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程》宋君

64、第六十三节

　　从外面看，祭坛已经被围成了一个水桶。
　　武林盟主慕容斐然，调动盟下的兵马包围祭坛，同时向江南各门派发了除奸令，要求武林正道务必出力，铲除邪派杀手组织祭坛，诛杀匪首宋君。
　　一呼百应，一时之间，江南武林群雄纷纷赶往那座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山头。
　　除恶务尽！
　　慕容斐然围住祭坛之后，却并未见到里面有任何回应或抵抗，他自认为，此次行动秘密且迅速，祭坛无可能事先得知消息，因此便令左右护法留守，而自己则带着一队精锐潜入祭坛内部。
　　然而他们进入不多时，便遭遇了一伙埋伏的杀手，这伙人利用熟悉的地形以及诡异的忍术，在片刻之间便令武林联盟这边折杀了近一半的人。情况证实了慕容斐然的想法，杀手们并没有来得及逃离，他们只是隐藏了起来，只不过现下敌在暗，己在明，形势不利，而且，他对忍术认识不多，只知道这是一门从东瀛传过来的武术，习者能够隐身遁土，易容换貌，所以多被用于暗杀。计较之下，慕容斐然便又带着剩余的部下退了出来。他原本打算改用持久围困之计，逼那些杀手自动现身，谁知尃一退出，却被告知了一个坏消息。
　　报告消息给他的右护法张耿道：“启禀盟主，方才在有人煽动之下，不少人强行冲入祭坛，我们没能拦住。不过，楚先生已经带着人跟上去了。”
　　慕容斐然大感头痛，蹙眉道：“煽风点火者是何人？”
　　张耿惶然道：“当时现场太过混乱，属下并未看清。”
　　慕容斐然压着怒气，挥一挥手道：“罢，随他们去。楚云天做事我也放心。”便返回了营帐。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楚云天派了信使出来，进入盟主帐中密谈，随后，慕容盟主又命张耿召集人马，再入祭坛。张耿见慕容盟主又已神采奕奕，原先的疲惫神态早已一扫而光，心下揣测，大概是楚先生送出了什么好消息。

　　慕容斐然再入祭坛，比第一次要顺利许多。他顺着楚云天留下的记号，来到了溯源阁附近，正好遇见了那把火，而他心里的一把火也被程风给挑了起来。他不能容忍，竟然有人抢在他之前杀了宋君，更何况这个人是程风。幸好，宋行道出被杀死在溯源阁内的那个并非是真的宋君。
　　事情发展至此，在慕容心中，已不仅仅是一次围剿行动那么简单，而是他与程风的较量。他一直视程风为自己的劲敌，不知为何，他觉得，他们之间的竞争将不会停止，直到一方死去。
　　“大家继续分头搜索。”慕容斐然的这句话说完，较量便正是开始了。
　　慕容斐然带着部分人手深入祭坛，如入无人之地，一路搜索也不见人影，之前袭击过他们的那些杀手，似乎像太阳底下的肥皂泡一样自行消失了。寂静的庭院令慕容心内忐忑不安，即使查封了祭坛的银库也不能叫他高兴起来。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楚云天给他递来了消息，说自己正在紧紧地盯着程风，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即刻来报。
　　“终究还是云天知我心。”慕容斐然暗喜。
　　几人继续前探，穿过一小片杉树林，发现前面有一个四合的庭院，众人掩进庭院，四散查找，发现此处乃祭坛杀手居住之处，各色武器暗器、劲装夜行衣、易容药物等散落一地，显见屋主们当时撤离得慌乱。
　　屋子里充斥着一股阴郁的气息，慕容斐然走到窗口打开窗子，顿觉清风入怀。天色已经慢慢黑下来，风吹过窗外杉树林，哗啦作响，几只飞鸟被惊起，扑棱着双翅飞进了夕阳的最后几缕余晖之中。四周的景色看起来很安宁，无半点肃杀，然而，此处又怎会是个安宁之地呢？突然之间，寂静的庭院呼啸起来，窗棂子咯楞咯楞直响，霎那间，天旋地转。
　　众人反应不慢，及时跳进院中，只听得周边风声正疾，四间瓦屋便如同安装了车轮子一般旋转，院子正中的空地，不知何时凸起一块，形成一个巨大的八卦图形。众人心知已被困进了一个极厉害的阵法里，连叫不妙，纷纷抬眼向他们的领头人慕容盟主看去，眼光中包含着求助的信息。
　　慕容斐然平素对奇门遁甲之术九宫八卦阵法颇有研究，是以能处变不惊。只见他敛气凝神，推算生门，正当渐入佳境，有所领悟之时，突然听见有人惊呼一声：“你是何人？”思路顿时被打断，那断了的思路随着那呼啸旋转的房屋一闪而过，再也抓捏不住。
　　功亏一篑！
　　慕容斐然当时的感觉是郁气填膺，心烦气短，一股怒气无处可泄，只得抬起一掌拍了出去，直激得飞沙走石。然而，“你是何人”的惊问声却仍然不绝于耳，他平缓了一口气转头去瞧，终于明白了那声惊问的由来，吓得暗中出了一身冷汗。
　　他万万没有料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死亡令人恐怖，新生叫人喜悦。
　　但是，这个世上却又的的确确地存在着令人新生恐怖的新生。
　　跟随慕容斐然一道的武林盟下属连同武林豪杰原本不过十数人，此时却足足增加了一倍，因为，每一个人身边，都多了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你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为何长成与我一样？”

　　慕容斐然当然知道，以宋君为首的祭坛的杀手擅长易容之术，此间的人员当中，必定有一半是杀手，可是到底哪一半才是？他该杀哪些，留哪些？
　　在霎那间，慕容的脑子中闪过数个念头。他本也是算尽机关之人，立刻便洞悉了这双子陷阱里的杀机，衣衫湿了一层又一层。
　　暮色四合，太阳已经下山，天却没有暗下来，晚霞将天边染成了红色，如血般的红。
　　寂静的空气里传来了兵刃撞击的声音，这通常就是江湖人解决问题的方式，他们习惯与用武力来解决诸如愤怒、恐惧、疑惑以及各种难题，此时，他们虽然不一定如慕容斐然一般洞悉玄机，但是他们知道，那个与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当然就是自己的敌人，是一定要消灭掉的。
　　然而打斗却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每当短兵相接的时候，总有一个人附近另一个耳边轻声道：“你可知道，你消灭了我之后，便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
　　听者自然不傻，略微思索，便明白了话中的含义，明白了之后，立即罢手，四下散开，彼此间隔数尺，相互提防。因为，原先的盟友，此时也早已分不清是敌是友，反而是那与自己长的一样的人，虽然明明确确是自己的敌人，但至少，自己能确认对方的身份。
　　同伴变得无法信任，而敌人俨然成了自己的盟友，因为，只有他们两个同时存在，才能与别人达成均势，才能同样对别人造成威胁。
　　无意间，那二十多人竟自发地围着院子当中的八卦站成了一圈。慕容斐然见状脑中灵光一闪，纵身跃进了八卦的中央，两脚下探，果然发现底下藏有机括，想必这便是阵眼，不由暗喜，随即发力一踩，却立刻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反弹之力从地底传来，将他弹开。慕容斐然顺势上纵数尺后下落，借着这一弹一落之势，他所用的力已增加了一倍。然而，当他再次落地时，却蓦地感觉到地底的反弹之力也增强了，强得将他弹飞起来。
　　慕容身在空中，心中已意识到了机关的古怪，因此，下落之时，他深吸一口气，右足立起，飘飘而下，如一片轻絮般停落在机关之上，这次没有再被弹起。
　　经此回合，慕容已然明了此阵眼具有借力弹力的功能，轻易破坏不了。此类机关他之前并未接触过，但是他知道，武学中也有此类功夫，比如如意拳，能借力打力，遇强则强，但是却也有个限度，若是遇到功力比自己大许多的也不免会落败，如若不然，如意拳岂非成了天下无敌的功夫？只是不知这个阵法的底限在哪里？一念至此，不由起了好胜之心，气沉丹田，使个千斤坠，用上了比之前更大的力量。地底的反弹之力再次产生，这次慕容斐然没有再顺势弹起，他稳住身形，缓缓地加了一成内力。
　　弹力每增加一分，慕容斐然使用的内力便增加一分；慕容的内力增加一分，地底的弹力随即也增加一分。如此反复，慕容的内力消耗极大，渐渐地，他的头顶冒出袅袅白烟，焦躁之色亦爬上了他的额头——他的内力总有耗尽之时，可是，阵眼却依然坚固。
　　放弃么？放弃吧。慕容斐然心想，虽然这不是自己的一贯的作风，可是，难道他就不能做一两件半途而废的事情吗？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所以，就算他放弃了，也不会有人因此而指责他。
　　放弃了吧。
　　慕容斐然这样想着，脚下已准备收力。但就在这是，他听到了一阵“咯吱咯吱”的奇怪的声音，而那飞速旋转的的四间瓦房竟然就随着这声响缓缓地停了下来。
　　群豪见慕容斐然破了这四合八卦阵法，不由精神一振，在场的每一个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但是杀手们心里自然是不愉快的，难得他们却笑得和真的一样。
　　慕容斐然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知道，他破了四合八卦阵，实属侥幸，可是，真正难解的却是眼前的这个双子疑阵。困在阵中的诸人，真假难辨，敌友不清，若说四合八卦阵是斗力，那双子疑阵便是攻心。
　　“盟主我们应该怎么办？”一人开口求救道。
　　“盟主，救命。”与那人同样样貌打扮的另一个也随即开口说话，语音语调竟一模一样。
　　慕容斐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目光如炬，却无法找出两人之间一丁点的不同之处，不由暗叹道：“这果然是个绝妙的游戏，设计这个游戏的人绝对是个天才的疯子！”
　　——游戏的绝妙之处，就在于，即使是祭坛的杀手，一旦他们参与其中，便也同其他人一样，再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同伙。
　　所有人都成了局中人，而设计这个局的那个天才疯子宋君，却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也许她此时正藏身暗处得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他救不了你们，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冒牌货！”这句话将整个游戏推到了高潮。因为，随即而来的那个人，苍白的脸色，高贵的仪态，赫然是又一个慕容斐然！
　　全场愕然，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向站在面前的两个慕容斐然。此时，谁真谁假早已没那么重要，令人惊愕的是假冒者那高超的易容技术，众人原本以为，以慕容斐然这般的人才，世间只能有一个，却没想到，有人竟能复制一个，相似的外形，相似的神态，这是何等的巧技！
　　这是何等的巧技！人群中的杀手暗暗观察两人，心中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均想：有如此手艺的人，祭坛只有一个，莫非是那人出手了？
　　慕容斐然也在端详那假冒的慕容，发觉此人果真与自己有九分相似，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心下悚然，暗自思量道：听说宋君此人擅长易容，莫非眼前这个便是？却不知武功怎样，自己如何才能将其擒获。
　　心念之下，不由蠢蠢欲动，却自知自己方才真气耗损太多，只能暗自克制，静观其变。
　　便在此时，又有四个人走了过来，正是楚云天、宋行、千里、程风。
　　眼前的情景，令后来的四个人大吃一惊，楚云天立即意识到这是针对慕容斐然的一个陷阱，又惊又急地叫道：“慕容！？”
　　其中一个慕容轻笑着回答他道：“云天，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方法对付这个冒充者。”
　　楚云天怒道：“住嘴，你才是冒充者。”
　　此慕容斐然遭楚云天否定，却并不着急，反而柔声道：“云天，你瞧仔细了，我怎么可能是假……”突然顿住，盯着楚云天道，“你扮楚云天还挺像的，可你不是。”
　　楚云天能感觉到众人怀疑的目光在自己和两个慕容之间徘徊，他的脸突然涨红了，他觉得出离的愤怒。
　　“到底怎么才能知道谁真谁假？”有人小声喃喃道。
　　“这个好办，”程风开口道，“真金也能用火试炼，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程风此话颇为晦涩，不过他也并未让众人多费思量，只见他自腰畔抽出了一柄精巧的短剑道：“真脸假面，只要在这剑刃上一试，便可知晓。”
　　此话一出，却立刻遭到了反对。反对的是人称“玉龙剑客”的华玉龙，只听得他说道：“脸上被划上一剑，岂不就毁容了？在下凭什么要这么做？”
　　另一个华玉龙也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易毁去？此举甚为不孝。”
　　此二人一搭一合，竟然甚为默契。
　　但是两人当中，必定一人为真，一人为假，若说假的华玉龙是因为害怕身份被揭穿，是以反对，那么真的华玉龙为什么要反对呢？
　　道理或许很简单，此人平时自命风流，对自己的容貌珍而视之，平日里对肌肤的保养竟比女子还得体，自然是不肯自毁的。其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世上也并不只有女子才爱惜自己的容貌，是以，其他人虽然没有出言反对，却也未表示赞同。
　　程风微微一笑，随即转向慕容斐然，缓缓说道：“慕容盟主……”但是，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已有一个人大声道：“我愿先试！”
　　程风又笑了，他那句尚未说完的话是这样的：“慕容盟主手执天下武林之牛耳，自然是应该做表率的吧。”只不过，在他说这句话之前，他似乎早已经料到有人会挺身而出，所以，这句话，他故意说得慢吞吞的，慢得足可以让别人轻易打断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