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门引》河图马上

63、扶苏之完结篇【八】

　　她早该想到的，秦九和老人不会离开这里，恰都心有牵念罢了。

　　掀开卷帘一角，马车已经沿着路道缓慢前行，车轱辘一圈一圈转着，与地面摩擦腾起细微的呛人灰尘，身后是渐行渐远的房屋高舍，古墙建筑，大片大片的林木树尖摩肩擦踵着阻挡着回望的视线，成为一片暗绿色的背景，映衬着更加晦暗的天幕，稀稀拉拉的几辆木漆平头马车蹄声哒哒的驶过，低低的交谈说笑声音一晃而过，车后面跟着三两成群表情各异背着包袱的人，慢悠悠的走着，一切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眼神放远了去，不只是哪一栋房舍屋脊上，高高的立着两个人影，徐徐衣袂飘摇，沉稳气势如钟，隐没在清晨淡淡的白色雾气里，只是定定的站着，隔得太远，看不清楚面容，飘渺又幽然。那里正是送信来的大鸟展翅飞去的方向，那大鸟穿行在瓦片房檐枝叶树梢间，忽然哀婉地低吟一声，回荡在山间空气里显得清啸又悠越，然后停驻在屋脊上较矮一些的那人肩膀上，低垂着脑袋，啄了啄被风拂乱的羽毛。

　　终黎倏尔一笑，将脑袋抵在青花暗纹的贴绸车壁上，手中的纸卷被揉成小小一团，丢在了外面的枝叶碎花碾落成泥的小路上。

　　放下卷帘，没有再看。

　　说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却不是此后半生不可相遇。如此也还好，毕竟生离哪过死别，敬请我们挥手遥祝，再看来年，可有青梅煮酒举棋舞剑时。

　　纸卷上字迹清晰又明了简单：因缘之始，既往东矣，渐明。极东之地，昆仑之虚？莫非一切当真上天自有定数，岁月兜兜转转起起落落之间，果然还是要回到那里，那么这些年东躲西藏的奔逃，身心梦魇之折磨便莫名成为了一个笑话，多么讽刺。

　　命运颠沛。平白穿越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然后百般苦楚。倘若，这世道当真如此不公，那么她也定绝不留情，来吧，举刀挥剑，就此横劈，劈开胸中这混沌一团的黑暗里峥嵘血泪的秘密沉浮，截断那纠扯藤蔓缠捆着隐匿真相的暗里绳索，再于苍茫狂野里颌首扬眉回神相顾，就此开启她的阔大深然新天地。

　　屋脊上，老人皱纹漫开的眼窝深陷，透着苍茫的黯然，白衣轻飘，被雾气浸深了颜色，灰灰的，氤氲着说不出的沉落滋味，静静看着下面街道上相携而去的人们，不作言语，半晌，侧过头去，模糊了那声哽咽在喉咙里的叹息，一下又一下抚着肩膀上大鸟蓬松的毛发。

　　秦九斜斜搭在身前的黑亮发辫有些散乱，神色却是敞亮的释然，看着那马车卷帘只是一掀而放，便再没有了动静，唇边笑意隐隐，胸间的窒闷散开，舒了一口长气，挥袖负手清声朗然，朝老人道：“前几日那盘棋被搅合了，瞧着今日甚好，可要续下一盘？”

　　雾气散了些，天色清明，瓦片上笼罩着一层水沫，老人沿着屋脊侧身慢慢往回走，留下一串淡淡的暗色脚印，肩膀上的大鸟跳着爪子一啄一啄的，翎羽松然，在前面带路，老人语调散漫：“这般自然也好。”却不知回答的是什么问题。

　　多动症狐狸招财同学百无聊奈，抠脚挖鼻揉毛长叹左右翻滚旋转飞跃做了个遍，理着嘴巴上的几根胡须，唏嘘着光阴虚度的无奈，眼睛两转，忽然发现马车的侧壁板上似乎有很多个暗格，大大小小的缝隙，是一个个方正的小抽屉，想了想，伸出爪子去抽出一个，然后成功的两眼放光的玄幻了不能自拔了，颤抖着爪子又拉开了另外几个小抽屉，热泪盈眶飘飘然的瞅着墨夷，冒着无数粉红色的小泡泡，在穷困潦倒的十五年狐狸生涯里第一次郑重其事的考虑着一个问题：好吧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我死也要跟着你......

　　跟对金主选对主人，果然是人生一大问题么，呜呜呜。

　　侧壁上的大小抽屉里，全装着些小零食、糕点一类的食物，甚至还有几小坛酒，终黎也同自家爱宠一起两眼放光的满腔热血沸腾，瞅着墨夷：人生要得一知己是多么的千金难换啊啊啊啊......

　　所以，这种程度的被圈养果然是很幸福的事情呐......

　　墨夷这才抬了抬眼，看着呆愣于自己世界里的一人一宠，略微扬唇，一时没有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终黎毛绒绒的发顶，像是摸小狗一样的动作，这些吃食是先前让小二备下的，所以果然是对的吗？看来，还是很好养的么......

　　在终黎走了半路吃了半路，和自家爱宠已经迅猛解决了那包春泥玉珠卷和一碟芝麻软酥的时候，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横空而出，从她面前干脆提走了包裹，终黎疑惑的抬头，墨夷微挑着眉头，漫然解释道：“我想这些吃食还是剩一部分为好，不如留于你心情不佳时候备用。”那些小吃食有那么好吃吗？他怎么没觉得，不过如果这样，那么府里厨子做的东西她应该会更喜欢。

　　终黎咂巴着嘴耐心回道：“我想我短时间之内是不会心情不佳的，所以也不会唱歌，亲爱的，你说是吧？”招财猛点头，拍着胸脯鼓着还包满了食物的腮帮子，在旁边打帮腔，作保证，她绝对不会心情不好，绝对不会。

　　敢情墨夷这包桂花糕是为她生气的时候准备的，终姑娘第一次严肃的思考了自己唱歌是否真的很难听这个问题，话说她就唱了那么一小句而已，这么前防万防的，她到底是给这孩子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墨夷充耳不闻，将幸存的吃食装进马车侧壁上一个小抽屉里面，终黎眼巴巴的看着战友被转移了阵地，也只能望糕兴叹了，眨巴着眼睛很是衷心的想要表达自己“其实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不麻烦的，一点都不麻烦，完全可以换个别的方式”的意思。

　　可惜这年头萌是真的不值钱...

　　招财恹恹垂下了耳朵，终黎失落的靠着车壁假寐。

　　好伤感。

　　旭日高升，绯红霞光透过马车门帘下方的缝隙偷偷溜了进来，打了个转儿，留下一室清和温暖。

　　墨夷看了那个似乎正在打瞌睡的某人几秒，有些无奈的想道，还真是从来都没有睡醒过，移到对面坐台上去，将靠垫垫在终黎的身后，道：“快要未时了。”

　　“难怪，好困，我先睡了，没事别打扰我有事也不要叫我。”终黎手肘撑着脑袋，半睁着琥珀色的眼睛，纤细柔软的眼睫毛轻轻缓缓的扇动着，眼睑处那层浓重的青黑色阴影灰蒙蒙的，单薄身体摇摇晃晃的没个准头，不禁让人有些担心会不会碰到磕到马车壁上，慢慢的垂下脑袋，伏在案几上。

　　不知是不是车轱辘撞到了什么东西，马车猛然一个趔趄，墨夷不耐的眯了眯眼睛，正欲开口，胸口处便撞进一个温热的身体，看起来某人好眠正酣，完全没有要清醒过来的意识，维持着那个半倚在他怀里的姿势全然不顾。

　　马车外面传来毕方木木呆呆的平板声音：“主子，不好意思，一不小心。”

　　还是不习惯有人距离这么近的接触，墨夷有点儿僵硬的伸手，把终某人扶起来靠着车壁，顺手将睡的肚皮大敞口水横流已经掉到地垫上的毛球捞起来，丢在一旁，自己刚退后一点，便听见哐啷一声轻响，马车又是向右一个趔趄。

　　“不好意思，太小心了。”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口气，然而毕方心里却很是苦恼，望着面前崎岖不平的羊肠小路，认真的垂目思索着，该怎样才可以使马车行得更稳妥些。

　　原本靠在车壁上的身体又不能自控的倾斜过来，墨夷面无表情的用手掌抵住面前双眼紧闭丝毫不为所动的某人，等待着下一次一不小心或者小心过头的轻响。

　　果然，不多几时，稀里哗啦一阵嘈杂万分的轰响中，这辆面相简陋幸好很是牢固结实的马车，完成了攀上右面的山坡又安全的返回地面的空间全面体三百六十度旋转等一系列高难度技术含量极大的动作。

　　被颠的七晕八素的终某人虽然身体上很是不舒服，但是也只是皱了皱眉头，精神上依旧很好地保持在无下限的酣眠状态。

　　墨夷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情况，面上毫无惊讶之色，也没有朝窗外去看发生了些什么，只是有些莫名低气压的理了理衣服上被压出来的褶皱痕迹，开始闭目养神，似乎已经完全懒得去扶赖在自己怀里睡觉的某人。

　　在马车完成高难度杂技动作时，原本路上的土堆石铿全部被摧毁了，顺带连着旁边碍事的杂草树木也一遍被收拾了个干净。

　　毕方一脸平静的望了望前方平平坦坦的宽阔大路，觉得很好，很符合安全行驶驾车的规定。

　　于是乎，驾上马车，三人一宠行又快快乐乐晃晃悠悠的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