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夏春秋》朝颜kenko

4、婵媛

　　“我来的时候也是这条道。”夏轻寒懒懒得蜷在马车里，偏着头欣赏外面的风景，大道平坦，尘烟弥漫，两旁的树林疏落有致，绿意盎然。
　　左侧坐着漫不经心的贵公子，景言随口回道:“最近最方便。”
　　“我只知道这条道，从咸阳出来能最快到武关……”少年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直起身子，“故意的！秦人故意的！”
　　出了咸阳城、过蓝田、循丹水、赴武关、越南阳、下汉水，经襄樊，直抵郢都。
　　慌乱中，给太子选的逃亡之路居然是最有名的秦楚大道①！我们根本就没经过汉中郡，只在出武关的时候匆忙给守关士兵出示了汉中签发的通关文书。
　　如果不是秦人有意放行，绝对出不了武关！更别提经过中原繁华胜地南阳，顺利至郢。
　　难道说太子的逃亡，竟会是秦的阴谋？
　　“哼哼，”景言不怀好意地冷笑，半躺在座位上，撩起素白长袖遮住眼睫，“是啊，你以为要从咸阳逃跑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别人的计划，或者说一切都是在别人的计划之中。
　　“那么，我被卷进来又算什么，你们的游戏中并不需要意外之客。”夏轻寒眯起圆润的眼睛，冷冷盯着假寐的贵公子。“你们要灭口的话，没必要跑这么远；而让我去秦国，根本就不该在这个阴谋内。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我也没义务被你们利用！”
　　贵公子轻微翻了身，索性举起右臂，袖子严严盖住了脸。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初夏的上午阳光明媚，和风宜人，时不时有来往的行人车马，喧哗不断。从这么繁华的道路上逃亡过的记忆，恍惚间像是假的一样。
　　那是人生中第一段最奇异最难以置信的遭遇。夏轻寒模糊记得，身份尊贵的行凶者杀了车夫，扼住自己跃上马背，滴血的利剑抵住喉咙，狂乱地奔驰，星月的碎影划过太子疯癫的脸。他强自镇定地提醒说应该换下沾血的衣服，应该在人多的时候控制速度，应该……放松脸上狰狞的神情。
　　两人共驾的一匹马很快疲惫不堪，在太子疯狂的鞭打下长声悲鸣，前腿直直跪倒，将恶毒的逃亡者们摔得灰头土脸。被强迫奔行的驽马口吐白沫，抽搐了几下便一命呜呼。
　　少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看见太子蓬头散发地放声嚎哭，利剑远远掉在地上。昏黄的夕阳下，大道上烟尘滚滚却再无人迹，成年男子凄厉地号叫，仿佛是一个荒诞的梦境。
　　身体焦急地不行，却怎么也清醒不过来。
　　人质在逃亡中惊慌失措，他的人质直立着静默。.
　　最后一丝苍黄色也死去了，残月冷酷地笑，少年终于迈步向前，掺起还在抽泣的王族。
　　为什么那时竟没有马上逃走？天空中传来猛禽的长鸣，一点白影在头顶盘旋。夏轻寒臂上一痛，太子的手指深深陷入他的皮肉里，湿淋淋的脸上是满溢的恐惧。凄清的月色照在狼狈的两人身上，沾满尘土和血迹的外袍残破不堪，横死在地的马尸散发出腥臭的怪味，夜间出没的禽兽喀啦喀啦地走动……寂静的夜里，分明有着各色各样的恐怖。
　　僵直不动，夏轻寒清晰地听见两个心跳声咚咚锵锵，如擂战鼓，而肢体都是断线的木偶。他无法转动脖子，只觉得身边的人体比岩石还冷，他不敢想像两具尸体是如何怪异地站立在大路的中央，脑袋里嗡嗡乱响。
　　不远处的林中有野兽窥视的绿眼，连绵不绝的恐嚇嗷叫。似乎已消逝了无数时刻，刻薄的月亮又似乎钉上夜空，一起死去、冷却、僵硬.
　　盘绕在空中的白点渐渐降落，夏轻寒觉得眼眶酸痛无比，眼珠只在眶内游走，超乎极限地追寻四周生动的气息，他的颈项居然只偏向一侧。莫非中了什么邪术？一道白光倏地射过，残留在视线里不停地晃动。
　　得得得得得，马蹄声近了。
　　芈横紧攥住的手指突然放开，两人同时跌倒在地上。
　　月光柔润，矫健的白马驮着灵巧的少女，轻轻走来，白光坠上伸出的手臂.
　　“太子殿下，”少女溜下马背，“在下婵媛，奉屈大夫之命，前来相助。”
　　“自从殿下去年入秦为质，屈太夫就派遣我到咸阳暗中保护你了。”自称为婵媛的少女歪着头俯视还坐在地上的芈横，一手抚上臂上的活物，斜飞的凤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嘲弄，“我还说秦国对太子必定礼遇有加，现在并不是两国翻脸的好时机，大夫却长叹不止，非要我来。大半年都平平稳稳过了，你如今发的什么疯呢？”
　　“我一个不留神，你就杀人闯祸，还拉个小孩子跑路？”婵媛弯下腰，饶有兴趣地打量自己口中的小孩子。“你是秦国人？看相貌不太像啊，也不是很尊贵的样子，我没见过你。”
　　臂上扑啦扑啦响了几下，先前看到的白点竟是一只鹫鸟的尾羽。少女抖抖胳膊，与猛禽戏玩。
　　小孩子抽出被太子压得发麻的手臂，缓缓站了起来，视线与少女平行，“正好，救兵来了，我可以走了吧。”
　　太子还坐在地上，茫然地仰头看着两个明显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孩子，凶狠暴虐的面具被打碎后，露出一张困窘无力，羞愧懦弱的面孔，涕泗横流。
　　长叹一口，婵媛手一沉，放任鹫鸟飞起盘旋，转头看向认真的少年，“看来你就是唯一的意外。我明白了……你不能走。”避开少年惊讶疑惑的眼神，“我本来不该露面的，大夫不希望多生事端，但是你们两个，居然傻到站在路中间发痴发呆，生怕没人注意吗？费了我好大的功夫。要是我不出现，你们还准备傻站到天亮吗？”
　　“我把马送给你们，爱护着骑，你们也不用太紧张，”少女俏皮地眨眨眼，语焉不明地说道，“你们会平平安安回到郢都，到时总会有办法的。”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夏轻寒睁开眼睛，他怔怔地凝视窗外，黄澄澄的阳光铺满了大地。
　　“唔……”同行者也坐直身体，若有所思地看着另一边的风景。
　　注①长江以北的汉水中游地区有两条干道：一为江汉之间的陆路走廊，即从南阳盆地循南襄夹道南下，经邓、鄢，抵江陵。其中，鄢到江陵的直线陆路是距离最短的路线，与今宜城至江陵的国道相符。后代称这条干道为秦楚大道，或荆州（荆襄）贡道。
　　本章中路线走势,基本参考了《试探洞庭兵输内史及公文传递之路线》(钟炜著).当然也是凭想像作的描述,肯定很多不准确的地方,考证水平有限,敬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