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是爱》chasteme

6、童年（下）

　　爸爸看到我的样子二话没说就抱起我往医务站里跑，他的几个朋友也跟在旁边边跑边用毛巾给我止血。但是没有用，血流得越来越多，一路滴到医务站。到了医务站医生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给我止了血，清洗了伤口。我开始慢慢有了痛感，越来越剧烈。在医生为我清理伤口的同时，我有又一次看到了自己膝盖上的骨头，有点狰狞可怕。接下来就是缝合伤口，医生说我还是个小孩子，打麻醉药可能会影响智力，要求不麻醉缝合。我爸爸坚决赞成医生的意见，生怕我因为打麻药变成弱智并让我忍着点。我看见医生手上弯弯的钢针带着长长的黑线朝我的腿伸了过来，我赶紧闭上眼睛咬紧嘴唇转过头去，不敢再看。疼痛，钻心的疼痛向我袭来。我几乎痛得要晕死过去，眼泪哗啦啦地流了出来，但我始终没有放声大哭。经过如同一个世纪的煎熬之后伤口终于被缝好，足足缝了十针。医生最后在包扎完毕之后对在场的人说这孩子真坚强，这么疼也不哭出来。其实我除了在小伟面前放声大哭过之外，还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哭出声过。即使是爸爸打我到我想哭的时候我也会拼命忍住，因为我知道我放声大哭的结果只能是迎来一次更为惨烈的暴打。这样的时候，我很想小伟，想找个地方哭出来。

　　我因为伤了膝盖行动不便，所以有一个多月没有去学校。当小伟看到我的样子时心疼得眼泪都要哭干了，他的样子看上去比我还要疼。我一直觉得小伟是个善良的孩子，我以前做什么都喜欢依靠他，有了不开心的事情流眼泪的时候也总是他帮我抹干净，然后再安慰我。这次我也亲自为他抹干了脸上的眼泪，并告诉他我一点也不疼很快就可以去上学了。小伟流过泪的脸蛋柔软湿润，黑黑的眼睛珠子一闪一闪，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漂亮。没有去学校的一个月里我不知道小伟在学校做了什么，他回来也不对我讲同学们的事情，只是埋头给我补课。后来我知道他找那些弄伤我的男同学打架了，还被开除出了少先队。我的爸爸也去学校找了那几个打我的孩子，还找到了他们家里。他们的父母对孩子打架的事情也没有办法完全制止，最终也只是道歉，赔了医药费了事，那几个孩子也受到了学校的处分。为了不让我在学校再受到欺负，我住在城里的小姨专程跑到我们学校和老师交涉，并且还单独见了那几个孩子，告诉他们再欺负我的话就会被抓去坐牢。我的小姨是城里人，跑到乡下来吓人这一招在这里是很受用的，后来那些男同学就真的没有再欺负我了。回到学校没到一个月就又到放了暑假的季节，我的腿开始慢慢恢复之后我就忘了当初的疼痛，在大热天里每天都和小伟一起大闹天宫：爬到树上去偷桃子，用缠满蜘蛛网的竹竿捉蜻蜓，躲到小河里去游泳————无所不干。但最后我还是得到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惩罚，我差不多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奇迹般地裂开了。这回可真是苦了我，在大热天要等着裂开的伤口自动愈合，那真是惨无人道的痛苦与煎熬，最后，当伤口彻底愈合之后我的膝盖上留下了一块长长的可怕的伤疤，直到现在也没能消除。

　　很多人都说童年是人生最美丽的的一段时光，但我童年却很不幸。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得不到应有的关爱，再加上我父亲的坏脾气和他的严厉，我的童年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不快乐的。但是小伟却是我童年的最大快乐，我将自己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到了他的身上，他就像是我的亲人，就像是老天派下来拯救我的一个天使。他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我，牵绊着我。他的开朗，他的活泼是我羡慕的；他的善良，他的爱心是我敬仰的；他的优秀，他的出色是我榜样的。我们在一起经历很多了风风雨雨，每一次过后我们的感情都会更进一步，到最后我们两个几乎就变成了一个人的两面，完全不可分割。我和小伟在一起时有很多分享快乐的时光，但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我们一起分担痛苦的经历。当然，他很少会有痛苦，因为他很多方面都是完整的，不像残缺的我。所以，我们一起分担的大多是我的痛苦。让我至今还历历在目的一次经历让我最终将他在心里珍藏了几十年，让我下定决心这辈子即使对不起天下人也绝不会对不起小伟。

　　那是我们五年级寒假过后发生的一件事。那个时候春天刚刚来临，我们家乡总是在这个季节细雨绵绵。天气乍暖还寒，冷水还能够把手给冻僵。田地里绿油油的麦苗则长的非常茂盛，有的已经探出了尖尖的麦芒。我们村子后面有条宽宽的人工渠道，是用来灌溉农田的。它的源头是我们县城最大的一个人工湖，惠亭湖。这条渠道是连接我们学校的必经之路，不过在很早以前这里就修了一座公路桥，所以周围的居民要过河一般都是走那座公路桥。但是小孩子有时候总会做出一些和大人不一样的举动来，我们住在一个村的小孩子除了走那座公路桥外有时候也会另辟蹊径，通过其他的途径来过桥。在离公共桥不远处的河面上有一根细细的，输水用的圆柱型铁管道连接着河面两端的陆地。铁管道的直径大概有十公分，由于是空心的，可以用来往两岸输水。渠道涨水的时候管道就会被淹没在水下，而当退潮的时候管道又会浮出水面。因为管道离河床的距离并不太高。所以每当不是灌溉季节，当管道浮出水面的时候，我们一群小伙伴有时就不会走公路桥而去走那根细细的铁管道过河。我的胆子比较小，一般不敢走那条铁管道。在我看来那管道实在是太细了，而且还是圆的，河面宽大概也有二十多米，一不留神就会掉进河里。我以前只在大家的怂恿下走过一次，走完后心都快要提到了嗓子眼，太可怕了，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走过。可是那天下午放学后，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地我们一群人又来到了那条管道前，除了我和小伟还有另外三个男孩子。那天天空下刚下完雨，还是阴冷冷的。眼前的管道虽然露出水面横在河面上，但管道上还沾着雨水，显得非常湿滑。河床可以见底，河水也并不太深。我看着眼前的景况并不想过河，就对他们说还是回去走公路桥吧，因为这样过非常危险。前一段时间我们学校就因为涨水的时候有学生过桥不慎而被大水冲走淹死，虽然不是这座桥，现在这里也没有涨水，但是这样也还是很危险。他们有几个人笑话我胆小，小伟自然是什么都不怕，他走这桥早就驾轻就熟了。他没有发表意见，显然是想听大家的。最后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们一起过河。他们两个人走在前面，我走在中间，小伟在我后面，他的后面则还有一个人。我们小心翼翼地在这细长圆滑的铁管道上挪动着自己的脚步，眼看已经走到了管道的中间。这管道是用几截相同的材料连接而成，所以在河面正中间还用水泥和石头砌了一个石墩用来支撑管道，那石墩一直深入河床之下。当我前面的那个小伙伴走到连接河床和管道的石墩处时突然发现石墩出水的地方趴着一只大青蛙。因为这个时节的青蛙还不常见，所以那个小伙伴非要下去把那青蛙捉起来。我们站在他后面也无法超越他，只能战战兢兢地停在了管道上。他俯身下去抓那只青蛙，可是还没有完全蹲好脚底就一打滑掉进了河里。我们一下子紧张慌乱起来，虽然河水不深还淹不过膝盖，但是我们完全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生怕他会被河水冲走而丧了命。我走在他的后面自然第一个伸手去拉他，可是人没有拉起来我倒是被他一仰身一拉掉进河里。我是朝着前方扑进河水里的，所以只在一瞬间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掉进河水里时我全身的衣服就已经湿透了。我挣扎着从河水里爬着站起来，又冷又害怕。在我身后的小伟看到我掉进水里想都没有想就从管道上跳了下来拉住我，估计他的魂儿都快被吓飞了。

　　我们三个人最终选择从河水里走上了对岸，没有再爬上那个铁管道。小命虽然捡回来了，但是我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加残酷的现实问题，那就是我的爸爸。如果让我的爸爸知道我因为走铁管道而掉进河里而且把自己弄成现在这满身泥水的样子，我不敢想像我会得到怎样的惩罚。我不敢回家，我害怕。其他的三个小伙伴都在我和小伟之前各自回家了，可是我的脚步却怎么迈也迈不动。我们在田埂上慢慢地走着，看着田地里绿油油的麦苗和各色的小野花。我虽然浑身湿透，冷得直哆嗦，但也不愿意放快脚步。我告诉小伟说我不想回家，小伟问那该怎么办。我说我想躲起来，让我爸爸找不到我。那个时候我的整个心都被恐惧占据着，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完全行不通的办法。但最后，我们还是躲了起来，躲在我家的麦田里，小伟一直在旁边陪着我。夜幕降临，我们的肚子越来越饿，身体越来越冷。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几乎都想把对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我们的小脸蛋紧紧地贴在一起，丝毫不想分开。我想即使我即将面对的是死亡，只要小伟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害怕。远处响起了呼喊我和小伟的声音，手电筒的灯光也在远处不停地闪烁着。我和小伟屏住呼吸，搂得更紧。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情是矛盾的，既害怕被他们发现，又渴望被他们发现，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我们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大人们已经找到了我们，手电筒的灯光照在我们身上，十分刺眼。首先走过来的就是我的爸爸，他一把抓住我就将我和小伟分开。他用力地拽着我，似乎要把我带去某个地方。小伟看到这样的情形赶紧从麦田里爬出来跟在后面追赶着我们，小伟的家人和来帮忙的邻居们也在后面追赶着。爸爸将我拽到了离田地不远处的一个深水池塘边上，让后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不是想死吗？那就去死吧！说完他用力一推把我推进了池塘。我的身体猛地沉入水底又接着浮了起来，我喝了好几口水，连连咳嗽。可是浮上来之后我的脚又踩不到底，又继续往下沉。就这样我在水里挣扎着，死亡离我越来越近。从后面赶来的小伟看到我被推进了水里，大哭一声毫不犹豫地扑了下来。但是他没有看到我究竟在哪里，跳下来也没有找到我，我们两个同时在水里不同的两个地方挣扎着，呼喊着对方的名字。当赶来的小伟妈和其他邻居看到眼前的一幕都惊呆了，他们中有的人纷纷跳下水救人，有的则站在岸上哭着大骂我爸爸不是人，心狠手辣。虽然我爸爸被他们骂了，但他一向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他还对跳下水救我们的人说不要救我，谁救我就杀了谁。

　　最终我和小伟还是被救了起来，但事情还没有完。我刚一上岸，我的爸爸就把我拽了过来，往回家的方向拖。邻居们怕出事纷纷跟在后面劝着我的爸爸，小伟则被他的爸妈带回了自己家。刚一到家，爸爸就把两扇们一合，将邻居们拒之门外。迎面而来的就是爸爸狠狠的一耳光，打在我脸上，顿时我的鼻血喷涌而出。爸爸现在已经是气红了眼，他一边打着我一边骂着我。他说你不是想躲吗？我看你今天躲到哪里去！你不是想死吗？那我今天就成全你！接着又是重重的几脚踹在我身上。门外的邻居们拼命地在外面喊叫着，摇动着我眼前那关得死死的门。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不就是一死么？虽然我怕死，但是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却一点也不害怕。我本来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我没有妈妈，没有亲人爱我，没有人真正了解过我，这样活着比死了还痛苦。我被爸爸打得渐渐模糊了意识，我似乎看见我的妈妈在眼前向我微笑，向我招手。当邻居们撬开那扇门的时候，我爸爸正拿着一张椅子往我的身上砸。当椅子重重地砸在我身上的一刹那，我也彻底地晕死过去。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小伟家，还是半夜。小伟和她妈妈正在用棉球沾着酒精给躺在床上的我擦洗伤口，我疼痛难忍，眼泪不禁涌了出来。小伟的妈妈看着我哭的样子，也禁不住泪流满面。她边擦着眼角的眼泪边对我说你这孩子真是命苦，怎么就摊上那样一个老子呢。逼死了自己的老婆不说，就连自己的亲骨肉也————小伟妈硬是哽咽着把后面几句话吞了下去，没有说出口。我旁边的小伟早已泣不成声，他一边抹我的眼泪一边抹自己的眼泪，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想翻个身，但是浑身疼痛，动弹不得，直到第二天我才知道我的肋骨断了好几根。那是在我记忆里我的爸爸打我最狠的一次，差点要了我的命。因为那顿毒打我又有好几个月无法去上学，因为那顿毒打我在往后的日子里绝对不敢再轻易越雷池一步。我的爸爸自从那次打了我之后对我的态度比以前好了很多，还亲自在家里照顾我，背我去医务站换药做检查。难道他真的知道自己错了，下手太重了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次他那样打我是因为那晚他又喝醉了酒。

　　小伟几乎每天都会来照顾我，每次都会端着他妈妈煮的骨头汤来亲自喂我，给我补身体。经过在那件事中他两次奋不顾身地为我舍命的经历，我彻底地了解了他对我的感情。虽然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我在他心里意味着什么，但是他能为我不顾生命，那是怎样的一种深情啊！就连村子里的人看了都说我们俩比亲兄弟还亲，肯定是亲兄弟投错了胎。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暗暗地下定决心，不管今后如何，我一辈子都不要忘记小伟，都要对小伟好。我可以为了小伟牺牲我的一切，包括生命，就像他愿意为我献出生命一样。

　　转眼暑假来临，我们期末考试完毕后下个学期就能升初中了。因为我们的学校是小学初中连办，所以我们没有丝毫的升学压力。为了庆祝我们在下一学年即将步入青少年行列的伟大历史时刻，我和小伟决定暑假什么事情都不做，而是要像一个大学生一样做好我们在初中三年的学习计划：争取考上县一中，最后考上最好的大学，为家争光，光耀门楣。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自己的理想，小伟说他长大后想做一个飞行员，在湛蓝的天空中开着飞机，将我带到我想去的地方，不再让我受苦，永远保护我。而我的理想远远没有他那么美好感人。我的爸爸从小就对我说让我好好学习，以后当个大官光耀门楣。我是从来不敢忤逆他的，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的理想就是今后能当个大官儿。我们两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理想憧憬着，期待着，似乎只要我们永远不分开就什么都可以实现。可是，最不希望到来的事情最终还是到来了。小伟早年就去了美国的大舅，也就是曾经和他的外公将我的爷爷吊在树上毒打最终间接导致我爷爷自杀的那位舅舅从美国回来了。他要将小伟过继给自己当儿子带回美国，因为他自己无法生育。这个消息对我和小伟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我们抱头痛哭，我们依依不舍，但最终还是逃脱不了被分开的命运。两个孩子又能够为自己的命运作什么选择呢？小伟家有三个孩子，他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他们家并不缺少延续香火的人，即使是要改姓也仅仅是改为母姓。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小伟可以被带去美国。那在当时对一个农村的孩子来说是多么诱人的条件啊！美国，就意味着天堂；美国，就意味着今后的出息。虽然那时候的小伟还不懂这些，但是他的父母却懂。为了自己儿子光辉灿烂的未来，他们义无返顾地将小伟交给了他的舅舅，也义无返顾地将我和小伟分开。那是一段昏暗的日子，我和小伟都不知道离开了对方还能不能活下去，可是命运却选择了让我们分离。我确信我是离不开小伟的，他是我唯一能信赖，能依靠的人。我宁愿永远在他的保护下不愿醒来，我宁愿永远跟在他身后不愿离开。老天爷啊，你既然创造了生命，又为何要让它在无尽的痛苦和折磨中渡过？你既然赋予人们相互的关爱，又为何要将这早已陷入关爱中的人们分开？如果你是残忍的，那么请你杀了我！如果你是仁慈的，那么请你拯救我！无论如何，请不要把我和小伟分开。

　　老天爷最终没有杀死我，也没有拯救我，他仍就是选择了用最残忍的方式对待我：带走了我的小伟。小伟走之前对我说他一定会回来找我，我们一定会重新在一起。这是我们一生的约定，谁也不能违背，谁也不能放弃。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等待着我们重逢的那一天。我没有选择，我能选择的只能是听小伟的话，冀望我们的未来，期盼着我们重逢的那一天。我们的未来在哪里？我们重逢的时刻又在哪里？只有老天爷才知道。我追赶着将我母亲留给我的口琴送给了他，对他说不要忘了我。他还没有来得及将脖子上的玉佩项链扯下来仍给我就被他的舅舅拉进了车里，关上了漆黑的窗户————

　　我独自一人上了初中，没有了小伟的生活变得像一潭死水，再也没有什么外物能够左右我的思绪。我满脑子都想着我们约定，我们的梦想，我们重逢的时刻。我开始拼命读书，拼命锻炼自己从此不再有小伟保护的身体。初中三年，我的智力像我的身体一样在不经意间猛烈地往上窜。当初三中考结束，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县一种时，我已经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小伙子了。爸爸因为我学习进步和不再惹事闯祸的关系对我越来越好，因为我让他看到了希望。小伟一家在我初三那年举家迁去了在南方沿海做生意赚了大钱买了房子的大儿子家，从此我和小伟也彻底失去了联系。初中的结束也为我的童年时代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告别了儿时的悲欢离合，我将面临一个崭新的人生，崭新的开始。而那个约定，那个梦想，那个时刻将永远珍藏在我心里，激励着我，鞭策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