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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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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时候的汴京,真是座繁花烟梦般的城,四处层峦阆苑,达官显贵们在这一方天下尽享人间荣华喜乐。
如今借月光我故地重游,汴京还是汴京,长街之上花灯阑珊,酒楼中寻乐人依旧喧哗,我恍惚间想起很久以前,同样的华灯初上,那人笑着朝我举樽,仰头喝尽了杯里的酒。
这真是一段陈年旧事了,提起来已是风霜累累。
二十一年。
一、
我本不是汴京人。
出生的地方是不远处的临水镇,小镇靠近雀水河,因此得名,而在这雀水河中,盛产独一无二的小白鱼,腹泛黄,味道鲜美无双。镇上人靠捕鱼为生,以高价卖到汴京的酒楼官邸中——寻常人家这小鱼半口都吃不起。
虽我是临水镇的人,我也从来没有尝过白鱼的味道。
到我六岁的时候,我爹像往常一样去雀水河捕鱼,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也是从那一天开始,雀水河中的小白鱼全部消失地无影无踪。
镇上的老人们信奉神灵,深信多年滥捕,惹恼了雀水河神,所以取人性命,断了财源,生怕灾祸上身,自发地纷纷杀鸡杀羊,又请了神婆去河边做法事,这仍然无法改变白鱼从此绝迹的事实。临水镇渐渐地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小镇子。
我家中原本就不富裕,爹去世之后,日子更加不好过了,吃了这顿惦记下顿的,娘常常愧疚地问我,你是不是怪娘没有照顾好你。我心中自然是有埋怨的,尤其是看到隔壁家的孩童还有闲钱买糖葫芦吃的时候,就觉得仿佛真的是娘欠我什么似的。
后来从汴京来了个穿花袄的媒婆,听说是给娘又说了门好亲事,我隐约才知道了娘的事,我娘姓林,闺名月娘,原本也是汴京城中盐商的独女。外公早年丧妻一直没有续弦,一心将娘拉扯大,当时在城中,我娘算得上名门闺秀,容貌素丽,又懂琴棋诗书,本是许了人家的,谁料突然家道中落,对方听闻消息,迅速退了婚,外公受不了别人指戳,吞了一副砒霜。娘辗转离开了汴京,嫁到了临水镇。
这次来提亲的正是当年退婚的周家。
当时的周家少爷已成了老爷,他一直对娘念念不忘,现今能做主了,爹又去世了,便是想再续前缘。当夜娘问我,你可愿去汴京?
我所听闻的汴京,是一个宛如天庭般的地方,去了那里的人,都快乐似神仙,自然欢喜得不得了。
过了几日,我同娘坐着从汴京来的大轿子,在它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中离开了我的故乡。我撩开窗帘,望着越来越远的临水镇,心里突然阵阵发酸。我放下帘子,缩到了娘的怀里,娘,以后我们还会回来么?娘一身红衣,低头看着我,会的。每个人从哪来都会回哪去,娘是从汴京来的,如今也要回汴京去了。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尚且还不明白故里的意义。
这样摇摇晃晃地走了很久,我只听人声喧阗,忍不住探出头去看,在临水镇,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房屋,行人,不禁叫道,娘,这里好热闹。
娘柔声问我,你喜欢这里么?我头点似小鸡啄米,连声说喜欢。娘从窗口望出,幽幽地叹了口气,一点都没有变。
往事种种,如今历历在目,这座城有她太多割舍不下的记忆了。
二、
周家在当时是汴京远近闻名的丝绸巨贾,坐拥豪宅府邸,良田万顷,高墙之内,人丁兴旺。今天周府张灯结彩,鞭炮声声,城中能凑热闹的人全来了。
周老爷已人到中年,略微有些发福,他亲自扶下轿中的月娘,仿佛是迎娶新妇似的,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月娘,我可算是了了这些年的心愿了。他丝毫看不见月娘眼角被岁月催生出来的细纹,好像见到的,还是当年汴京那个隔花初见的姑娘。
娘一见到他,生生地堕出泪来,月娘从未料到还会有这一天。
我怯怯地躲在娘的身后,心中突然明白为什么爹溺水而亡,娘一滴泪都没有落,镇上人都说她太伤心,反而哭不出来,我此刻才真正知道,娘的心里,从来没有装下过爹——她孤独的在那小镇里面,思念着远在汴京的旧人。
喜娘在一旁说道,大喜日子,落泪不吉利,这良辰快到,新夫人快些进府。
我踏进周府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开始想念临水镇。
周老爷安排我和娘住在北边的翠梧苑中,屋前植了一棵梧桐树,娘初见此树,甚是激动,对周老爷说,你将这树移来了?我认得这树上的刻痕,是我爹帮我丈量身高时候刻的。
周老爷说,我当时年少,帮不了你家什么,府院良田都被人抵债瓜分了去,我只留下了这个树,是你亲手栽的。
娘抚着树干,手抖得厉害,这树,都这么高了。
周老爷说,是啊,你都不想想多少年过去了。
其实娘改嫁入周家,除了衣食无忧以外,同在临水镇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府中人大多都是跟大夫人的,原本周家只有一位夫人,如今平白无故多了一位,大夫人心中并不快活,只是周家从来都是周老爷说得算,她虽不情愿,也只能接受,喜日当天,不过只是表面做样罢了,平常里从不走动。新派来几个丫头终日不笑,只准备我和娘的膳食。周老爷生意繁忙,几乎很少来,娘便在这小苑中刺绣,在地为鸳鸯,上枝成牡丹。她绣了一幅又一幅,常常是独坐在梧桐树下的,阳光就静静地在她肩上投下斑驳的叶影。
我在临水镇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野丫头。上树窜水无所不会。爹生前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也就随我去了,我的足迹踏遍小镇的每个角落。现在似鸟雀入笼,浑身都不自在。
娘知我不懂礼数,怕我招惹什么祸事,不许我走出翠梧苑半步。
过了三四日,我实在按捺不住,趁她午睡的时候,翘翘溜了出去。
刚过秋分,天壁高阔隽明,空气中散着桂花清甜的香气。
我一路赏玩,亭台回廊,假山奇花,全是我从未见过的事物,顿时新奇异常,不知不觉越走越远,等转身想回去的时候,才惊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周府大得像一个迷宫似的。我急得沁出汗水来,生怕被娘发现责骂,一路穿庭过院的,竟绕到了后花园中,远远听闻有人声,蹑手蹑脚地凑了上去,躲在花木丛中循声望去,只见荷塘边的桂树下,一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和几个丫鬟在摘桂花。
三、
我正看得入神,背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抓住我的领子,吓得大叫一声,魂飞魄散,回头一看才松了口气,是府上的老婆子,她一脸沟壑,冷冷地看着我,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做什么?
我理直气壮的回答,谁鬼鬼祟祟的,刚好路过而已。
老婆子一脸轻蔑的样子,到底是野镇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年少时候不知所谓的自尊促使我忍不下这口气,扯着嗓门顶回去,你才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野婆子。
她气得抬手就给我一记耳光,啪地下来,我耳光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地疼起来。
兴许是响动太大,那少年带着丫头奔了过来,问道,陈奶娘,出什么事了?
老婆子欠了欠身子,面露恭敬之色,少爷,老奴在教个不懂事的野丫头。
我捂着脸,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
少年将手里装满桂花的木龛搁到身后丫鬟的手里,走到我跟前问,以前没见过你,是新来的小婢?
老婆子见我不说话,瞪我一眼,似要吃了我一般,一望向少年,又换了张脸,少爷,她是新夫人的女儿。
少年看着老婆子,一字一句地说,陈奶娘,既然她是新夫人的女儿,在这府中,也算是小姐,你怎么可以打她?老婆子不敢顶嘴,只说,老奴知错了,老奴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我见她走远,才怔怔地泪落如雨。
少年有些手足无措,轻轻说,我最怕别人哭,不知道怎么哄。
我胡乱抹了把眼泪,问他是谁。
他见我不哭了,眉头展了开来,我叫周瑞卿,他看了看我红肿的脸,你以后可别被下人欺负了,记着你是周家小姐。
瑞卿,谁告诉你她是周家小姐的?大夫人领着两个丫鬟走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身体里淌着的是外姓男人的血,瑞卿,你别自己掉了身份。她看我的眼神,好像藏了一把刀,瞧得我心慌,急急忙忙地说,周瑞卿,我要回翠梧苑了。
大夫人提高了声音,少爷名讳是你能直呼的?
因此这以后的很多年,我都叫他瑞卿少爷。
只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午后,那种被踩进泥中奚落的感觉,偏偏染满了桂花的香气。
好不容易摸回了翠梧苑,天已黑了,秋月当空,清清冷冷的。
娘见了我,冲上来搂着我,又哭又笑地说,你跑哪里去了,把我急死了,娘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到处乱走么。
我任她拥着,心口填满了说不出口的委屈。
这夜,娘搂着我入睡,月光从窗子漏泄进来,明晃晃的。娘轻声问我,你是不是怪娘带你来周府。就像吃不饱的时候,她问我是否责怪她没照顾我时候一样的口气。
我抬手摸了摸娘的脸,她果然哭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伸手紧紧地回抱住她。
四、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周瑞卿会来翠梧苑。
他来的时候,娘坐在树下绣鸳鸯,扯着一根金线。周瑞卿就这样走进来,手里捧了些糕点,我昨天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了。他把糕点放到圆石桌上,朝娘行了个礼,叫了声二娘,恭恭敬敬的样子。
娘显然有些受宠若惊,站起身来,瑞卿你怎么来了。
周瑞卿说,我昨天在后花园撞见小妹了,回去想想竟大意到忘记问她名字,昨天采了桂花,丫鬟们做了些新鲜的桂花糕,我拿来给二娘和小妹一同尝尝。他笑嘻嘻地走到我面前,你总不能让我一直小妹小妹的叫你吧。
我这样回答他,我说,瑞卿少爷,我叫叶苏。他听了纠正了我几次,可我一直执意叫他瑞卿少爷,他也就不计较这事了,任由我这样叫他。
周瑞卿就这样成了我在汴京的第一个朋友。在这座孤独的城里。
周瑞卿住在南边。他是周家独子,周老爷此生的希望都寄托于他身上,我们南北相对,原本就是天壤之别。
老爷重金请来全京城最好的老师教他念书。
他有时候会让我一同听着,我懵懵懂懂,听老师摇头晃脑的念着诗词,我同不明白其中的爱恨曲折,只默默帮周瑞卿研磨,一来二去的,老师当做我是他的女书童,闲暇时教我写些字,我一拿笔就手抖得厉害,磕磕绊绊的总算会写自己的名字,又偷偷学写周瑞卿三个字,无奈笔画甚多,写了很久,仍是歪歪扭扭无法辨认。
但周瑞卿并不喜欢诗词歌赋,反倒对舞刀弄枪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老爷几次三番地对他说,考取功名才是正道。周瑞卿往往都会顶回去,做周家少爷不好么,比当官有趣多了。我不学些拳脚傍身,以后要是遇上歹人,那可怎么办,俗话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刚开始的时候,周老爷还会用书中自有黄金屋之类的话与他争辩,说得次数多了,反倒觉得周瑞卿说得有几分道理,便又将京中第一武馆的师父请到府中指点周瑞卿。
我那个时候,真觉得周瑞卿是全汴京最快活的人,只要是他想的事,全能轻易得到。
而我,谁都不承认我是周家的小姐,其实原本就不是。我渐渐仿佛成了周瑞卿的跟班似的,他走到哪都会带着我。府中上下都觉得奇怪,大夫人同二夫人素不往来,两人的孩子却似兄妹似的形影不离。
我在本不该属于我的繁荣中,渐渐成年,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大夫人在的时候,我对周瑞卿低眉顺眼,她从未抓到过什么把柄,也不好拿我发作。
周瑞卿有次问我,叶苏,你每回都这样,人前装我丫鬟奴婢,你到底怕什么。
我细心帮他研墨,瑞卿少爷,我始终是姓叶的。
他提笔写字,遒劲洒脱,你是还忘不了我娘当日对你说的话?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搁在心里。
我笑了笑,我有个坏毛病,不对的事听过就忘了,对的事,听一遍就能过耳不忘。
周瑞卿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你这鬼丫头,越来越爱顶嘴了。
一恍惚,我以为我们会就这样垂垂老去,我研墨,他写字。
可是,一生是那么漫长。我以为,终是我以为。
五、
我其实真的不知道,周瑞卿是什么时候开始沾染上纨绔子弟作乐的陋习的,好像睡了一觉,等醒来,他就贪上了夜夜饮酒的生活。或许啊,这汴京本就是一个泥潭,活在其中的富家子弟,如何能一尘不沾?
当时京中最大的烟花之地是醉红楼。
多少权贵在此醉生梦死,一掷千金。
直到有一回,周瑞卿让我换了身男衫,说带我去见见世面,我才知道,他流连忘返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去醉红楼,也没胡来,只是饮酒作诗,但必指名要头牌清倌陆晚词。
我坐在他的身边,他笑着朝我举樽,灯下面容有些模糊,我揉了揉眼睛,仍然看不清楚。
——可陆晚词的面容我却至今记得十分清楚。
她可能是我这被辈子见到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坐在屋子中央,离我们远远的,静静地弹琴,好像这里并不是正经人嗤之以鼻的秦楼楚馆,而是风雅之所似的。
周瑞卿递了酒给我,叶苏,你尝尝,这是桂花酿,去年的桂花,酿到今年,好喝得很。
我摇头,瑞卿少爷,我不喝酒。
周瑞卿却执意让我喝一杯,我和你说,桂花酿,听说会把喝的人,心头痛事扯出来,喝多了,会堕出泪来。我每年都喝,从未哭过,你尝尝,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推却不了,仰头喝下了一杯,桂花的香气伴着辛辣的酒滑入喉咙,我忍不住咳了一声,他顿时笑起来,英气如树,看来这真是骗人的把戏,我竟信了。
我六岁就认得周瑞卿,我们一同长大,自诩是最了解他的人,可是此时此刻,我看着他,并不懂得他到底想要说什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瑞卿少爷,你醉了。
周瑞卿是醉了。醉在着烟花梦中。
回去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搭着我,酒气扑在我的耳边,热辣辣的,我半拖着他,吃力地望前走,已过了子时,长街上寥寥一些夜归人。他打了个酒嗝,你真是我最好的小妹……末了,他又痴痴地说了三个字:陆晚词。
我不禁问道,瑞卿少爷,你喜欢上一个清倌?
周瑞卿吃吃地笑了起来,一副烂醉如泥的邋遢样子,他大约已听不见我问他什么,不知道沉浸在什么样的迷梦中。
以周家在汴京的名望地位,儿媳不说门当户对,至少也要是小家碧玉,但绝不可能会是青楼出身的。
周瑞卿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年少时候,总是明知不可为,非要为之。
感情这东西,真如一川江水,一旦春回融化,便奔腾不息,无法再轻易停下来。
老爷在生意场上这么久,必有精明之处,多少看出了些端倪,那天,家燕刚开始筑巢,他将我单独叫到了书房,神色严肃的看着我,苏苏,你与瑞卿关系最好,你告诉爹,他最近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我不会将周瑞卿的秘密抖落出来。
周老爷喝了一口茶,苏苏,你虽非我亲生,但这些年来,一直视你如己出,瑞卿如你兄长,你见他往深渊走,就不愿拉他一把?
我抬头望着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不知道瑞卿少爷任何的事。
周老爷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杯子笔砚哐当作响,好,你不说,就以为我没法知道了么。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周老爷暴怒的表情一直挥散不去。我默默地去找周瑞卿,他在后花园喂鲤鱼,亭子旁的桃花层层叠叠地开着。
他见我走来,双眼笑意流动,听说爹把你叫去问话了。
我坐了下来,你消息倒是挺灵的。周瑞卿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我就知道我的好叶苏不会出卖我的。我挣开,说,瑞卿少爷,你放弃吧。他听完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你是帮爹来做说客的?
我望着荷塘,水波粼粼,肥硕的红鲤忽隐忽现,心中忽叹春光已老,又严肃地重复了一次,瑞卿少爷,你放弃吧。我入周府这么多年,你是真心待我好的人,我不想看你深陷泥中,明知无果,为何还不肯撒手。
六、
我终于知道一眼成痴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周瑞卿始终不听劝告,老爷只能将他禁足,不许踏出房门半步。我得了允许才能去看他。几天不见,周瑞卿瘦了一圈,看上去非常憔悴。
我的心微微一疼,好像被刀轻轻扎了一下似的。见到他时,他在窗前写字,桃花落了一地。
我进屋,把糕点放在他的桌上,轻声说道,瑞卿少爷,你吃些东西。
周瑞卿抬头看我,眼中异常喜悦,叶苏,你终于来了。他将写好的信塞入信封中,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晚词。
我心头忽然窜起一股火气,你怎么还不死心,那陆晚词到底有什么好。
周瑞卿握住我的手,叶苏,小妹,偌大的周府里面,只有你一个人肯帮我了。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软了几分,犹豫了一会,将信塞入了衣内。他高兴地抱了我一把,我就知道,你是世间待我最好的。
逃不掉的。
缘分如子,我们皆生生散落棋盘之上,任天意摆布。谁也逃不掉的。
我换了男裳,似做贼般跟着人群溜进了醉红楼。
陆晚词正在楼中弹琴,她看见了我,停了下来,抱琴走到我面前,迟疑了会,开口问,你是上次与瑞卿公子一道来的?
我点头,晚词姑娘真是好记性。
陆晚词掩袖淡笑,瑞卿公子好些日子没有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取出了信,递给她,这是瑞卿少爷托我给你的信。
她疑惑地看着我,缓缓地抽出了信,才看了一半,清泪夺眶而出。
我忍不住问,瑞卿少爷说什么?
她擦了擦眼泪,瑞卿公子……什么都有说。我欠了欠身子,我已将瑞卿少爷交托的事做了,凡事你自己斟酌,我先走了。
走了几十步,我回望那处灯火阑珊,忽然落起小雨来,汴京难得有这么小的春雨,凉飕飕地,很像临江镇的春雨,飘在没有尽头的雀水河上。
回到翠梧苑的时候,我衣衫尽湿。娘打着伞在门口张望,像幼时责怪道,又回来这么晚,还穿个男人的衣裳做什么。
我不知道是伤心还是疲倦,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像踩在云上,脚底软绵绵的。
一时间,阒静地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只想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管,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我以为我只是睡了一觉罢了。醒过来,周府还是周府,汴京还是汴京。
可是我这一觉猝醒,仿佛人间过了七世。
物是人非。
七、
醉红楼头牌清倌被人千两黄金赎身。
却嫁给了周瑞卿远房表哥,一夜之间成了他的表嫂。
我不顾虚弱的身子,一身单衣冲去找周瑞卿,他正在收拾东西。我抓住他,瑞卿少爷,我都听说了,为何会这样。他扶住跌跌撞撞的我,眼中没了光,没头没脑地问我,叶苏,你知不知道在这汴京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
周瑞卿说,晚词曾对我说,她不在乎荣华富贵,陷在泥淖之中,只想得人真心相待。这繁荣京城中,有什么比真心相待更重要?她为何要骗我。为何不肯等我。他说完,继续收拾行李。
我问,你要去哪里?
周瑞卿声音冷冷的,雁门关我军与大辽征战不休,朝廷下令征兵。这事爹没法干预,他纵然能控我一生,也无法与朝廷相斗。这是我唯一能离开汴京的方法。
我紧紧地抓着他,瑞卿少爷,待在汴京不好么。
他朝我笑,叶苏,我心已死,我恨透了汴京。我想起自己对他说的话,明知无果,为何不撒手。
突然心痛如绞,慢慢地松开了手。
无论老爷如何怒骂,大夫人哭得如何肝肠寸断,周瑞卿仍是跟着一群年轻人前往雁门关。
他走后半年,我娘忽染疾病,请了京中所有的大夫来看,都治不好,弥留之际,她将我到叫到床边,断断续续地让我有空去给爹扫个墓。我问了很多年前想问又不敢问的话,我问她,你爱过爹么?娘仍然没有回答,她拉着我的手,只要你过得好就好了,其他都不重要。
娘去世后不久,周家树大招风,惹上了官非。
都说民不与官斗,只随便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足够,周老爷散尽所有的家财,才保住性命,一夕之间,曾经丝绸巨贾周家在汴京消失无踪。但这浩瀚大城,人人微如草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幸好娘先走了一步,否则面对如此萧条的局面,一定触景伤情。
周老爷性情大变,对我说,当初我爹说,月娘命硬,克父克夫,我偏偏不信这个邪,为什么我偏偏不信!
我情愿相信,他为娘保留那棵梧桐树的时候,是真真切切爱过她的。
但谁又知道呢。在这如囹圄般的繁城中,人心最易变。
可毕竟他现在老无所依,尽管对我娘有怨恨,也实在离不开我。
两年之后,他遗言托我去趟雁门关,找找看周瑞卿。
是啊,我已经好久没有周瑞卿的消息了。
八、
车夫停住了马匹,撩开布帘子,姑娘,这里,就是雁门关了。山岩峭拔,盘旋崎岖,看上去十分萧索——想来这里生活十分艰苦。
我在雁门关几番辗转,终于从守关士兵口中打听到周瑞卿的消息,他现在已是驻守雁门关的副将,听说他这些年英勇善战,杀敌无数。
刚过冬至,雁门关冷得像一个冰窖。
士兵通报回来领我入关,我从未像此刻一样心跳不已过。
三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周瑞卿,他就那样穿着戎装,远远地站着。我冲上前去,迟疑了一下,却猛地被他搂了过去,小妹。
我鼻子阵阵发酸,瑞卿少爷。
他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黑了很多,满面风尘,似是老了。
他带我到营帐中,我们面对面席地而坐,我恍惚又想起了我第一次躲在花木后头见他摘桂花的样子,那时汴京的天空,干净的仿佛会滴出水来。
我从行囊中取出一小坛酒来,瑞卿少爷,我从家乡带来的桂花酿。
周瑞卿朗声笑道,知我者,叶苏也。这么多年了,没白疼你。
我替他斟酒,他却不喝,问,一切可无恙。
我手抖了一下,断断续续地将这三年的事尽数告诉他。周瑞卿仿佛被雷击中般,小妹,你可不要骗我。
我低下头,瑞卿少爷,叶苏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声音喑哑,却说,幸好晚词没有跟着我,忽地,眼泪簌簌地掉出来,我竟连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他伏到桌上,大哭起来,似是要把这些年憋在心中的泪水全部宣泄出来一样。
我只能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其余什么都做不了。
时光像灰尘一样,不发一言地,就这样浮在我的眼前。
周瑞卿送我出关的时候,灰白的天穹开始落雪,溯风呼啸,被关山阻隔,如兽般低回咆哮。这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
周瑞卿解下了披风,对我说,回去找户好人家过寻常人的日子去吧,以后,不要再来雁门关了。
我临上马车前,细细地看着周瑞卿,不知道是雪还是岁月,他已生华发,再不是那个英气如树的周家少爷了。我走了几步,又实在忍不住回头像幼时一样抱住他,瑞卿少爷,你保重。他抚了抚我的头发,你也是。如今你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的牵挂了。我在他怀里,冷得发抖,你不再挂记陆晚词了?
周瑞卿喟然一笑,声音轻的如袖底叹息,什么草长莺飞,什么雕梁画栋,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我与晚词,此生无缘了。
我在颠簸的视线中,看着周瑞卿越变越小,终于消失在没有边际的风雪中。
三年了。你要知道,记忆是那么扎人的刺。
我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我转身出屋,檐下是新燕唧唧的叫声。
周老爷在背后叫住我,苏苏,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我一只脚已跨出了门槛。他说,你帮我把瑞卿扯回来,我就将你许给瑞卿,做我们周家的媳妇。这笔交易,你愿不愿意跟我做。
老爷早就看出了我对周瑞卿的心事。
——我自小与瑞卿一道学写字,虽资质不高,但长年累月地学,字迹越来越相似。
是的,我改了那封给陆晚词的信,她读的时候,心一定碎了,汴京哪来的真心。老爷有的是银两,只要能把周瑞卿拉回正道,黄金千两又算什么。陆晚词不过小小清倌,命运从来都没有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我们所有人的命,又有多少是轻易被自己掌控的呢?
周瑞卿至始至终对我没有丝毫的怀疑。
这是我最后也没敢对周瑞卿说出来的真相。
他走的那天告诉我,有什么比真心相待更重要?
我靠坐在车中,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一生终于到了尽头。
尾声
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周瑞卿的消息,大概是十七年前,即我在雁门关同他告别三年后,还是无意中从说书人的口里听到的,周姓将军率兵同辽军在峡谷鏖战,中埋伏,君入瓮,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我以后一直没再回来过汴京,风霜早就染白了我的发。
整整二十一年了。
在被月光轻笼的都城中绕了一整圈。这让我又爱又怕的地方,年少时心驰神往的天庭,真觉得到处都是神仙,蓦然觉得这里已经空了。
第二日折回到临水镇,天近黄昏。
临水镇破落了不少,好多人都走了。
我坐在雀水河旁,不知何处飘来秋桂的清香,那河依旧奔腾不息,夕阳落在河面上。
想起那时娘对我说的,她说啊,你最后还是会回到临水镇的。
风吹芦花似雪落,烟笼翠山,阒静安详。
瑞卿,这几十年,我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场梦罢了?
你轻轻地说,我最怕别人哭,不知道怎么哄。你端着桂花糕来翠梧苑问我姓名。我们在书斋里头写字念书,我多久都不会忘记帮你研磨的岁月,我立在你旁边,看着你的侧脸,朝朝暮暮。我曾那样厚颜无耻地在雁门关说,叶苏什么时候骗过你。
叶苏一生,只骗过你一次,戏演得连我自己都信了。
可是我怎么能料到,只那么一次,我们所有的人生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这二十一年来,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如果当初我把你真正的信交给晚词,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依稀还记得我颤抖地打开那封信的时候,写得是,晚词,你我真心相待,定受老天眷顾,哪怕抛弃现在所有,我也要许你此世永乐安宁。
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斟了一杯桂花酿。
当年,周瑞卿在醉红楼同我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他说,听说会把喝的人,心头痛事扯出来。他让我尝尝看,是不是真的。
我饮尽杯中酒,就这样,生生地堕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