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有鬼》某狐

5、第五章

　　第五章

　　秦朗呆呆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他不是林云重。林云重的腰不是这么微微佝偻着，他总是意气分发地抬头挺胸；林云重的眼神也不是这么平乏无味，像一棵被流水长久冲刷的石块失去了原有的棱角；林云重的脸不是这么布满皱纹，表情不会那么懦弱，头发也不是这么花白。
　　他不是林云重，林云重说了他爱他，要一辈子在一起，所以他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老人，将怀中的小孙女视若珍宝。
　　然而他却是林云重。苍老的脸上依稀辨别出当年的音容笑貌。他说话的语调，他习惯性的小动作，他对着怀中的小孙女微笑的样子，却时时刻刻在提醒他，眼前这个老人就是他在这四十三年中一直苦苦等待的人。
　　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是一条迷失了终点的河流，河水冲淡了极易冲去了年华，只剩下两鬓苍苍暮年垂朽；然而这四十三年却又是极短的一弹指，须臾过去了，却恍如昨天。
　　有些人淹没在了河水之中，比如林云重；而有些人不幸记得了，却一直在经历弹指，比如秦朗。
　　秦朗的眼睛里倒映着他深爱过的男人与男人的孙女，神色凄然。
　　“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找我？”
　　林云重瞪着莫名其妙的少年：“你在说什么？”
　　“我一直在老屋等了你整整四十三年，你为什么没来？”
　　原本要说什么，忽然老人的脸上瞬间闪过一抹惊疑，他重新上下打量了对方半天，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指着他嗫嚅道：“你、你是秦朗？不可能！他……”他的眼睛倏然睁大，身体极度惊恐地颤抖起来，“你、你不是已经……”
　　“我是死了。可我以为你会来，所以又回去在那里等了你四十三年，但是你还是没有来。林云重，为什么？”
　　老人张着嘴，像条脱水的鱼大口大口呼吸。小女孩也注意到爷爷不对劲，张开了手臂挡住爷爷，冲着秦朗说：“不要欺负我爷爷！小哥哥是坏人！”
　　秦朗惨然一笑。其实他早该猜到林云重已经忘记他了。在舍弃他之后，他拥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在这梦一般的四十三年中，他必定事业有成娇妻孝子，好好的享受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生活；而被遗忘的他长眠地下，却因为执念孤独地厮守了春春秋秋。
　　“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你只想跟我在一起。我们约好了在那里见面然后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好生活，可你为什么没有来？”
　　“不，我来过……”老人剧烈地喘息，眼底隐隐浮现内心的剧烈挣扎。秦朗站在他对面，看着他把孙女放下来，努力挤出一丝慈爱的笑意，“囡囡乖，自己回屋里去玩，爷爷跟这个小哥哥有话要说。”
　　小女孩抓着爷爷的胳膊，大大摇头：“不要，我要保护爷爷不被坏人欺负！”
　　老人无力地笑了下，拍拍她的头：“爷爷没事的。囡囡听话，不然爷爷以后就不理囡囡了。”
　　他望着孙女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屋子，仿佛放下了重担。于是他重新回过头注视着秦朗，停了停，终于下了决心似地开口：“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那个时候，我不该在你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抛弃你。可是我还有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如果我真得跟你走了，他们一定会被别人看不起的。”他沉痛地摇了摇头，“秦朗，我喜欢你，可你想想，在那个时代，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感情被当作毒瘤，两个人再喜欢，走得再远，又改变得了什么。你不该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告诉你的家人。你已经一无所有了，而我不行。我是长子，他们在我身上寄托了所有的希望，所以我放不下。那天在老屋里，我也这样对你说过，然后就走了。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那样死了。”
　　回忆到这里，已经迟暮的林云重轻轻地叹了口气：“秦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条命，你要那就拿去吧。可是千万不要伤害囡囡，她还小，什么都不懂。”
　　“你说你来过……”秦朗孱弱地嗫嚅着双唇，“可是我一直等了你整整四十三年，你根本没出现过！你到现在还骗我？”
　　“我来过了。”林云重抬起头静静地凝视他，“我明白你很难接受，但是我真的来找过你。你还要我把以前你送我的匕首还给你，我做了，过了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你死在血泊里，手上就拿着那把刀。因为这个，警察来找我好几次。其实他们猜得没有错，真正杀死你的凶手是我。如果一开始我没有对你说我喜欢你，你还好好活着。你那么好看，又那么聪明和气，每一个人都喜欢你。”
　　秦朗咬着唇剧烈地颤抖。林云重说描述的惨痛往事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脑海中回放，记忆剥落分离，他死去活来，仿佛再次经历了当初。他分明地记得那天林云重并没有来，只有他一个人从清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盼到了另一个黎明，于是便绝望了。可既然是这样，当时割腕的匕首又是如何回到他身边的呢？
　　“不，你没有来……”
　　秦朗无措地喃喃着，思绪一片混乱。可是他猛然间想起了。泪水，每一句决绝的话，渐渐远去的背影，以及冰冷锋利的刀刃。空气里弥散着甜甜的桃花香，可是没有人会去注意。
　　他想起来了。
　　真正的秦朗死在鲜血流尽的那一刻，而另一个却永远停留在等待的时空中日复一日地期待。唯有在那个时空之中，林云重是不会舍弃他的。林云重爱他，不会丢下他孤零零一个。他将在不久之后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带着惶惶不安的他逃离这个压迫得无法呼吸的世界，走得远远的，一起去过幸福的生活。
　　然而真相大白，他又迷惘了。到底是为了什么苦苦忍受了四十三年呢？没有了期待，他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好容易积聚的坚强在霎那间抽空，秦朗勉强地抬起头来，看着苍白而悲恸的昔日恋人，目光浅淡：“林云重，我只问你一句，当初，你是不是真的爱过我？”
　　静静的庭院，燕子斜斜掠过无尽的苍穹。树影婆娑，花语芬芳。站在树下的俩个人曾经那么深地爱过，却没熬过时间，没有熬过流言，才会在此刻变成黄泉尘世，乌发垂暮。
　　“我爱你，只是我没有勇气。”
　　老人的眼睛像一条蜿蜒的河，追忆、悔恨、怀念、惆怅、遗憾、悲伤，随波而逐流。只是他们再也回不去那个时候。
　　再深刻的爱恋，碰撞上残酷的现实，就只能薄弱得如同小小的糖纸。
　　一切都结束了。秦朗已经死了，原来一直等待的人实际上也早已来过了。那个人儿孙满堂，而他也了却了心愿，那么接下来，大概只有再见了吧。

　　秦朗步履蹒跚地从庭院里走出来，穿过小巷，机械地往前走。
　　程易风在拐角处倚着车门站着，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风起之处，他的头发、衣角，猎猎而舞。指间袅袅的白色烟气像无限延长的风筝线。眼角眉梢，隐隐流露些许淡漠。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看见了另一个林云重。于是在忍耐了许久之后，某些什么轰然决堤。
　　“回来了？回家吧。”程易风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转身给秦朗开门。听见身后轻微的啜泣声，他一下子转过来了。
　　阳光下，秦朗的眼睛睁着，泪水却仿佛泉水一般无止境地流淌，打湿了一片。他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渐渐再也听不到声响。只有无穷无尽的液体从最脆弱的地方汹涌而出，如释重负精疲力尽，就像力量从身体之中源源不断地抽离。
　　“……对不起。”
　　他凝望着陪着他一起寻找的男人，低低地道歉。苏薇也好，程易风也好，这些陪伴他同情他鼓励他的人们如果发现所谓的执著只是被遗忘的假象，会不会感受到欺骗呢？

　　程易风也错愕地注视着秦朗。他不明白秦朗为什么哭，为什么要忽然说对不起，只是少年的泪水恍如涟漪一般飘进了他内心某个柔软的地方。他一直一直地看着他竭尽全力地流泪，企图把往事淹没在这咸涩的液体之中。他始终觉得，对秦朗来说，这样下去逐渐遗忘是件好事，知道秦朗原本白皙的脸渐渐地黯淡下去，他一下子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秦朗在消失。
　　他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冲过去一把拥住对方。
　　不知怎么的，一旦接触到程易风，秦朗淡化的迹象也倏然停止了，只是泪水依然不停地流淌，很快打湿了他衬衣的胸口。
　　程易风惊疑未定，匆匆捏着对方的肩膀从上到下地检查了一遍，终于松了口气。他紧紧捉着秦朗，连自己都没发觉呼吸里全是焦躁：“停，停下来，秦朗，别哭了！”
　　但是秦朗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了。
　　程易风拖着他大步迈向车门，以从未有过的慌乱将秦朗迅速塞进车里，咬咬牙一踩油门，飞驰而去。
　　在他视线之外，一只纸鹤悄然出现，在空中打了个旋，翩然追随而去。

　　正在事务所里翘着二郎腿哼歌的某道士手里的纸飞机刚折了一半，桌上的电话铃突兀地响了起来。他不满地瞪了电话一眼，也不管如何叫个不休，埋着头继续折，直到仔仔细细完工，才抓起话筒，懒懒地说：“这里是东风破灵异侦探所。委托寻找丢失的猫咪请按1，追踪伴侣外遇请按2，灵异事件兼做法事请按3，看风水请按4，打错了或者没事儿请立刻挂机，谢谢。”
　　听筒对面显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语气里透着山雨欲来：“何坤，你现在立刻过来！地址是澄浪堰路21弄22号，20分钟之内我要看到你，不然就砸了你的事务所，明白没有？”
　　何坤觉得这个嗓音挺熟悉，掐指掰了掰，哎呀叫了出来。
　　那人等了半天更急了：“何坤，你听见没有？快一点！他快消失了……”
　　顾客就是上帝。何况他还指望这位上帝能掉块大的馅饼给他，万万是得罪不得的。即使对方看不到，何坤还是点头哈腰：“是是是，小的立刻来，现在来，马上就来。”
　　喀啦一声电话挂断。
　　何坤耸耸肩，收拾了些工具急急忙忙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