地图就顺利地回了家。刚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里面就传来拖鞋拍击地面啪哒啪哒急促的声音。

　　“铮小姐！！”阿妈尖叫着把我拥进怀中，勒得我喘不过气来。“你可总算回来了，你这两天都去哪了？！你可真是……要把阿妈吓死……快让我看看，瘦了没有？……”

　　她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两手按着我的肩膀左看看右看看，不肯放手。“阿妈想死你了，阿叔说你在外面还安全，外面怎么可能安全？你怎么就这么混，还敢连着几天不回家？你就是有天大的气，总得回家关上门好好说的不是？……”

　　我不得不用力撬开她锁住我肩膀的手，一边往卧室走一边对她说：“阿妈，我回来拿点东西，待会儿就走……”

　　“什么？！”她疾步跟在我后面，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铮小姐啊……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还不知道你妈的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她让你不回来，你难道还跟她较真么？……你在外面这两天，秦小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哎……我看了都心疼，你忍心看她那样？”

　　“阿妈，我也心疼她，可是谁来心疼我？谁知道我回来之后她会对我怎么样？我和她说过，我不可能一辈子被她管着，不可能去读什么教育管理。”

　　我拉开柜子门，把当年去美国用的超大行李箱搬出来，开始往里面收东西。

　　阿妈站在一旁，总算看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一下变了，上来就要拖走我的行李箱。“铮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就别倔了行不行？！秦小姐断了你的银行卡就是想让你回来，你这下回来了，怎么还收东西准备走呢？！”

　　我不说话，暗暗咬着下嘴唇，把箱子硬抢了过来，东西乱七八糟一古脑全扔进去，最后飞快地拉上盖子往外拖。

　　“秦铮！你就行行好，行不行？”她在我身后大喊，“那个生物什么有什么意思，你们非要上赶着读？！”

　　“你们？”我回过头，问她。“还有谁要读？”

　　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最后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颤抖着指着我：“铮小姐，你不要再闹了。再闹下去，秦小姐真的不管你，不给你交学费，恐怕你连教育管理都读不成！”

　　我愣愣地看着她，觉得她似乎不是疼爱我的那个阿妈了，不知什么时候，她也学会了母亲那套威胁和镇压，却从来没有理由。我从包里掏出家里的钥匙放在桌上，给她鞠了个躬：“我走了。”

　　她什么话都没说，也那样愣愣地看着我，一直到我转身走出家门，身后没有传来一点声响。

　　也许，我还会回到这个家来吧。但短时间内，应该都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