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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荒途 ...

  •   头顶上的太阳晃得人眼花,钱程皱着眉头舔舔干裂的嘴唇。黑色的柏油马路被烤得发亮,周围除了沙子、石块与一望无际的黄土包,连个草毛都看不见,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把车开进无人区的,身边只有一瓶水,手机、钱包谁知道丢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踩在油门上的脚丫都快要磨出茧子了,灼人的阳光却一点弱下去的意思也没有,直通通的一条路仿佛走不到头。喉咙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咽口唾沫都火辣辣的疼,钱程刚一张开嘴就吃了满口沙子,憋了半天的火气不打一处来,猛拍方向盘,大骂:“他妈的没事装逼,买什么敞篷车!”

      骂够了,高速行驶的跑车把速度减下来,他不得不承认,一片灰黄色间忽然多出个白点还是挺突兀的。有人?当地人?钱程动了心思,指不定这家伙能带他离开这里。把车往路边靠靠,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向上推推墨镜,朝着身穿白袍的老头叫道:“大爷,你知道出去的路不?”

      老头侧过脸看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微微动动却并不回答,依旧慢腾腾地往前走,枯瘦的身体上挂着一个的巨大包袱,稀疏的山羊胡在热风中抖动。

      “大爷?”钱程估么着当地人可能听不懂他说话,放慢语速试探着问:“大爷,背这么大的包,你累不累?我开车带你怎么样?”

      与自己有好处,老头这才有了反应,眯起眼睛,逆着阳光又看了看钱程,抄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你带我,我指路。咱爷俩也算是有个伴!”

      老东西感情刚才是装聋啊!毕竟是有求于人,钱程心里不爽,脸上却堆着了笑:“大爷,听口音北京人儿啊!我也北京的,咱俩一道开回去呗!时候选好了,回去正好看升国旗。”

      车刚停下,老头一下子就把包裹甩到了车屁股上。“咣当”一声,钱程觉得半个车都给砸穿了。回头的功夫,老头挺自觉地拉开车门,坐到了他旁边,整整白袍很是不满地念叨:“老头生这儿长这儿,一辈子六十年连趟县城都没去过。”

      “您老口音和我们那儿还挺像的”,钱程啧啧嘴,陪着笑脸没话找话:“大爷,东西听响儿挺沉的,什么宝贝啊?”

      老头听完瞬间黑脸,嘴角下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钱程,半天才蹦出来四个字:“你想干啥?”

      审贼呢!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值钱东西?破东西送老子,老子都不要!钱程暗自嫌弃,无奈地撇撇嘴:“您老当我没问行不?咱们走着,先出了这地方再说。”

      “顺着路走,不一会儿就到我们村了。”老头不放心地斜眼飘着钱程,指指前面。

      有人就有办法,钱程好歹松了口气,不管老头愿不愿意听,自顾自第开始拉家常:“你们那有没有电话?就是能和远地方人说话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我来这里干什么的,到现在除了我自己,就剩下这车了……”

      老头敷衍地点点头,左右看了片刻,嘶声道:“晒死了,咋没个盖子呢?我们村的车都有盖子的。”

      “坏了,升不起来。不然你当我傻啊!”钱程耸耸肩膀,默默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

      老头的不一会儿可真是不靠谱,钱程觉得头发都要烤的烧着了,所谓的村子却一点儿影子也没有见到。黑亮亮的柏油马路望不到头,夹了沙子的热风打在脸上像是烙铁一样折磨人,天上一片云都没有,太阳也不知道行行好换个地方,直直地悬在脑袋顶上格外晃眼。

      “停车!停车!”一直瞪着眼睛死盯前方的老头像是受了刺激,一转头拍着车门大喊:“你快停车!”

      钱程一脚刹车到底,环顾一周没看见他说的村子,疑惑道:“怎么了?”

      老头翻着眼睛,一梗脖子说得理直气壮:“我要尿尿!”

      说得跟全天下就你会似的!钱程翻了个白眼,手指一勾打开车门:“那您老快去。”

      “你得往回开”,老头指指后面的一块石头:“每次回来,我要去那尿尿。”

      你是狗啊,还歹找个固定地方解手,这么大个无人区也亏您每次都能找找。钱程摇摇头嘴里骂骂叨叨,不甘不愿地将车往回倒。

      “小年轻你不要骂人”,老头耳朵好得很,攥着衣服角,说得一本正经:“我每天都来这里撒,换个地方尿不出来。”

      “我家以前养了条狗也这样”,钱程点点头,冷笑着回复。

      “出门遛狗有时候可要命的”,老头思维挺跳跃,没责怪人骂他反扯到了要命上,嘴角扬起,乐呵呵地看着他笑。

      干枯的身体像是一层黑皮裹着骨头,眼睛下陷,颧骨高高凸起,嘴角夸张地上扬,笑得说不出的诡异。钱程只看了老头一眼,心里一阵发毛,他觉得自己刚才似乎戳中了某一点,立马乖乖闭上嘴再不敢多说话。

      老头看着一大把岁数,解个手竟然还想十几岁的小子一样要唱歌,歌词没一句能听清,调子倒有几分像苹果手机的默认铃声。挺潮啊,钱程觉得有趣,呵呵笑了起来。

      放水搞得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钱程笑够了一个人越坐越无聊,他长叹口气抬起头,天!太阳竟然还悬在脑袋顶上。

      怎么会这样?钱程皱起眉头,朝着老头喊:“你们这太阳几点落山?”

      “咋了?”老头提着裤子回来,黑色的皮带在腰上扎了两圈:“早着呢!”

      中国又不是北极,怎么会有极昼?为了平复心情,他拿起水瓶猛地灌了两口,喉咙里有强烈的异物感,喝进去的水又全部吐了出来。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对劲儿了,钱程只觉得后背发冷,顾不得身上的水迹,扑上去用袖口擦擦蒙了一层灰的油量表。半箱油!出发前就是半箱油!开了这么久怎么会还是半箱?

      太邪门了!从进入无人区开始就特别邪门!钱程愣了一下,跳起来鬼哭狼嚎地乱叫:“大爷!大爷!”

      “嚷嚷个什么劲儿!”老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一屁股坐到位置上,把钱程也按回原位,大声吼道:“这荒漠有个错觉啥的正常得很!瞎嚷嚷个什么,吓死人!”

      钱程揉揉头发,努力大张开嘴,然后看着老头低声反驳:“我喉咙里有东西。”

      “有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老头扭过头,粗糙的大手拍得他的胸口“啪啪”作响:“城里人就是娇气!”

      钱程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索性闭嘴,闷着头只管开车,反正到了人多的地方肯定有解决办法。
      前面看不到头,炙热的太阳把地面都烤得开始白烟,烦躁与不安催人双手发抖,汗水顺着下巴一直往下滴像是关不紧的水龙头。鼻托沾了汗,墨镜从鼻梁上滑下来,钱程伸手扶了扶镜框,一瞬间的功夫,汽车像被什么卷进去猛地刹住。闭着眼睛打瞌睡的老头差点被甩出去,脑袋生生撞在了前面的挡风玻璃上,疼的是龇牙咧嘴:“哎呦呦!你会不会开车啊!撞死老头子了!你开车撞死人了!”

      “我没有!”敏感的神经被人挑动,钱程暴怒地吼回去,胸膛因为情绪波动剧烈地上下起伏。吼完又有点后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几句话这么敏感,但本能地特别排斥“撞死人”三个字,好像一旦承认他就真的撞死人了一样。

      “你撞死人还不承认!”骨瘦如柴的老头面容变得狰狞,歪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鼻腔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不承认就当没发生过?年轻人,你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自己?你心里就不愧疚,就不慌得很?”

      钱程仰靠在座位上,明晃晃的太阳烤得他露在外面的皮肤散发着焦糊味,身体有点不受控制,喉咙的异物感更明显了。

      老头揉揉脑袋,低着头,闷声嘀咕:“小伙子,人活一辈子不管做了啥都要负责,临阵逃跑算咋回事?你闷着不承认,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就算是瞒过了其他人,将来你心里能安稳?”

      “你哪来那么多话啊!”隐约记起了刻意隐瞒的一些事情,钱程直起身子说的很不耐烦。他丢给老头一个白眼,从车里探出身子,打算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幺蛾子。这一看当真是又吓了他一挑,明明走在公路上,怎么会把车开进荒漠里?

      钱程抬脚踹开车门,皱紧眉头跳下车,原地绕着圈儿念叨:“路呢?路呢?”

      “你开的车我哪知道?”老头在车上拗了半天,看他实在拿不出办法,才不情不愿地下了车。
      跑车本就底盘低,松软的黄沙埋过半个车轮,已经漫到了车门口,老头蹲在地上看了看,扯着嗓子道:“我看你也没法开车了,不然你随我去村里吧!不远的,再走一点儿就到了。”

      轰骚的敞篷车在不断下陷,钱程舔舔嘴唇只得同意了老头的意见。不管现在怎么样,都先出了这里再说,到了村子有电话就有办法。

      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前面,环抱着腿坐在小沙丘上,昂起下巴点点汽车后屁股上的大包,朝着钱程大喊:“我带你去村子,你帮我背包。”

      果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一个干巴巴的老头都事精儿成这样,钱程有点怀疑到了他们村子自己是不是能招架得住,再说他现在已经是精疲力尽,那么大的包袱光看着就有点发憷。

      似乎是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老头咧嘴笑笑,站起身跺着脚催命:“你快点啊!快背起来走啊!天黑前回不去,就再也回不去啦!”

      小命要紧,万事都忍了!钱程咬咬牙,抓起两根背带甩在了背上。也不知道他装了什么东西,内脏差点从后背给砸出来,艰难地迈开步子,一脚下去足足深了一寸。

      老头在前面走得飞快,一点也不考虑后面的人能不能跟得上,满眼的灰黄之中只留下一个白色的影子。

      “坚持住!坚持住!马上就到了,一定要坚持住!”距离拉远了,老头的声音却变得比之前还要洪亮,不间断的催促声近得就像是绕在耳边,叫得他更加烦躁。

      肩胛骨都要给压碎了,钱程深吸两口气,把身上的包裹往上推了推,抬头看看威力不减的太阳,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烤炉里的鸭子。

      “我不能死在这里!”钱程朝着前面快步疾行的老头喊:“你听见了吗?我不能死在这里!我父母还等着我回去尽孝!”

      “你早干嘛去了?”老头停下脚步,侧过身冷笑:“现在想起来了,之前可从不记得要尽孝。小伙子,你好多年都没回去过了吧?那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哪是你这种社会精英能去的地方?面朝黄土背朝天,土掉渣的爹娘只会给你丢人!你以为你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就是京城人,骨子里还不是馒头咸菜的小家子气。”

      “我也没有办法,谁想一辈子让人看笑话?”钱程勉强支起脖子,嘬着牙花狠狠道:“等我不再被人嘲笑,不再被人挤兑,有了足够的能力,我就接父母来北京,在他们膝前尽孝!”

      白色的衣摆在热风中荡来荡去,老头子倒有几分像影视剧里的世外高人,尾音微微扬起说不出的嘲弄:“别说的别人都对不起你!你大学时候的女朋友不是对你挺好的?人家挺漂亮的城里姑娘,不笑话你,不挤兑你,为你做了三次人流,结果呢?你还不是把人丢到一边,攀上了总裁家的胖闺女……还有你的那些哥们,个个用完就扔,难怪有人说谁跟你做朋友谁倒霉!”

      沉重的包袱像是长在了身上根本放不下来,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钱程沉下口气,默不作声地往前走。这个地方从开始就不对劲儿,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可能再也走不出这片荒漠了。

      “你不是很能跑吗?你把这些你丢下的都背上跑吧”,白衣老头在前面,吊高的声音刺激得钱程浑身难受,后背上的包裹压得他透不过来一口气。

      太阳烤在头顶上,钱程的呼吸都变得越来越沉重,身上的汗从每一个毛孔里往外淌。他闷着头往前走,嘴里低声说着:“人是会变的,我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当初削尖了脑袋往上挤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让爹娘过上好日子,不用一大把岁数还在田里劳动,可等精致的房子装好了,他们成了最格格不入的存在;小林是个好姑娘,要是能娶她的就好了,是我被猪油蒙了心;大学的哥们也是真哥们,就停在大学挺好的,以后就不会发生那些事……”

      听着他在身后絮絮叨叨,老头放慢脚步,“哈哈”笑了起来:“钱总,后悔了?不跑了?”

      风生水起地混了三十年,钱程头一次觉得自己从前那么混蛋,一肚子的悔恨说不完,眼睛熬得通红,抽抽鼻子,拎着背包带往身上紧紧:“我做错的,累死,我背着。”

      太阳始终悬在正上方,热辣的强光刺得满眼泪水,狭窄的背带陷进肩头的肌肉,仿佛能将人连皮带骨地撕开。时间变得异常缓慢,呼吸被拉得很长,向前的每一步都成了实施于躯体的酷刑。

      周遭是相同的灰黄,只有一个白影不远不近地走在前面,看不清,听不清,张开嘴语言都似乎失去了力量,脚下机械地向前挪动,钱程明显地感到他的感官正在退化。直到皮肉烤得焦黑,肉眼才看见一小片绿色,包袱依旧是压死人的重量,阳光却糅合下来,不再刺眼。

      到了?钱程咬咬牙加快脚步赶上老头,笑笑:“谢谢你,只是我没有机会再补偿他们了……今天我在路口开车撞了个遛狗的老头,急急忙忙地要逃走,哪知道刚拐个弯就和一辆货车碰了个头对头……我估么着我应该是快要死了!”

      “小伙子,你算不得坏人,否则不会死到临头了,心里还有这么大的负担。”老头也陪着笑了,老柿子一样的脸皮皱起,露出称得上慈祥的表情。

      老头来的诡异,却不像是恶人。说神说鬼都似乎有些偏薄,眼看就要到地方,钱程终于忍不住问出揣摩了一路的问题:“大爷,你到底是谁啊?”

      听到这话,老头板起脸,抻长脖子靠近钱程:“你看我像不像你开车撞倒的老头?”

      钱程倒吸口气,吓得向后退出一步,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逗你的!我是你藏在心里对过往的愧疚,是你自己死前想拉自己一把”,老头默默笑笑,大阔步地往绿洲走:“走吧!走吧!活不了了,至少死的安稳。”

      拉自己一把?钱程回头看看身后的荒漠,闭着眼睛慢慢翘起嘴角:“啧,死前救赎吗?”

      听众朋友们,今日的安全之友新闻广播为大家播报一条消息:
      昌平区北清路发生一起车祸,银灰色敞篷肇事车辆撞到一位老人后逃逸,在十字路口又与迎面驶来的货车发生碰撞,积水潭医院对现场人员进行了紧急救助。肇事司机北京某公司总经理钱某因伤势过重,下午三点逝世于急救车上;被撞老人重伤,目前尚在医院观察;货车司机轻伤,经过简单处理已经出院。

      友情提示各位司机朋友,安全出行是您和家人的共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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