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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波斯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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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的花园,各色珍花奇草已早早入眠,偶有不肯歇息的仍兀自绽放着清香,诱人驻足。
与花园遥遥相望的寝宫之中,却仍是烛火亮盏,满室旖旎缭绕,散发着曼妙的甜蜜气息。只是这迷人的气息已在渐渐淡化,残留在空气里的,也不过剩下尚未平喘的呼吸。
虽然冬天还未完全远走,但丝毫不影响弥漫在室内的温暖。细密的汗水仿佛也在留恋着方才的热烈,迟迟不肯散去。
脸下的枕头柔软如云,克劳狄拂开颊边被凌乱的发丝,心中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就算当面询问文森特今日的事件起因,也必会被他平平淡淡一句带过。
直觉。
永远都是这样一个听似荒谬的理由,却又让人找不出言语反驳。
既然文森特不愿提,他也只能告诉自己不去多想。文森特是个行事极有主张的人,若他认为有必要,那就应该不必多疑。至于隐约感到他所隐瞒的部分,也不妨留待他自行处理,毕竟有的事情,插手的人多了反而不好。
不管怎样,文森特也算为他解决了一道棘手的问题,并且就他今日的表现,今后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再敢提及请皇帝娶亲的事,就这一点还得感谢他才是。
很显然,对文森特来说,这个谢礼他已经饱饱地收下了。
「你可以滚到一边去了。」
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克劳狄虽然知道对方并未将全副重量加诸在上,但一直被一个与自己体型相当的人压着总不是件舒服的事。
「有事要谈?」文森特慵懒应声,兀自在对方背后留下专属的痕迹。
看出他的兴致尚未过去,克劳狄只得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何况有些事也的确需要好好谈一谈。
「美琳的事就算了结,不过你的做法未免极端,可能引起部分元老尤其是兰迪的不满。」克劳狄将双手枕在脸下,微带忧虑地说,「我知道你不在意旁人看法,但现在你毕竟是恺撒,每个举措都会引起众多关注,凡事还是有分寸一点为好。」
文森特吻得慢了一下,用指尖在他脸颊上按了按:「你在担心我吗?」
听他满不在乎的语气,克劳狄不由一阵郁卒,悻悻地吊起眼角:「担心不是正常的吗?难道就算你被众人排挤也无所谓?」
「让他们来好了。」
文森特确实不在意,不过考虑到克劳狄处于中间的立场,他还是配合地问,「你这么说,是想到了什么吗?」
克劳狄点头,神色严肃下来:「从罗马改政以来,其实元老官员们也相当辛苦,一直让他们这样绷在弦上总归不好,毕竟他们是罗马继续走下去所必需的力量。」
文森特淡淡挑眉,从他背后滑下去一点,单手扶腮直视着他,表现还算专心。
克劳狄这才继续说道:「马上春天就要到了。我想抽个众人稍能闲下来的时间,举办一次狩猎大赛,你觉得怎么样?」
他征询意见的目光朝文森特看去,文森特微眯双眼沉吟片刻,大概得出结论。
这就叫做劳逸结合吧?话说回来,元老官员里的部分人确实需要、也会很高兴可以运动一下。贵族们的狩猎,获得优胜者的殊荣将令人又敬又羡,此外丰厚的奖赏也能或多或少起到资励作用。
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个绝好的主意。
他颔首表示赞同,又问:「那我们俩呢?也要参加?」
「当然。」
「不太好吧?」
「怎么说?」
「我们参加不是给他们压力吗?首先,排名一二的机会就不必想了。」
克劳狄怔了怔,才明白他是在变相自夸,禁不住翻翻白眼。虽然连带把他也夸了进去,不过他可毫不感激,没好气地说:「别自以为是。贵族中的精英从来就不少,更不乏打猎好手。你以为你一定能赢?」
「想都不用想。」文森特别具意味地笑了笑,弯指一弹,每次都在对方最不及防的时候,精准出招。
「你说什么?!」克劳狄捂住已是不知被偷袭多少次的额头,恼得牙痒痒。
文森特傲然扬眉:「我说,我是世上最好的猎手。」
「……自大狂。」克劳狄撇嘴。
文森特也不见怪,更不觉打击,反而愈加趾高气扬,深沉地拍拍他的后背,「有没有自大,到时你就知道。」
克劳狄冷哼,他倒要亲眼看看,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无所不能,无其不精。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样能把他难住的东西?
不留神间,方才背上减轻的重量又覆了回来,文森特拨开他颊边的短发,咬耳呢喃:「如果我拿到冠军,你要怎么奖励我?」
虽是问话语气,但此刻显著逼在他身后的『强硬气势』,明明白白昭示出此人不轨的意图。
克劳狄睨他一眼:「自然少不了你的好东西。宫里宫外各式珍宝,什么都可以。」
「谁稀罕那些?」文森特不屑地说,牙关下的力道攸地加重,威胁气味浓厚。
克劳狄忍耐地纠紧了眉:「那你说我还能给你什么?」
文森特暧昧一笑,冲他竖起三根手指:「三天。」
「什么?」
「陪我三天。」
克劳狄愕然:「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
「那不一样。」文森特反驳,认真得像个孩子,「我要你什么都不做,跟着我三天。」
克劳狄狐疑地瞅着他:「三天时间能做什么?用来出游未免太短。国事也不管了吗?」
「宫里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吗?」文森特坏笑,将他搂得更紧,「至于要怎么做,那就是优胜者的事情。优胜者要对奖品做什么,奖品可管不着。」
克劳狄气恼地瞪他半晌,忽然问:「那如果我赢了呢?」
「呵呵。」文森特深意眯眼,在他颈后落下一吻,「随你处置。」
克劳狄扭头向后,提着眉毛问道:「真的随我处置?」
「嗯。」
「不论什么?」
看到他眼中闪烁的狡黠光芒,文森特只觉分外有趣,想来这段日子次次身处下方他心中大有不甘,如果他真的想,偶尔让上他那么几回倒也无妨。
「嗯。什么都行。」
「好,记住你说的。」
像是惟恐他会反悔,克劳狄连忙把事情确认下来。他知道文森特答应的事绝不会食言,那么,接下来就只需期待着狩猎大赛那天的来临。
他轻笑一声,把脸埋进了枕头。文森特『事务』繁忙,也懒得去细想他是否暗揣了什么意图。
至于他到底在肚子里打的什么文章,谁又知道呢?
※ ※ ※ ※
时间一转眼匆匆溜过,在还算平静的一个月后,罗马终于张开双手迎来了新一年的春天,大地重新披上绿装,恢复了勃勃生机。
度过一个寒冬之后,人们也越发地有了精神。城市中的各个广场上,辩论家们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商人们生意红红火火,钱包鼓得越来越高;行人们更是蜂拥如潮,以及络绎不绝的车辆,给这个古老城市渲染上一层丰富的色彩。
就这样,帝国首都又在热闹中开启了新一天的大门。偶有几个不和谐的音符插播,也会被心情大好的人们一笑带过。
正逢风和日丽,着实是个出行打猎的绝佳天气。
数百护卫骑马尾随两帝身后,来到距罗马城十几里之遥,地处清郊的萨纳大树林前,百余位参与此次狩猎大赛的元老官员或其家属们,早已在林外的空地中翘首以待。旁边的随从牵着约为人数十分之一的高大猎犬,同样个个兴致高昂,不停地大声吠着。
一见两帝同时驾临,众人齐齐鞠躬问安。人员就此全部到齐,所有参与狩猎的人们都已脱下官袍,换上猎装,莫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来这么长时间为国事疲于奔命,如此既能轻松一下,杰出者还能获得额外嘉奖,自然个个精神抖擞,雀跃非常。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数十位元老仍身着长袍,因为各自的年纪或身体缘故无法参加狩猎,便成为了这次大赛的评委。
克劳狄向他们点头示意后,其中站出一位代表,转身面向人群,开始宣布此次大赛的规则,以及判定胜劣制度等。在他发言期间,克劳狄来到人群左边,对艾伦与瑞恩微一颔首,问道:「都清查过了吗?」
艾伦还不及接话,永远精神奕奕的瑞恩已凑过来插话:「那还用说?我们已经把树林搜了好几遍。放心放心,里面别说闲杂人等,连根多余的草我们都把它拔了!」
克劳狄与艾伦朝他丢去警告的一眼,瑞恩才意识到自己又多话,但也不觉有错,本想再驳两句,视线一拐被他逮着正慢慢向这边来的文森特,立即转了兴头,迎上去铺天盖地乱弹起来。
两人看向被瑞恩缠上不知何故的文森特,同时在心底为他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水。
注意力调回来,克劳狄又慎重问道:「期间守在森林周边的警备部队也安置好了吧?」
艾伦点头:「都按限定的狩猎区域设立防护,不会有外人侵入。」
「很好。」对于艾伦的能力,克劳狄自然不需多虑,「那你呢?还是不肯参加?」
艾伦夸张地打个呵欠,摆了摆手:「我啊,我就算了吧。之前打那么多仗还没打够吗?好不容易这段日子清闲下来,我可不会放过任何一天用来休息,谁知道哪天又要再上战场。」
克劳狄淡淡笑了笑。虽然艾伦所言有些夸大,但也不失为实情。罗马是个军事帝国,它的寓意就是,总有不停的征战在发生,只是目的不同,或为了保卫边境,或为了吞并其它领土。
他们这一年来过得虽然比之前轻松许多,但那也只是暂时性,以后谁也无法预料。至少克劳狄知道,只要国内局势一趋稳定,文森特必定会将目光调向国外。
只要是男人,尤其身处高位的男人,都会有或大或小的野心,即便克劳狄也不例外。所以,他们会让自己随时随刻处于最迅捷的状态,这既是本能,也是必须。
很快比赛规则便解说完毕,克劳狄向艾伦道别后,与文森特并骑来到人群最前,见众人活跃的眼神已经急不可待,他淡淡宣布:「各人选好位置,不要一涌而入。现在,大赛开始。」
高呼声随之响起,人们告别后纷纷散去,从不同的位置进入树林,开始了他们轰轰烈烈的狩猎之旅。
克劳狄与文森特最后入林,各有五十名护卫尾随,以及为数不多的皇家猎犬,保持百米内的安全距离,只待两帝分散后,再上前追随各自主人打猎而去。他们一路前行,越进越深,直到看不见林外的阳光。
今天两人都卸下了帝袍,改穿利索猎装,脚踩利于奔跑的矮靴,肩上斜挂短弓及箭筒,而用于捕杀猎物的长矛等工具则由随从携带,需要时再取。
本应一进树林后便分道扬镳,可文森特迟迟不离开,克劳狄忍不住催促:「你可以走了。」
文森特默然不语,眼眸中飘忽着说不清楚的阴郁。他沉沉望着已显然有些耐心不足的克劳狄,忽然说:「回去吧。」
克劳狄怔了怔,猜想他是不是刚才被瑞恩纠缠一通受到了什么刺激。
「为什么?好不容易才等到这天。」克劳狄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该不会你怯场了?怕输给我?」
文森特缓慢摇头,脸色凝重,「我有很不好的感觉,似乎会出什么事。总之,这次听我的,跟我一起回罗马城。」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多虑?被艾伦传染了吗?」克劳狄受不了地捶捶他的胸口,「不要每次都拿感觉当理由,而且一次比一次离谱。」
文森特垂低眼帘。其实他的预感也极其模糊,只是希望防患于未燃,能够避免的灾祸自然避免最好。
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被压迫得喘不过气的感觉,真的很久,久得他已记不起上一回心情如此沉重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只知道,他绝不能让身边这个人出事,一点也不允许。但他也知道,克劳狄个性倔强,决定的事向来不容反悔。想要劝他此刻回头,可能性微乎其微。
正犹豫间,忽然只听克劳狄座下骏马一声凄厉长嘶,错愕看去,却见骏马前蹄竟朝天高抬,显然正处于极度惶乱,不可安抚。
不假思索地,他纵身扑去,抱住克劳狄跃下马,过大的冲力令两人就这样从斜坡上翻滚下去,最终停在了坡底。
刚一停住,文森特即刻撑起身,查看身下的人情况如何,好在并未发现不妥。再抬起头,但见克劳狄瞅瞅他,又瞅瞅自己,均一副杂草枯叶遍身的狼狈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唉,这难道就是你所预见的灾难吗?嗯,你的直觉确实很准,很准。」
文森特眼睫微颤,忽然低头封住对方的唇舌,掠夺般狂暴地卷着吮着,却又是难以比拟的温存动情。
原本无心的克劳狄,在这样的攻势之下,几乎瞬时就被撩拨起来,紧紧搂住身上的人,热烈地响应着,喘息的温度一下子就跳上至高点。甚至想,彼此将成为对方今日的第一个『猎物』,就在这一片林荫之中。
因为从未试过,所以,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期待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
如果说,纷至沓来的脚步两人未曾听见,骤然急促的抽气他们也不曾听见,那么,若接下来的东西他们还是听不见,则只能说,两人已经投入到完全忘我的境界了。
但通常来说,这种几率非常之小。
「咳咳……咦?这边风景不错哦。」有人木讷发话。
「呃,看这边,好粗的一颗树啊!」简直不知在说些什么,莫不是吓傻了不成?
「那个,陛下他们……」竟然还有搞不清状况的傻瓜插上一脚,随即只听啪啪几声拍头的重响,有人哀号。
「啊!陛下的马踩到刺猬受了惊,我们快去处理一下吧。」总算啊总算,有个聪明人出现了。
在连串明显心虚的附和后,随着大批脚步的飞快行远,四周终于回复到一片安宁。
好事被打断,虽不算恼火,但尴尬总归免不了。
克劳狄下意识地抹抹嘴上痕迹,小声咕哝:「我想刚才……你『预感』的危机我已经安然度过了,我们可以分头行动了吗?」
灰眸再度黯沉下去,事已至此,文森特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牵起对方,一路沉默地走回之前发生意外的地方。等在原处的众人在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后,本就战战兢兢怕遭责难,如今再见两位皇帝间怪异的缄默,不由更加噤若寒蝉。
将克劳狄送至已安抚下来的坐骑旁,文森特捏紧他的胳膊,慎重叮咛:「答应我,一定要小心。」
他的凝重神态让克劳狄也不免受到影响,无声点头。
文森特轻咬下唇,犹豫许久,最终,手心抚上他的脸庞,倾过身,于他眉间留下一吻,很长很长的吻,仿佛不舍离开。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气氛。虽然依旧缄默,原本还心有惶恐的众人却渐渐平静,看着两位平日傲然天下的君王如神与灵般虔诚的亲吻,只觉若此时打扰简直为莫大的罪恶。
终于,文森特放开了手,再次深深望他一眼后,率随从一道向着丛林右道慢慢远去。
克劳狄专注的目光紧随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才上马领着随从们顺直行方向继续前进。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与文森特一齐狩猎?但是他们有约在先,不论哪方得到优胜,另一方就必须付出相应的『奖励』。
文森特想索取的姑且不论,他只知道他所要的『奖励』,是真正希望获得,尽管不可能实时收取。
那就是,待到罗马国内局势全部稳定之后,他想与文森特同去一处心念已久的地方。
那片,富饶于幼发拉底与底格里斯两河之间,孕育出无与伦比的精妙文明的美丽平原,亦即文森特的出生地,美索不达米亚。
※ ※ ※ ※
一颗已有年份的参天杉树下,一只色彩斑斓的羚鹿半伏着,长长鹿角不知在泥地里捣弄什么,一副安然姿态,全然不觉危险正朝它步步逼近。
它就是克劳狄一行今天遇上的第一个猎物。
几十米开外的树丛后,一群人隐藏暗处,焦躁的猎犬被随从们勒住,不得发出动静惊跑猎物。
此时五十名随从已与克劳狄并排而立,只等他袭击猎物后再令猎犬扑上衔来。如无意外,将会超乎寻常的顺利。
克劳狄弓在手,箭在弦,双目将猎物分毫不差盯牢,只要箭矢一发,猎物立时取下。若论弓箭之术,他自负绝不会逊于文森特,自小接受的严格训练可不带半点虚假。
他屏气凝神,捏住箭尾的手指蓄势待发,瞄准最好时机。
四周一片幽寂。
正在这时,他却听见有利物划破空气直取而来的锐响。出于警惕的本能,他灵敏侧身,刷地一枚利箭在距离他下颚不到一寸之处飞过,射中了他身旁随从的手臂。
众人哗然,惊动了羚鹿,迈起灵活的步子便飞快钻进了树林中。
就在同时,前后不过眨眼时间,克劳狄身体猛地一震,被利物穿过的熟悉感觉自他胸口袭来。而众人的惊呼更让他意识到他的感觉丝毫无误。
猎犬发狂似的疯吠起来。
他错愕低头,一柄不若普通的箭头,业已带着箭身从后穿过他的左胸。如此狠力的箭击,绝非寻常短弓发射出来,而是战争特殊时刻才会用上的强弩。
「陛下!」随从们立即展开阵势,围成一圈将他护在中间,数人跳下马向他奔去。
身体的反应似乎总要迟几秒才传到大脑,他甚至还没感到疼痛,鲜血已顺着被利箭穿破的衣衫迅速外渗,殷殷一片。
始终心神不宁而寻来的文森特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上装被染红的克劳狄从马上跌落下去的一幕。
他的心也在一刹那停止了跳动,大脑似乎被什么炸开,炸成粉碎,令耳膜激震的巨响在脑海中盘旋不息。
这就是他所预感到的灾难吗?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坚持陪在身边?为什么他会放开那双手?为什么不是由他来承受这一切?为什么?!
※ ※ ※ ※
刚刚踏进春季的罗马,依旧明媚的天空,却突如其来地被一层层浓重而惨淡的阴影覆盖。
本是一场热闹欢庆的狩猎大赛,却在皇帝遇袭的突发事件下终止,宫里宫外无不深深震惊。整个罗马人人自危,生怕会一不小心就被矛头指着,以刺客的罪名。
自从意外发生后,恺撒即开始了缜密的调查。在狩猎当天,艾伦与瑞恩已将林中仔细搜查过,期间也一直严密守在树林周边,没有让任何闲杂人等进入林中。也就是说,并非外面的人所为,凶手就在当天参加狩猎的人当中,极有可能就是某一位元老官员。
这是何其严重的一件大事。
法庭上,恺撒对每一队进行狩猎的贵族开审,包括在座参与狩猎的各位元老,然而每个人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据。
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棘手。因为每个人都没有嫌疑,那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有最大嫌疑。
文森特最后悔的,就是在克劳狄遇袭时因太过焦急送他回城诊治,而没有在当时就让所有人聚在一起,对他们的武器进行检查。
打猎所用的弓箭都是短弓,而袭击克劳狄的则是强弩,也就是说,是有人藏在身上带进林中,如果当时就展开搜查,或许还能查出一点线索。但是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凭目前所了解的情况,要在几百名贵族中找出凶手,犹如大海捞针,可能性基本为零。
※ ※ ※ ※
克劳狄身中箭伤已是第五天。向来清净的皇寝每天人来如潮,多是忙得焦头烂额的医师或祭司们,为了治疗皇帝的伤势,不敢有丝毫怠慢。而这次,文森特再帮不上忙。
上回遭遇刺客,主要的伤害来自于匕首上淬的毒,并未刺中要害,因此有解毒剂就不需多虑。但这次的箭头,狠准无比地穿过他的左胸。
谁都知道,当人左胸受刺,将遭遇多么巨大的风险。接连几天时间,伤口的流血从没停止,即使稍稍止住片刻,再过一会才缠上的纱布又会被鲜血染红。
克劳狄一直处于昏迷,原本古铜色的皮肤也因失血过多而褪成惨白。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置信一个人身体里竟能流出这么大量的血液。而他仍然活着。
以医师们的经验来看这简直是个奇迹。从没见过一个人在失去了那么多血液之后还能生存,虽然他气若游丝,但直到目前为止,他仍活着。
第六天时他的失血终于得以抑制,但仍旧沉沉昏睡,更仿佛可能就此睡去不再醒来。
整个宫殿之中被一股深重的忧虑压迫着。
那些护卫侍女们,素来仰慕『帝国之刃』的威名,这段日子以来每天亲力照顾皇帝的起居住行,更深层接触到在他严峻外表下的真实与正直,早已对他产生了深厚的情感,那种爱戴、尊敬与钦慕混合在一起的,不同寻常的情感。看着曾经神采飞扬的主人如今气息奄奄昏迷在床,心中自是悲伤难抑。
而历来与他亲近的人们,艾伦,提摩西,瑞恩……已连『笑』这一概念都失去了。
两周后,他的情形突然恶化,伤口再度血流不止。医师忙碌了一下午,血终于被止住,然而他们脸上莫不露出绝望的凝重。
可能熬不过今天晚上了。这是他们离开皇宫时最后留下的话。
※ ※ ※ ※
呼吸声轻得仿佛没有一样,眼帘始终紧合,分毫不曾动过。
他曾是饱受瞩目意气风发的罗马之君,而现在,英俊不改,却没有了以往奕奕的神采。湛蓝如海的眼眸,眸中曾经闪耀的光芒,或冷峻,或威严,或震慑,也因为双目的紧闭而看不到了。
他静静躺在大床中央,华被覆身,纯白的长长帷幔将大床笼罩,垂落地面,偶尔被风吹起而轻舞。
一个人间最美的坟墓。
床沿,一抹白色的身影似乎与其溶成一体,悄无声息。修长指尖轻抚他的额头,顺着鼻翼下滑停在唇上。在这里,还能通过时有时无的热气,隐约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
活不过今晚了吗?文森特心中默念,眉目之间盛满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明明已经准备一生追随在他身旁,明明自信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将他保护绝不令他受伤害,明明承诺过除非到死否则绝不离开他。可是现在,他的生命却从自己指缝中一缕一缕飘然溜走。
到底为他做了什么?权力、名誉、荣耀,全部对他双手奉上,为何却留不住他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文森特缓缓从衣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尖端抵上对方的喉骨。只要这样压下去,所有的一切就结束了。
与其看他活得这么痛苦,不如亲手结束他的生命,让他解脱……
文森特手心微颤,僵持许久,终是下不了手。他紧紧闭上双眼,眼睫的震颤昭示出此刻心底巨大的矛盾。
普通人在心脏受到重创后早已死去了吧?而他却没有。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他仍然不肯间断地呼吸着。是什么给了他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一定有那么一股力量。在他心中,一定有那个坚定的意念,才能坚持到现在。
那么,他所坚决不放弃的,是什么?……
抵在对方咽喉的匕首慢慢收回,文森特深吸一口气,蓦地睁开双眼,眼中悲伤不再,只有毅然的炽决,不知从何而来,为何而生。他掀开丝被,将对方小腹以上全部曝露在空气里。
这个人的确有些瘦了,却依旧令人挪不开目光,即使身处死亡边缘,仍是这么的英气逼人。这就是命运为他选中的人,杰出,坚韧,无与伦比。
文森特半跪在他身体上方,复杂而专注地凝望许久,俯身吻上他的额心。他们的体温已相近冰凉。
痛苦皱眉,又将一吻落在他的胸膛,凝满虔诚。
能感觉到我的吻吗?不管你的魂魄到了哪里,我都会把你拉回来。请一定要回应我……举起右手,匕首在手腕划下,顿时血流如柱,洒满身下人的胸口。
文森特紧拧的眉已然松开,浓眉下透出的目光像阳光般锐利逼人。他张嘴汲取伤口冒出的血液,拉开对方下颚,将血输送进他口中,一口,又是一口。直到估摸已经够了,才重新直起身,从帷幔上撕下一块纱条包住伤处。
指尖蘸取落在对方身上的血液,按上他双眉中央,一路划下来到鼻尖。鲜血随着他的手指,在划过的地方留下醒目的轨迹。
接下来的时间里,文森特一直用血液在对方身上勾画着仿佛图腾般的痕迹,脸颊部分之后又来到胸膛,最后是手臂。当他最终完成之时,留在克劳狄身体上的血迹,竟形成了一副魔鬼的面具,用血筑成的獠牙、魔角,无不透射出生动的狰狞。恶魔背后有一双翅膀,展开于他双臂之上,随着烛火的跳跃而隐隐摇动,仿佛随时可能从人皮肤上乍然而起飞向高空。
文森特面无表情地看着由他亲手构造出的符印,牵起克劳狄的双手,十指穿梭握紧。他闭上眼睛,用无人能听懂的语言反复念诵不知来自何方的术词。片刻后,他俯下身,额头抵在对方额头,嘴唇覆在对方嘴唇。
「我的主人,请倾听我的声音。我愿把所有奉献给你,请你接受。」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遥远而不真实,在对方唇上轻轻回响。
克劳狄身上的血光依然闪亮,没有任何响应,安详得令人心寒。
轻吸一口气,文森特再次呢喃:「接受我,接受我做的一切。请你接受……」
依旧满室的沉寂,风声也不再现。
文森特咬牙,声音里染上无法压抑的焦虑,与深至骨髓的伤痛。
「……不要离开我,我不能失去你。求你接受我,别离开我……」
突然,桌上烛火开始急剧颤动,扑扑扑几下,烛火纷纷熄灭,转眼只剩独独一盏灯烛仍在竭力燃烧。
文森特敏锐地眯起眼,仔细观察克劳狄的动静。
他的身体散发出奇特的高温,原本定结在他皮肤上的血迹,开始逐渐扩散,以人眼难辨的慢速渗透,一点一点一滴一滴。随着血的渗入,他原本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微微的血色,只是气息依然微弱。
不到一刻间,他身上遍布的血迹已经全部通过毛孔钻进皮肉,融入血管。文森特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了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虽然还不够有力,但清晰非常。他的体温也缓慢回复,暂时还无法达到健康时的温暖,但也只能到这里。
文森特轻吁一声,再次凝望他沉静的睡颜,手心在他方才渗出汗水的额头细心擦拭。
他终于给了响应。是因为听见自己的话吗?原来,他真的如此在意。
虽然暂时挽留住了他的生命,文森特的双眸中却不见丝毫轻松,所有的,只是难解的愁绪。轻轻吻住他的唇,文森特眉宇纠结,沉痛低语:「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最后一盏烛火终于熄灭。
他起身下床,当双脚着地那一瞬间,大脑猛地一阵刺痛。他跌撞几步,来到桌前站定,用力呼吸以向窒闷的胸口传输空气。等到情形稍有好转,他才回头朝床上的人影看去,眼中再度泛起莫名的悲伤。
……「这种咒术不到实在无计可施的时刻绝对不要用喔。」
先知曾经多次叮咛的话语在耳边响起,他自嘲一笑。
是啊,因为这是极其损耗心力的行为,如果不是已无路可走,他又何尝想这样做?何尝想污染这具纯粹透彻的灵魂?
他将血液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送进克劳狄体内,给了他无比强大的生命力,而这,正是由血液里无处不潜行的妖魔所赐予。
多么神奇,本是噬人心魂的妖魔,却因为这个妖魔对一位人类至死的挚爱,而生成这种救人之术。
从此以后,这个人的身体里,也将流动着本性邪恶的妖魔之血。如果意志力不够,就会被妖魔喧宾夺主,失去人性。越是接近战场接近危险,这种可能性就会越大。
不过,如果是这个人,应该不会有问题。
除此之外,还给了他一样原本就不多的东西。其实本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吧,但若是为了他,也变得不那么在乎了。虽然遗憾,但不后悔。
[……只要你好。]
※ ※ ※ ※
次日清晨,当文森特从头痛欲裂中醒来,便有护卫前来通报说皇帝的身体突然好转,虽然还处于昏迷,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文森特默然无语,挥退护卫。该做的事能做的事他都已做了,甚至不计后果,如果这样还不够,那么他再也没有其它办法。
他慢慢起身,脚底还残留一丝虚软,但还不至于走不动路,也不至影响到与元老们的议事。
在克劳狄醒来之前,他会接替他的工作,让他安心休养身体,直到有一天能够再次与他一齐站在大殿之上。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发前往库里亚,却又有新的消息传来。
遥远的波斯王国,国王最小的儿子本杰明率领百人使团,以友好的名义前来帝国首都探访,现已在皇殿中等候。
文森特穿好衣装后,满目深沉地向大殿走去。
波斯,东方的强大帝国。多年前由波斯贵族阿尔达希建立萨珊新波斯帝国,为争夺西方商路和小亚细亚霸权,曾多次与罗马军队交锋,并通过和约获得亚美尼亚,更曾一度占有小亚东北部的卡帕多西亚。
萨珊与罗马之争一直呈拉锯之势,时起时歇,时激时缓。现在,波斯突然派王子担任使者来访,究竟是出自什么意图?
而且来的时机也未免太巧,不是吗?
※ ※ ※ ※
真是一个奇怪透顶的王子。
皇殿上,坐在椅中的文森特蹙紧剑眉,冷眼相视。
其实这个波斯王子样貌不俗,年约十七八岁,黑色的中长发自然卷曲,小浪似的垂下。大眼眶里镶着一对漆黑如墨的漂亮瞳孔,透出阳光的气息,诚然一副邻家大男孩的模样,却不知怎地如此话多。
若只是话多倒也罢了,可他居然话讲了东边扔西边,说到一半的话被一个喷嚏打断,就给统统忘到脑后。
文森特头痛地按住太阳穴,再扫一圈侍卫们个个忍笑忍到腹痛的痛苦表情,终于失去了本就不算太多的耐性。
他轻咳两声打断对方说话,等王子把注意力集中过来,才开口说:「你的意思是,波斯国王希望你来与罗马谈和,结束长期战争?」
本杰明点头,随即扳着指头细数起来:「是啊,父王说是作为新皇帝上任的贺礼,叫我送来很多宝物,虽然很抱歉贵国另一位皇帝身体抱恙,不过礼物真的非常丰富,有很多宝石啊,翡翠啊,美……」
「除此之外呢?」文森特冷冷地问。
「呃?」本杰明一愣,露出满脸困惑,「还有什么?恺撒嫌弃我们的礼物不够好吗?」
也不知道这个王子是真单纯还是假无知,文森特阴沉地瞥他一眼:「罗马被波斯所抢占的东西,准备还回来吗?」
「嗳?」本杰明的双眼睁得更大,为难地挠挠头,「这个我父王没说过,该怎么办好……」
文森特冷眉一挑,犀利目光在他脸上搜寻,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反复审视过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波斯王子若不是演技一流已达到炉火纯青,就是彻头彻尾的弱智青年,枉费了一副大好的皮囊。
本杰明思索许久,突然猛一击掌:「要不这样吧,我和使团暂时留在罗马,然后用信鸽给父王送封信,看他怎么答复。恺撒觉得怎么样?」
文森特细细思忖,暂且不论波斯王在动什么脑筋,依照现在的状况,单凭那区区百名使者加上这位波斯王子,也使不出什么花样。而波斯真正的意图,也只有多观察一阵才能知晓。
这么考虑过后,文森特微一颔首,随即传令候于殿下的两队护卫,安置波斯王子及其随从在宫外不远处专为外国来访使节所设置的别馆中下榻。
护卫们正要上前,本杰明却挥手阻止,笑眯眯地看着文森特说:「恺撒陛下,我这么大老远过来,又带来这么多好东西,你是不是应该特别招待我一下呢?」
「你想有什么招待?」
一听有得商量,本杰明露齿一笑:「罗马的公共浴场之豪华可是闻名的喔,尤其是卡拉卡拉大浴场。你看,我这一路长途跋涉都没有好好洗个澡,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邀恺撒陪我共浴一回呢?」
这番话若是换作旁人嘴里说出来,就算不令人浑身窜起鸡皮疙瘩,也或多或少带有那么一丝惹人不快的暧昧。
然而本杰明毫无顾忌的嘻笑谈吐,却只让人觉得活泼奔放,盛情难却。
当然文森特不会这么轻易被打动,也不想理会,这时又有护卫进来通报,说提摩西听闻皇帝情况好转便进宫,正往大殿方向赶来。
文森特心中一动,想到提摩西人小鬼大,如今碰上这不知真混假混的波斯王子,说不定另有发现。
于是,他点头应允,传令士兵立刻赶往卡拉卡拉大浴场,告知浴场主人下午浴场不对外开放,并令他好好整理,迎接自波斯远道而来的王子及使者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