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筝》烦得很嘞

45、女朋友

　　“可……”欧阳行面露难色，似乎在犹豫什么。

　　“没关系，你就去吧，小秦姑娘还在这儿呢，有事我按铃就行了。”周阿姨开口道。

　　“好吧……那拜托你了，秦铮。”欧阳行看着我说，“电铃在床头，有什么事就按铃，给我打电话，我一会儿就回来。”

　　“哦，好……你去吧。”

　　护士和他一起走了出去，病房里只剩我和他母亲，我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和一个病人说什么，避讳什么，只好呆呆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像个入定的僧人。

　　“小秦姑娘……”倒是周阿姨先开了口，“你和阳阳……好像关系很好？”

　　“……啊？”我脸一红，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话。“您叫我小秦就行……”

　　“以前都是阳阳一个人过来看我，他好像朋友不多。”

　　“我……我闲着没事干，才央求他带我出来转转的……他朋友不多吗？我感觉他在学校里人缘很好……”

　　“学校？你们都在江海中学工作？”

　　“没……没有啦，欧老师以前教过我……”

　　“喔……”周阿姨皱着眉，表情有些疑惑。想了一阵她才继续问：“你和阳阳认识多久了？”

　　“快六年了。”我老实回答。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母亲在江海中学当老师。”我本能地撒了个小谎，却想不清楚自己到底要掩饰什么。

　　“那你母亲和阳阳是同事啊。”周阿姨笑了起来，但那笑容随即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我一下紧张起来，连忙站起来要按铃，她朝我挥挥手，等缓过来才说：“最近伤风，没什么事。”

　　我松了口气：“您可得保重身体啊。”

　　她苦笑道：“借你吉言吧……刚刚说到你母亲，那你父亲呢？”

　　我回她一个苦笑：“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我父亲。”

　　“喔……”她缓缓点头，隔了一阵才说：“你和阳阳很像。”

　　我以为她说的“像”是指我们都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事实，便勉强一笑，算作默认。可她突然补充道：“我从你眼睛就看出来了。”

　　“什么？”我有些诧异，从来没人说过我和欧阳行的长相哪怕有一丁点的相似。

　　她抬起干枯的手指了指她的眼睛：“你们这里都写着一些东西――我不确定那是什么，但给我的感觉很相似。”

　　说得这么模棱两可……原来欧阳行哲学家的气质，是从他母亲这里遗传来的……我尴尬地笑了一下：“我都没发现。”

　　“小秦，你今年多大了？”她换了个话题。

　　“我十八了。”

　　“……”她倒吸一口气，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想帮她顺顺气，她无力地挥手拒绝，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您没事吧？”等她好不容易缓下来，我问：“要不要按铃？”

　　“不用……最近经常这样，没大碍。”

　　“那您要不要喝点水？”

　　她点点头：“就把阳阳熬的汤倒一点给我好了。”

　　欧阳行做的是萝卜鱼汤，汤色雪白，香味浓郁，没想到他这种天天吃水果三明治的人，煲汤还能煲出这种水平。我从保温桶里找到汤碗和汤匙，弄了一小碗出来凉着。她又开口道：“你只给我弄一点汤就好了，肉和菜留给阳阳吃吧。”

　　我一边感慨她对儿子的一片心，一边帮她把汤里的鱼刺挑干净，端给她。

　　“麻烦你了小秦，你真是个细心的孩子。”她接过碗道。

　　“哪里，您客气了。”

　　她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轻轻颤抖着一勺一勺慢慢喝汤。我看着她瘦削的脸和发白的鬓角，想象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的母亲是否会像她一样卧在病床上，会有谁在她床前照顾她呢？会有我吗？

　　想着想着，鼻子一酸，眼泪又忍不住往上涌。

　　“小秦，你怎么了？”周阿姨似乎注意到我的异常，看着我关切地问。

　　“啊……没事没事……”我胡乱抹了把脸，藏起没来得及掉下来的眼泪：“您还要吗？”

　　“不用，这么多就够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碗，拿到旁边的洗手间里洗干净，回来时看见她正盯着我看旁边桌子上的一个苹果发呆。

　　“您想吃苹果吗？”

　　“嗯？”她微微有些吃惊，淡淡一笑：“不用……太麻烦了……”

　　“没关系，我削给您吃。”我自告奋勇，坐在椅子上开始削苹果。

　　其实所谓的“削”并不是真正的削。以前我生病没力气的时候，阿妈就把苹果一刀切两半，去掉核，再用小勺一点点刮成苹果泥让我吃。这样既补充了营养，又不会对胃造成压力。我如法炮制，一点一点刮了苹果泥让她吃。

　　“想不到，你还会这种办法。”她看着我手上进行的工作，笑着说。

　　“这是家里阿姨教我的。”

　　“现在女孩儿都追求男女平等，高呼女权主义，像你这样细心的照顾人的已经不多了。”

　　我脸一红，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表扬，只好笑了两声，继续埋头刮苹果泥。

　　大概是吃得慢，加上苹果泥吃下去没有太强的饱腹感，周阿姨一个人吃掉了整个苹果。我正在洗勺子的时候，欧阳行回来了。

　　“你饿了？”他看着我手里的小勺子，“要不要先去吃饭？”

　　“没……”我指了指周阿姨，“我给她削了个苹果吃。”

　　“什么？”他显得很惊讶，我心一慌，连忙解释：“阿……阿姨没说她不能吃苹果……我不知道……”

　　“你误会了……”

　　周阿姨在我身后开口道：“我很好，和小秦聊得很愉快。现在想休息了。”

　　“是吗？汤喝了吗？”欧阳行走近她床边问。

　　她点点头：“喝了，手艺又有进步。你帮我把枕头放下来就可以走了，不要担心我。”

　　欧阳行照办，帮她掖好被子：“那你先休息，我和秦铮出去转转，晚点再来看你。”

　　“嗯。”

　　欧阳行稍微收拾了一下房间，和我一起离开了。

　　“去小花园逛逛怎么样？”他一边下楼梯一边问我。

　　“你说了算。”

　　“No problem。”

　　他答应得爽快，领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了医院一个小花园。没有了别的地方那样四处弥漫的阴郁气息和消毒水味道，这里就像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入口处搭的花架，紫藤萝像一串串铃铛吊下来，风一吹过几乎就要发出清脆的歌声。再往里走，是开得正旺的月季，茂密的枝叶攀附在围栏上，鲜红的、粉红的、淡黄的花朵密密点缀其中，像是大自然织的一条彩色花朵围巾，懒懒地搭在土地神的脖子上。

　　“这里的景色很漂亮吧？”他一边踢着路上的石子儿，一边扭头问我。

　　我深深吸气，等花香都浸入肺泡，再慢慢吐气，点头回答他：“嗯。”

　　“我母亲情况最严重的时候，两三天都不曾醒来。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来这里散步，一圈一圈地走，或者在长椅上坐一天。”他伸手指了指前面隐约可见的长廊，“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里就是我的‘地坛’。”

　　我知道他说的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截瘫之后他常去的地方。喧闹的城市中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可以与世隔绝的地方用来思考或悲伤，就像这里属于他，校门外荒废的花园属于我一样。

　　“我忘了问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又开口道。

　　“什么？”

　　“她已经两周没吃东西了……”

　　“啊？”我吃了一惊，“那她怎么补充能量？”

　　“输营养液。我经常给她做汤喝，但她也没什么胃口，最多喝半碗，剩下的干货全只有我来吃。”

　　“原来这样……”我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她是舍不得才留给你吃的呢。”

　　他淡淡一笑，反问道：“就算是因病致穷，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好啦，是我误会了。”

　　“你说什么讨她开心了？”

　　“没有吧？就随便聊了聊……”

　　“那你们都聊什么了，让她这么胃口大开？”

　　我耸耸肩：“闲话家常咯……她问我和你怎么认识的，父母做什么工作，今年多大了……你看着我做什么？”

　　他表情奇怪，脸色都显得比平时红，笑得似乎很无奈，很像《诺丁山》里Anna来书店找Will时，Will脸上吃惊又无语的样子。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还是撑着那副无奈的笑容轻声问我：“那你怎么回答她的？”

　　“照实说呗。”

　　他咳了一声，我又补充道：“只是秦校长……我只说她在学校当老师……”总之，我不愿意再让多一个人知道我是秦校长的女儿。

　　他止住咳嗽，手掌握成一个圈放在嘴前停了一会儿，才尴尬地笑着说：“我很抱歉……我母亲……可能以为你是我女朋友――她总是替我操心，才会有这些误会，请你不要放心上。”

　　“……”

　　他笑得勉强，我仰起脸看他，猜测自己此刻的表情和他一样。我是他的女朋友……如此美丽的误会，我忍了那么久都舍不得拆穿，他却着急着要和我划清界限……心里发涩，眼角泛酸，我撑着最后一点笑意问他：“欧老师还单身？”

　　“一直没有找。”他双手背在身后，迈开慢悠悠的步子继续往长廊处走去。

　　明明是炎热的夏天，我却觉得四周寒意袭人。四处盛开的月季花也变了形状，不再像一条温暖的围巾，却似彩色的冰灯挂在干枯的枝条上，散落在贫瘠的灰土中。

　　我痛苦地想，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就连最后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也在提醒我不要把他的善意当作理所当然。默默跟着那个温柔又冷静、礼貌却残酷的背影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天雪地的沙漠里，绿洲在我身后，离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