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三世》林二一

34、情爱一事

　　睫毛颤了几颤，十九终从无边的黑暗中醒来，映入眸底的是他在朦山封顶的木屋屋顶。

　　脑中痛意并未完全散去，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刚一颤，有人一下子扑到他胸前。

　　“尸鸟鸠！”

　　这人红肿着一双水汪大眼，一张俏脸上尽是泪痕，不正是东海三公主亦瑶。

　　十九无暇欣赏这一副梨花带雨海棠着露图，连道：“快莫哭了，怎么了？”

　　闻言，她红唇一扁，眸中泪光莹莹，语带哭腔：“谁让你昏睡了这么久了！”

　　他心中一软，连告罪道：“是我的错，让你担忧了。”

　　“你也知道是你的错！你再不醒来哪个陪我玩？！”三公主立马就双手叉腰，那副嚣张模样显然是忘了自个儿上一刻还满脸泫然欲泣。

　　十九失笑：“还以为是担忧我，原是怕没人陪你玩。”顿了顿，又道：“......我昏睡很久了？”

　　“也不久，就半日光景。”

　　他忍不住汗颜：“这叫昏睡很久了么？”

　　“不久么？”她双眸一瞪：“你知不知道自己突然昏迷过去让人很担心！”

　　“......我......”被他这么一质问，十九一时之间竟答不上话来。

　　亦瑶翻了翻白眼，已是惯了他这幅模样的，只道：“......尸鸟鸠，上君对你很好罢？”虽是发问，语气确实肯定的。

　　他一愣，虽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这么问，仍老老实实点头：“嗯。”

　　“我就知道......没想到上君那样的人也......”她的神色略有几分黯然，摇了摇头才道：“......你知道么？是上君抱你回的桃花岛。”

　　“什么？”十九下意识脱口道。

　　“我说，你昏迷了之后，乃是上君抱你回的桃花岛！”亦瑶一脸不耐：“你是昏迷了一次就耳聋了么？”

　　......师父抱他回的桃花岛？

　　十九的脑子突然间就转不过弯了，心在一瞬间被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填充得满满的，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就是很欢喜很欢喜，欣喜若狂的那种欢喜。

　　然，下一刻，这满心的欢喜陡然变成刺骨的寒意！

　　他犹记得坠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师父看他的眼神——犀利非常，慑人非常，也......陌生非常。

　　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那一眼......那一眼......

　　“嘶——”

　　左耳猛然一痛，他回过神了，却见亦瑶一把拧着他的耳朵，柳眉倒竖地看着他，娇斥道：“本公主跟你说话你是聋了么？”

　　“哎哟——疼！你说什么你说就是了！快放手！”他出声讨饶，又赶紧一把捂住耳朵。

　　“......尸鸟鸠。”她抽了抽鼻子，努力压低声音中的哽咽：“......五日前，呆子带着北老头来东海提亲了。”

　　“……呆子？”呼痛声戛然而止，他先是一怔，后道：“......你口中所说的呆子莫不是北海太子北池？他上东海提亲？难不成是……”

　　“正是。且我父王母后同意了，不日便要上报天帝，让其为我二人正婚。”亦瑶心中发苦，面犯悲色：“父王母后未曾询问过我意见便独断应下，现下正欲捉我回东海，以便待婚。”

　　十九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只喃喃道：“……你不愿？”

　　“我岂止不愿！”泪水潸然而落，她拽紧他的衣袖：“我早知那呆子看我不顺眼不是一日两日的了，现下更整出这出来，见我这般他定是万分窃喜的！”

　　十九摇首，那北池显非这般人，他虽尚不懂情爱一事，然，上次已与他是在人界见过一面的，那人对亦瑶的好连他都能瞧出几分，不似做假。

　　心中一叹，他正欲开口，一道清丽嗓音打断二人：“纵使你万分不愿又能如何？东海龙王的性子你身为其女自当清楚，现下找到十九又能如何？”

　　二人同时一怔，循声望去，出声之人端着一瓷碗，踏进木屋内，正是秦音。

　　十九摸了摸后脑勺，道：“师姐。”

　　秦音将瓷碗放至一旁的木桌上，抬首对着十九笑了笑，这才又对着亦瑶重复道：“你如今来寻我十九小师弟又有何用？”

　　“怎的没用？”她反驳：“尸鸟鸠乃我欢喜之人，只消他与我一同到我父王母后跟前跪下并深表真心，我父王母后定不忍心拆散我二人！”

　　“深表真心？”秦音轻轻一笑：“那你可曾问过小师弟，他是否也欢喜你？”

　　亦瑶一愣，遂道：“不用问了，他定然也是欢喜我的！”

　　“是吗？”她嫣然一笑，转眸看向十九：“小师弟，那你告诉师姐，你欢喜她吗？”

　　十九愣住，见亦瑶同样转眸凝视着他，眼神似盼似求，他一时蠕动着薄唇，不知如何应答。

　　亦瑶见此，心中一沉，追问：“尸鸟鸠，你快回了你师姐，你快告知她你是欢喜我的！”

　　十九抿唇沉默，半响才道：“……欢喜是什么？”

　　亦瑶呆住，她千想万猜也料不到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秦音却笑道：“三公主，您太高看他了。去掉那琼浆玉液给他增进的五千年道行，十九也不过是一只九百多年的灵精，哪里知晓何为情爱？”

　　“你胡说！”亦瑶怒道，眸底闪着倔强：“三界之中如他这般道行的灵精不知多少，其中亦有知晓情爱之类！”

　　“三界灵精众多，确实不乏知情晓爱之类，但小师弟自开智以来便生存在桃花岛这等脱俗之地，若无人教导，如何知晓情爱？”

　　几句说辞堵得亦瑶哑口无言，她侧首望向十九，双眸蒙雾，看着后者手足无措，一脸茫然的模样，心中一痛，嗓音颤抖：“尸鸟鸠，得知我即将嫁与呆子，你就不曾难过么？”

　　十九心中一闷：“……难过。”

　　双眸一亮，她续问：“那，我不伴你身侧不与你相见，你可曾想我念我？”

　　他顿了顿，又道：“有之。”

　　她凝视他，心中隐隐升起希翼：“……与我相处光景，你又可曾心悦？”

　　那双水汪双眸流光溢彩，他看着她，心中一动，缓道：“……我心甚悦。”

　　“那……”她心跳如擂鼓声，小心翼翼道：“……于我，心动否？”

　　十九抬眸，眼前的少女一如初见般娇美动人，如柳娥眉，樱桃小嘴，淡绿长裙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子，她盯着他，满眶的泪水掩不住眸底流光。他抿了抿唇，半响才缓缓颔首。

　　闻他所言，她双眸大亮，红唇扬起，正欲再言，又见他微微摇首，语带迟疑道：“我…我虽尚不懂情爱，可也曾听岛上它兽言起情爱只及一人……”

　　“此话何意？”她心中不安，一把紧握他手。

　　“……我不否认心中有你且对你动心动情。”十九涨红了脸，踌躇了须臾才道：“......但，溺水三千只取一瓢，若这一瓢非是一人，它也只能是......只能是......师父。”

　　话语一落，亦瑶脑中大轰，睁着双眸定定地盯着十九，红唇翻动，却不知该吐何言。

　　秦音神色微怔，看向十九的双眼眸光幽闪，片刻，上前道：“小师弟错了。情爱一事，你尚在懵懂。师姐告诉你，你对师父是敬仰之情。而非情爱，懂否？”

　　十九一愣，抬眸看向她，后者神情如常，眸光坚定，他轻轻点头，虽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眉宇间的茫然仍旧索绕。

　　亦瑶却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紧拽着他的手越发用力，指尖泛白，好半响，她才松了手，看向十九的双眸泪水盈盈，眸光黯然。

　　“......我早该料到！我早该料到！——”

　　哭喊一声，她深看他一眼，遂转身离去，一头青丝与裙摆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瑶瑶！瑶瑶！”十九连声唤道，挣扎起身子下了床榻，一路追出木屋，见对方已御风离去便要追去，下一刻却被秦音一把抓住，他挣脱着她的手，急道：“师姐，你这是做甚？快放开我！”

　　秦音却抓得越紧，轻声道：“别追了。”

　　“为什么？师姐，你……”

　　“即便你追上了又有何用？”她打断他的话语：“你现下追上去只会误了她，听师姐的，别追了。你二人今日说明白了是好事，以免日后……”

　　后面的话语低沉了下去，十九听不清，秦音的手力很大，他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倩影消失在天际之处。

　　心中一空，十九喃喃道：“师姐，你为何说我会误了她？”

　　她伸手揉了揉他的发：“身份使然。”

　　十九顿了顿，又抬首看她：“......那，师姐为何说它并非情爱？”

　　“什么？”

　　“我对师父之情。”

　　玉手一僵，秦音面色复杂，须臾才又扬起笑靥，柔声道：“你不懂。”

　　“我有何不懂？”

　　“你对师父只能是敬仰之情，这情爱之心万万不可有也不能有！”

　　“……为何？”

　　她一笑：“因为仙灵不可恋。”

　　“那我便努力修道，总会位及仙班的。”

　　“同性不可恋。”

　　“那我便隐了性别藏了这人形，今后只幻化作女子。”

　　“师徒不可恋。”

　　“那我便不做师父的徒……”话说一半，他便自己抿了唇，后半句迟迟不肯吐出。

　　秦音一笑，揉着他的发的动作越发轻柔：“不做师父的徒弟么？迟了。”

　　十九脑中大轰，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急道：“师师姐！那那……”

　　“你尚不辨情爱，听师姐的就对了，你对师父只是敬仰之情。”

　　“可是明明不是！我对师父……”

　　话语未完，只听“啪”的一声，十九左脸颊上立即红肿起来，隐隐可见其上掌印。

　　他捂着脸，睁大双眸盯着秦音。后者却又伸手抚上他红肿的脸颊，语带怜惜道：“疼么？”

　　十九点头。

　　她动作轻柔地揉着他脸颊，掌下红光微闪，红肿便消了下去：“疼就对了。这一巴掌你该受的。”

　　“……师姐。”

　　“你现下或许不明，等再长个几千年，自然会懂。你知道么，师姐多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懵懂无知下去，可又盼你快些成长，懂得为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么？”十九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师姐，十九曾发誓，生为师生，死为师死，这一世大抵便是这样了，不会改的。”

　　秦音微微一叹，轻抚他的脸，反复道：“师姐说的，你万万记下。切记，切记。”蓦然又仰首，望向天际之处，声音飘渺得将欲随风而散。

　　“……不要，不要步他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