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秦西

1、香林初遇

　　金陵，二月。春雨渺渺，柳枝依依。
　　缥缈如尘烟的薄雾中，一对人马从金陵北城门缓缓行了出来，眼看就要上了通往润州的官道，队伍最前方的那位骑乌骓马的青年男子身形魁伟，颇有气度。而跟随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位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一袭白衣，骑着白马上显得身形有些单瘦。他们身后那支长长的全副武装的官兵队伍，一眼看过去，好似望不到尽头一般。
　　二月的金陵城，虽然雨声难断，空气中也好像间歇裹了几丝寒意，偶尔迎面而来，一份微薄凉气，也是寸寸入骨的。
　　弘冀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六弟，不由得略微惆怅一笑：“从嘉，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就此别过罢。”
　　“愿兄长此次出镇润州，一来要多多保重；而来要不负父皇期许，早日建功立业！”这年刚满十四的从嘉排行第六，他前面几位兄长都一一夭折，只剩长兄弘冀一人，排在他之后的弟弟们年龄都偏小，故此次送行时只能从嘉一人前来。
　　弘冀看着自己年幼的六弟，说：“虽然润州离金陵不过两日的路程，只是这次兄弟相离，再见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这年从嘉还小，只知道父皇舍了兄长而立了二叔父为太弟，继而就派兄长赴任润州，不得召便不能轻易回朝。而弘冀这年已满了二十三，自是猜道父皇是因忌惮自己和二叔父的关系而远调以此来缓和朝中矛盾。再转眼打量了几眼从嘉，知道他尚未经历风雨，全然不懂这政事艰险。好在这六弟不像自己自幼喜武，而是饱读诗书，文才也颇受父皇喜欢，自保那是不在话下。于是心中几个回转之后只好长叹一声：“我去矣！”转身挥鞭抽马，马儿撒蹄便跑，再也舍不得回头看一眼自己身后的金陵城门。
　　而这从嘉一人带着几个随从便站在这春雨寒风中看着兄长的队伍渐渐远去了。直到路边尘土飞烟落定了，他的书僮雨墨上前说：“公子，前些日子约了密参大师今日讲佛，时候不早了，该动身了。”
　　从嘉这年仍年幼，故中主没有赐任何爵位与他，再加上他遇事随性，人又天生多情，所以特意吩咐自己身边人在他外出宫门时就以“公子”相称。而这密参大师乃是中主特意请来金陵讲佛，还在金陵城南修了一座香林禅寺以供香火。江南素有崇佛之风，中主更甚好之。而这从嘉不但承袭了其父喜好诗词之气，也自小对佛道乐此不疲。趁着密参大师来金陵讲佛的机会，便得了空便往香林禅寺去缠大师给自己讲解那世外之缘。
　　香林禅寺修筑在金陵城南牛头山上，中主下诏赐资巨万，造了寺房千间有余。整日里香火缭绕，梵音袅袅。
　　说来这人世际遇总是逃不过一个“巧”字。就在从嘉送别了兄长这日，香林禅寺也迎来了一位远从西京来的客人。而年仅十四的从嘉全然不知，当年香林禅寺的一面之缘竟然成了日后的一段难解尘事。当他多年以后回想往昔时，不知是否还能依稀想起在那广袤数里、烟火熏香的香林寺外桂花林中所遇见的男子身影。
　　金陵处处美景，而香林寺庙外的桂花林更负盛誉，数十年间万株桂花树飘香不断，每年佳秋时节，桂花林中更是如雨飘落，点点入尽游人怀。从嘉素来喜欢游山玩水，美景良辰他更是从来不愿错过。但这年正是二月早春，树枝干净，见不到一点半点的花骨。不经意间悄然叹了一口气，想着刚与自己分别了的兄长临行前那意味悠长的几丝悲意，胸中淡淡染开了一份愁意。那伺候在一旁的雨墨见从嘉愁眉难展的模样，便存心要讨个趣，说：“公子许久不来，这些桂花树也久等不来甘露相润，今日公子前来，老天也凑了兴致，看这绵绵细雨，不如让小的为公子撑伞，在这林中散散心可好？”从嘉笑着应允了。于是命其余侍从在林外候着，主仆两人便慢慢往林子里踱步而行。
　　香林禅寺的桂花林里原来种了四种桂花，分别是金桂、银桂、丹桂和四季桂。桂花本应该是金秋时节开花，但这初春时节才刚刚开始抽发新芽，绿意虽有，但却星星寥寥。但前些时候，中主赠与香林禅寺一株月月桂，因月月桂只要有适宜温度便会日日开花，所以密参禅师特命人栽种在了林子东面的含月池边，取东靠阳之意。每次从嘉都喜欢去看看这株月月桂，眺望远山如墨，俯视波光如镜，看芳草如茵，桂花满地，看山间清风捎着宜人芳香从林梢树间掠过，无论是抚琴吟诗还是散心静思，对从嘉来说，都是极好的去处。
　　因是初春冬末，故外出游玩的人极少。雨墨说道：“外面有风，公子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尚未大愈，容易重复，逛逛就回罢。”从嘉只得从会君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含月池旁柳垂金线，梅花如霞。其中只有一株月月桂，虽不是开花时节，却也百花点点，花香清淡。从嘉因想道：“兄长顾虑朝中局势不明，不知他今年能否回金陵看几眼这桂花？”因此仰望这株月月桂不舍。正想着时，忽有一只鸟儿飞了过来，落于树枝上啼了几声。片刻之后，又有一只鸟儿飞了过来与它同站枝头。从嘉又想：“原来鸟儿也知道成双作对。”
　　从嘉看罢，便想转身启程回宫，却没有想到自己身后站了一个陌生人。此人就是赵匡胤。从嘉看赵匡胤一身布衣装扮，知他是一位普通游客，再打量他身材魁梧，面带刚毅之气，好似也是二十刚出头，模糊之间竟有些自己兄长的影子，不禁有些看痴了。再说这赵匡胤原本只是远从西京而来，求密参禅师解惑一卦便走，因自己初来江南，故也少不得从俗来这含月池旁看一眼月月桂。本来只是树下偶遇，见这少年看痴了自己，也顺着视线回望了过去，不料想这一望便当下就吃了一惊。原来这少年虽一身白衣装扮，却也遮掩不了他天生雍荣华贵之气，面容是极其精致的就不用说了，想来天下也再难找到这般如玉雕刻出来的模样。更让人过目难忘的是这树下少年居然一目重瞳。天下自古就有重瞳之子都是天生异才之说，而这少年虽然天骨秀颖却仍带了一些稚气，但百般惊讶之下赵匡胤开口问道：“你是谁？”从嘉身旁的雨墨怎么见得有哪里来的不知名的就想唐突自家公子，于是张口就说：“你又是谁？怎得有资格开口就问我家公子名号？”从嘉却回了神，见雨墨责问的模样有些失了礼数，便看了一眼雨墨，转而迎向赵匡胤，略微笑了一笑，说：“重光。”
　　这时深碧色的空中又下起了寸寸细雨，零星飘落，一阵东风悄然吹过，拂起碎花点点，赵匡胤看见对面的这位少年的淡然一笑，胸中突然一闷，好似有股惆怅之意缓缓缠绕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