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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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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对酒当歌歌不成
夏日午后,吃过午饭,袁勖怀总是想睡,便窝在椅子里歪着头眯会儿。他精神不太好,本想着睡半个时辰起来,一直记着今日还有事。
但醒来时只见得屋内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有个人影在晃动,袁勖怀抬手揉揉眼,就听见有人叫他。
“先生醒了,我看先生睡得香,便没打扰,擅作主张让下人把饭摆在屋里了。”
说话的是夏扬,来袁勖怀这儿他都是脱了官袍穿便服的,一身干净的文士袍,袖手恭敬地在桌边站着。
袁勖怀起身顺手把膝上的毯子搭在椅上,走到桌前坐下,侍立在旁的丫鬟立刻端来铜盆服侍他净手,袁勖怀一边把手浸在水中,一边向夏扬问道,“你师父没来?”
夏扬似想了想,才恍然道,“他呀,先生忘了,十日前他就去北狄了,估摸着这几日要回来。”
袁勖怀夹起炒得油光润泽的笋片,一边点头道,“是该回来了。”
“先生放心,无论师父在哪儿,每年这个时候,一定会赶回来的。”
袁勖怀下巴僵了下,片刻后,才将笋片咽下去,让人盛出汤来,慢慢搅动起热气。
夏扬知道说错了话,一时间不敢说话。只拿眼一下一下地瞟他,见袁勖怀神色从容,似乎没什么触动,才闷着脑袋扒饭。
袁勖怀喝了会儿汤,想起来在前两日皇帝在朝中提起来的事情,询问夏扬道,“上回同你说的事,到底考虑好了没?考虑好了也便应该给孙家回个话。”
夏扬登时饭卡在嗓子眼儿里,好一阵剧烈咳嗽,匆忙忙一杯茶灌下去才缓过气来,神色羞窘无比,连连摆手,“先生怎也跟着旁人催,我这才二十三,怎就非得娶媳妇了?”
“西陌男子,十六成家,你都二十三了。”袁勖怀道。
“先生没成家,师父也没成家,怎么就轮到我做徒弟晚辈的了。”夏扬不敢嘀咕大声,怕给袁勖怀听见挨教训,就低着脸,冲着碗一阵低语。
袁勖怀也似没听见,有点走神地看着墙上挂着的剑,是双剑之中的一柄。夏扬跟他读书多年,自然知道每当袁勖怀看这把剑,便是又在想他干娘,于是也不言语,只专注饭食。
袁勖怀没吃多少就放下筷子,喝完茶消食,送夏扬回去,等夏扬走后,就在偌大的丞相府里,转来转去,走到一处,又忽然折身,似乎要去书房,却又去了卧房,在东厢足足转了半个时辰,才摩挲着手指回到书房去,打算写几个字。
他写什么好呢?
发了会儿呆,一个不打眼的木匣子被他从摇摇欲坠的书架上取了下来,将上头覆着的灰抹去,刚要打开,外头家丁进来传话,说是柯西回来了。
袁勖怀看了看匣子,将其放回原处,便出去见客。
柯西从外头拍着袖子进来,人还没坐下,先放下两个酒坛,泥封都没开。
袁勖怀看了眼说,“今年带的什么?”
“不知道,说是陈年的压酒,我没喝过,这次走得远,想必她也没尝过,就带了些回来。一坛留给自己的。”
酒坛十分粗糙,显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袁勖怀摸了摸泥封,却说,“她一定很喜欢。”
柯西没什么表情,站起来就问,“今天管饭吗?”
袁勖怀不禁莞尔,“管。”说着就出门去叫人进来摆饭,柯西吃饭可说风卷残云,没一会儿就将满桌酒菜都吃个精光,他精神很好,又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给袁勖怀看。
袁勖怀也看不懂,只是看着。
等柯西打完拳,袁勖怀听见他问,“这套拳法教给夏扬的,很简单,学一学可以强身健体。”
他话里的意思是要袁勖怀也学,袁勖怀却直摆手,拒绝得毫不留情,“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学什么。”
柯西也不勉强他,主要是来蹭饭,蹭过饭就该回去了。他现在同夏扬还住在将军府的老宅子里,主要柯西也是朝中一员大将了,原本要回去北狄的,却又想着夏扬还小,干脆留在京城。结果夏扬同太子十分玩得来,自小便做太子的伴读,如今入朝为官也是大有可为,提起政事,夏扬就滔滔不绝。
现刚被点了进士,用夏扬的话说,“师父你不知道,我简直是生不逢时,若是早生个十年,乱世出英雄,我点不了状元郎也至少是个榜眼。”
柯西不管他胡言乱语。
相比教骑射武功的柯西,夏扬反而更怕袁勖怀,做学问若不肯脚踏实地,就被袁勖怀一通臭骂,直骂得尊严扫地再也抬不起头来。不过夏扬也已经二十三了,将文武两个师父侍如亲父,调皮捣蛋收敛起来,在外也能博一声“夏公子”,且他如今在刑部跑差事,虽还没有正式任职,也有个“大人”的名头了。
那天晚上柯西回到将军府,夏扬是知道的,底下的下人们精灵得很,知道主子的心意。
夏扬本来就没睡,于是去院子里把柯西逮个正着,恭敬地站着一作揖,就忙不迭地问,“师父给我带什么了?”
柯西好笑地看着他,如今夏扬也已与他一般高了,也不能再伸手就摸到他的头。
柯西伸出去的手正要收回,夏扬便蹲身在他手掌下。
柯西一时哭笑不得,还是收起手,从怀里摸出来一卷画轴来,就说了句“早点睡”便回自己屋里去了。
夏扬兴冲冲地打开画轴,神色却越看越古怪,身边的小厮也凑过来,只见画上是柳树下站着的执扇的纤弱少女,绿裙裳,桃红系带,还有纤纤玉手,和手腕上的镯子。
小厮同夏扬玩笑道,“将军是想给少爷娶媳妇儿了,不是小的多嘴,您看看,小的今年双十,家里都有个三岁的娃娃了。少爷总这么拖着不行。”
夏扬眼睛一瞪,颇吓人,吓得小厮后跳两步,委屈道,“小的又没胡说……”
“说说说,说个头,都想着少爷我分家出去住你们好少伺候个人是不是?”
“小的哪儿敢……”
“不敢就闭嘴。”
气冲冲回了房去的夏扬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头忍不住叹道,这一个先生,一个师父,都是光棍打太久,主意就打到他身上来了。他们俩老男人都不结婚,凭什么让他个小的结婚,又不是亲生儿子,也没有传续香火一说。越翻来覆去,夏扬就越是有点心火旺,他想了又想,只觉得也许是文武两个师父都想娶媳妇儿了,这是在暗示他。
于是第二天去找太子练习射箭的时候,夏扬就把这事一说。
“是不是应该给太傅和柯将军都找个媳妇儿?”
太子才十六岁,气质却比夏扬沉稳,飞出去的箭稳稳定在靶心。他回过眼来,想了想说,“太傅孤苦伶仃,腿脚又常风湿,是该有个人照顾。”
“就是。”
“出了卧房有下人,可卧房里的事,唯独至亲夫妻才可。”
“就是就是。”
“柯将军早年跟着父皇东征西讨也辛苦,也该娶一房妻。”
见太子与自己心意相同,夏扬眉毛上挑,笑着也拉开弓,只是与太子说着话,箭就偏得远了。他不甚在意地将头往前一伸,也就他敢,劳太子给他擦汗。
“只是满朝之中,能与他二人年纪相若,又未曾许配人家的女子难找。”
这么一说确实为难,夏扬站直身想了想又说,“先留意着,若是有合适的再说。”
太子满口答应下来,少年人高卷的袍袖下露出来的臂膀十分有力,太子捏了捏夏扬的手臂,玩笑道,“你这手劲,怎么老射不准?”
“眼神不好呗,我师父一天到晚说我眼睛不好使,不然我早就是神射手了。”
太子放下弓箭,盯着远处插着几枝箭的靶子,忽然冒出来一句话——
“近年关时,我要娶亲了。”
夏扬的眼诧疑地瞪大了,忙不迭问,“怎么我这二十三的都还没娶,你就要娶了!”
太子秀气的脸低了低,脸侧有点红,不好意思地提及,“母后往我房里塞了两个人了,正妃也已物色好,礼部已经在筹备,就等着日子了。”
一下午夏扬都过得浑浑噩噩的,好像一说娶妻,满天下的人都要娶妻就剩他一个还在打光棍儿。回到将军府二话不说就上床睡着,到傍晚时候有人来敲门,夏扬翻个身,脑袋埋在枕头里不想起,拖着鼻音问,“什么事儿,说,什么人少爷我也不见,今儿个少爷只睡觉不干活!”
没长眼的下人未经允许竟然就进门了,夏扬听见响动,立刻坐起身抓起枕头就摔了过去。结果霍然传来柯西低沉却响的嗓音,吓得他赶紧下床。
“连你娘的忌日都忘了,该挨一通老拳。”
夏扬三下两下把鞋袜套上,见柯西并未真的生气,这才陪着笑站起身来从柯西手里接过枕头放回原处,下人进来整理被子,夏扬一边套外袍一边往外走同柯西说话。
“师父怎么来了,烧纸不是要等到晚上?”
“下人说喊不动你,我只好亲自来请。”柯西说这话,眼睛并不看他,就在木椅中坐下,夏扬熟门熟路过去帮他捏肩,知道自己不对,说话声音也不敢太大,小心地边说边察言观色。
“今日和太子骑射回来,觉得累,所以睡得早。本打算晚饭时候起来,就没让人跟师父说一声,徒儿知错。”见柯西放下手,他立刻识意地将茶盅放在柯西掌中。
柯西嘴角不经意带了点笑,说,“小兔崽子,一天不在府里,你就要上房揭瓦。这回让你娶妻,孙家是大户,在朝中虽未有一官半职,但是巨贾,家族人丁兴旺,你娶了他们家长房的女儿,将来也是个依靠。”
正给柯西捶肩的手停了,夏扬气鼓鼓地往旁边一坐,嘟囔道,“师父也是帮人做说客来的。”
“正是。”柯西不否认,夏扬的气性更大了,更是不想说话。
“孙家女儿有什么不好?你说说,朝中要再找出一两个比他家更有钱的也难。”
“我堂堂七尺男儿,难不成冲着他们家的钱!”
“你先生的意思,不想你做大官。”
“他自己就是大官,还不让我做。”夏扬说了这话,又转过去看柯西板着脸,语气带了点哀求,“师父,我都二十三了,你们二老能不能凡事听听我的想法,别硬塞给我个媳妇儿。将来知不知道疼人,不也是我的事儿么,你们也不能替我。”
柯西玩味地看他,夏扬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怎么了,还不让我说。”话音未落,柯西的掌落在他头上,像他小时候那样,揉了两把,嘴角略略弯起,柯西说,“收拾收拾,给你娘烧纸去。”
夏扬莫名其妙愣着,柯西走出门去他才醒过神,还没回过味来这事就算完了,下人已经进来问他换衣服的事儿。夏扬一边伸手套衣服,一边懵懵懂懂地问贴身的小厮,“师父这是怎么了?”
小厮:“……?”
“奇了怪了,起晚了不罚我,不娶媳妇儿也由着我。师父是好事将近了么?”
小厮不明白夏扬在说什么,夏扬也没想他明白,收拾齐整就往门外头去了。结果师徒两个到了丞相府上,那边却说丞相先自去将军墓了。于是夏扬和柯西又回府去骑马,将军墓在京郊,离皇陵不远。当初也是袁勖怀说,魏云音一定乐意与她娘挨得近,又把南舟的墓从江州迁来与季王合葬,从先帝的墓室里搬出来,在不远处重新修建墓室。
至于魏云音,则另选了一处,离皇陵不远的山包里,一处依山傍水,底下临湖的风水宝地。
夏扬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懒着神,柯西将就他由是放慢了马速与他并行。
不一会儿,夏扬听柯西问,“想什么?”
夏扬心虚地耷拉着脸。
柯西又问,“说来听听,不怪你。”
“我是觉得吧,我娘应当不太在乎死后哀荣,师父也不必每年天南海北的也要赶回来,就为了烧两挂纸,也太费事了些。”
柯西望着远处,远处是馥郁山林,这时节的山,到了黄昏时候,将一天的热量都释放出来,散发出草木独特的气味,交杂着虫鸣鸟啼。北狄地势平坦,都是草原,少见这样的景致。见他半晌没说话,夏扬急忙道,“师父不回来,徒儿也可以代劳多烧些,师父是不是觉得,徒儿不孝……”
当年还嚷嚷着要杀了魏云音报仇的小孩长大了,反倒年年替她上坟祭祀。柯西回过头来看他,“你心里记着你娘就行,死后哀荣,确实不重要。”
夏扬挠了挠头,“也不是不重要,只是觉得师父要是志在云游四海,也不必年年回来。”
“你是嫌我管着你。”柯西道。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我只是……”只是什么还没来得及说,柯西已接过话茬去,“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夏扬张着嘴,既是欢喜又是苦恼,还没说话,就又听柯西说,“看着你小子,免得闯祸。”
话音未落,柯西已策马飞奔自官道跑远,尘土飞扬起来,夏扬的马迎上去正好吃了一鼻子灰。
大晚上打着灯笼入山中烧纸,夏扬难免觉得诡森森的,不过有柯西在,他又觉得踏实许多,亦步亦趋地跟着柯西,两个人都没说话。
好在山不高,将军冢就在半山腰,未到时就在亭中先歇着,夏扬从篮子里取出水囊来,喝了两口,就递给柯西。柯西也喝了两口,此处往山上望已看得到魏云音的墓地,和墓地里先有的微火。
从此处再上山,有专门修的青石路,二人歇了会儿脚就又上路,没走一会儿,便能瞧见墓地里四面的风灯,墓地十分宽阔,除了魏云音的墓,还有一座,是袁勖怀早前几年命人给自己修的,他说来日自己死了,就要睡在那里面。
袁勖怀已经上完香,也敬过酒,盘腿坐在墓前,白色的背影在幽火晃荡的墓地里与其说是在人间,不如说更像在黄泉。
夏扬正要出声叫他,就被柯西摆手止住,示意他不要说话。
袁勖怀也小喝了两杯,声音里透出醉意,碎碎念叨,“夏扬今年也二十三了,想给他娶个媳妇,那小子什么不学我,偏偏想学我不娶妻。你说我拿他怎么办的好?”
夏扬登时面红耳赤,已迈出的脚又缩了回来。
线香的气味在暖而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袁勖怀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拉扯着家中事,皇帝的事儿,太子怎么了,最后才说到自己,手里捏着只杯子,杯中的酒已空,不知道他是喝多了醉的,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辞官的折子我已递了上去,皇上还是没准,让我等他儿子大婚。他儿子,也快要大婚了,太子妃是皇后亲自挑的,我也隔着帘幕远远见过,是个知书达理的。太子今年十六,为君之道,我已教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不是书和老师能教给他的。还需得他自己亲力亲为才行。”
袁勖怀的背影显得格外寂寥,夏扬只觉得,那个拿竹尺抽他手心的老师,也是老了。他已生了华发,且对他的岁数而言,白发也过于多,午间打盹的时间越来越长,批折子常常会走神,虽然夏扬已在袁勖怀的指点下会写也会阅了,却分担不了什么,毕竟他现在还没个一官半职。又寻思起平素的顽皮来,夏扬一时间有些内疚。
“韶武曾经问过我,我想,你也一定一直都想知道,既然是下半年太子要大婚,今年兴许我就来这么两次,清明时没能好好和你说话,今日,总要说一会儿,你也别嫌我啰嗦,太多事我憋得太久,其实,我也没什么能说话的人。”
“当初你在,若是我肯多说几句……”他话没有说完,顿了会儿,才又道,“那年送你出京之后,我遣散了府中所有人,就在丞相府里,等着韶武的兵来拿我。那时候我心里想的都是你,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你问我,城下之别,我是否曾有一时半刻,真的想过同你上马。”
“……清醒时我虽没有想过,梦里却已经跟你去过许多地方。”
站在夏扬身侧的柯西身躯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下,夏扬看他一眼,只见他以目示意,让他跟着回凉亭。夏扬也乖乖跟着,回头看见袁勖怀还在那儿坐着,比平素任何时候都要唠叨,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只觉得他可怜极了。
凉亭中听不见袁勖怀的语声,虫鸣声聒噪,柯西把酒从篮子里拿出来,自斟自饮着,夏扬看了他两眼,他才把酒囊递过去,说,“只准喝一口。”
夏扬喝了口,瘪着嘴道,“好甜。”
柯西没有接话,兀自喝酒,兀自想着什么。
“师父,我还想听先生都说了些什么……”
柯西喝口酒,罕有的严厉道,“你先生同你娘说情话,你去听,合适么?”
夏扬默不作声了,伏在石桌上,只觉得虫鸣声叠在一起催人入睡,渐渐地也就眯了过去。
柯西把外袍脱下来搭在他身上,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手中拿着只酒囊,时不时喝上一口,眼望天空,只见得繁星灿烂,犹如玉河。
他又在看天了,过去这么多年,依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那个不管他在想什么,都愿意同他对饮的人,也已经不在人世。
西陌的风,比北狄要和缓得多,湿润得多,打在人脸上也带着软绵绵暖烘烘的木香,酒囊渐渐瘪下去,柯西清明的眼孔,也有浅浅的红浮上来。
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
他转过脸来,夏扬的手正在抓蚊子,柯西笑了笑,摇着头,将最后一口酒倾洒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