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镜流年》荣荑

50、第五十章 后来的我们

　　那年的八月出奇热，从工地上望出去，黄土地上蒸腾的热气把人的身影都扭曲了。苏可在凹凸的瓦砾上闪转腾挪，绕过一个挖土机，总算是到了预演的地方，把那个穿了一身套装的公关人员累得汗流浃背。
　　两辆黑车从远处驶来，颠簸着终在离她们七、八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来。方晋荣没等司机过来就先推门下来，笑呵呵地走过来。那个公关人员立刻把陷在泥里的鞋后跟拔出来，脖子又往上拔了拔。
　　苏可正要给她们介绍，那个穿套装的女子已经笑着迎上去：“方先生您好！我是艾德公关的杜媛媛。这次奠基仪式由我来负责安排。这是我的名片。”
　　方晋荣认真看了眼名片，歉意说道：“对不起我没带自己的，你有我助理的电话吧，还和他联系就成。”
　　杜媛媛一叠声地说“有的有的”，刚要再说什么，就看后面车子里跑出来两个小身影，边奶声奶气地喊：“姐姐，苏可姐姐！”边向这边急速发射过来。
　　两个孩子接连撞上了苏可，方晋荣伸手扶了一下才让她站稳，话却是对两个小朋友说的：“是苏可阿姨，不是姐姐。”
　　杜媛媛抬头深深地看了苏可一眼，可苏可正专注地摸女孩子蓬松的自来卷发，好像并没有听见。
　　这两个孩子着实可爱，杜媛媛也想伸手捏捏再自我介绍一番，方晋荣却突然开口道：“天气太热，咱们开始过流程吧。”
　　杜媛媛身上的专业精神之火立刻开始燃烧，她精准地叙述了一番奠基仪式的流程和走位、已经确认到场的官员，以及到场媒体的范围，只用了三分钟多一点的时间。
　　方晋荣听罢点点头，说道：“我建议把讲话挪到室内，在附近随便什么有空调的地方就行，这大热的天，那么多领导，省得回头再晒晕两个。”
　　杜媛媛点头说马上安排。方晋荣斜眼看她抱着的材料，见第一份就是自己的讲稿，不由分说地拈起来，说：“这稿子我先看看，有修改意见再联系你。”
　　还没等对方回答就转向苏可：“你看你晒得像煮熟的大虾，快进车里凉快凉快。”不由分说就把苏可按进车子坐好，把两个娃娃打发回后面的车子，自己刚要也坐进去，发现那个叫什么媛媛的还在太阳底下站着，就说道：“很高兴见到你，辛苦了，奠基当天见。”
　　杜媛媛本来为了今天的会面准备了好长时间，可只得说了几句话，多半时间都被大Boss噎得没有置喙余地，此刻眼看他要扬长而去，她依然风度姣好地微笑着挥了挥手。

　　车里确实凉快多了，苏可快要燃烧起来的细胞渐渐偃旗息鼓。她见方晋荣进来坐定，开口道：“这半年多来您可费了不少心啊，方先生。”
　　方晋荣松了松领带，看着她说道：“我是商人，建这个博物馆，我可是要赚钱的。还有，都纠正了你多少次了，叫我方晋荣。”
　　苏可呵呵地笑了两声，又说：“今天这么热的天您都跑过来走位，就凭着这么认真的态度，我相信奠基当天，您一定是最有风度的领导。”
　　方晋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苏可觉得马屁已经拍了，不管拍没拍到位，都听见响了，接下来的话就没有不说的道理。她从笔记本里掏出挖掘坑的比例图纸，指着一号坑的位置对方晋荣说：“方，方晋荣，一号坑可不可以不填埋？一号坑的墓穴结构真的特别特殊、保存得也特别好，可不可以留着，做二号坑的副馆？”
　　方晋荣实际上猜到她会跟自己说这个事：“佟叔也跟我说过好几次这个事情，虽然这块地在园区规划范围内，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两个问题：一、原来这片规划里是办公和运营的区域，你要是改做副馆，那原来的规划放到那？C区么？那可是饭馆和小商铺的地方，没有他们我成本如何回收？二、它离主馆的距离，对游人来说步行太久，我还要运营一个电瓶车队来做衔接，这笔开销由谁来承担？游人？还是我？你说的墓穴结构、砖雕什么的太过专业，在主馆里单辟出一个厅把最主要、最精美的陈列出来不就好了么？若是把一号坑建成副馆运营，很有可能到最后副馆和电瓶车都变成了鸡肋，对于游人、对于咱们，都是。”
　　苏可觉得他说的确实在理，可也想再争取一下：“不会变成鸡肋的，我设想的是，保持墓葬坑现有的样子，在陪葬的遗骨上建一层玻璃板，游客可以直接看到陪葬坑的原貌；中间的棺木因为氧化破坏太严重，本来也不打算展出，我觉得就可以把它放在原地，让游人可以触摸。你想，两千年前的墓穴啊，他们可以钻进去，低头就能看到满地的陪葬遗骸，伸手就能摸到两千年前的木头……我觉得没有什么博物馆比这个还好玩了！”
　　“还有还有，”苏可见方晋荣还有兴趣继续听下去，赶紧说道：“15号遗骸和齐公的关系也是个很好的卖点啊！齐公墓副棺里发掘的装着头发的香囊，那头发的蛋白质结构竟和1号坑15号遗骸身上的一模一样，把这个梗一抛，相信能戳中所有的女性的萌点——高富帅爱上自己父亲的女人，想起来就悲情，啧啧。”苏可王婆卖瓜一般费力宣传，表情动作都非常投入。
　　在听到玻璃板的时候方晋荣就眼前一亮，他按苏可说的构想了一下，觉得确实大有可为，可他不想盲目做决定，面上也还是淡淡的，开口道：“嗯，你这个设想倒是新颖，但我回头要测算一下增加一个副馆从建设到运营要增加多少投资，还有那个古墓的接待能力、安全系数，回头再给你答复。”
　　苏可觉得自己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要搁半年前的自己，若是和一个大集团的董事长（主要还是他们的财神爷）在如此狭小的一个空间里面对面讲话，定会紧张到话都讲不全。如今竟然可以对答如流，甚至开始据理力争，果然自己还是成长了不少（其实是熟人好办事吧，唉）。
　　她这样阿Q地表扬自己，发现车子停在一个小馆门前，方晋荣拍拍她，“我中午饭还没吃，陪我饮个下午茶吧，我有话和你说。”
　　这个地方古香古色的，绿竹掩映着灰墙，佛像前的檀香袅袅，每个座位都听得到水声和古琴声，身处其中就感到无限清凉。
　　两个小朋友竟是十分识大体，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自然地就不吵不闹、安之若素。
　　苏可轻声夸他们，方晋荣谦虚道：“他们那是困的。”
　　哥哥竟然担任了点菜的工作，后来在爸爸的极力劝阻下才没有上演茶点的“满汉全席”。
　　方晋荣点了一壶金骏眉，苏可要了一杯港式奶茶——她很享受那种细腻绵润的口感，以及之后高含量的茶多酚带来的阵阵心悸。
　　方晋荣笑了笑：“还是个小姑娘啊。”
　　“嗯，”苏可接话，“还不知道‘茶趣’。”
　　“入了门道就好了。”
　　"……也可能不是一类人，体味不了。”
　　“不尝尝怎么知道？”说着他用公倒杯给她斟了一小杯。
　　“你不问问我的意见？”
　　“尝尝总没有坏处。”
　　他们含沙射影地说过这一番话，都觉得自己逼对方过甚，转而只能沉默地去吃点心喝茶。方晋荣是个强势的性格，什么事都想要快刀斩乱麻，但他劝自己，苏可年前刚遇到那样的情况，情感上总有点逆反心理，他不能急于攻城略地，得润物细无声地来。于是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从自己儿子筷子底下抢了一个生煎包，放到苏可碟子里面，“趁热吃，他家的生煎包最有名。”小正太看了看见色忘义的爸爸，没有说什么。
　　苏可也觉得自己可能过于敏感了，正好就坡而下，两人边吃边聊，再加上两个孩子插话，也算和谐融洽。
　　“听说佟叔和文姨现在可忙了。”方晋荣见苏可话少，便提起他们共同的老熟人。
　　“对，”苏可一听他俩就笑了，“他们现在可是北京的大红人，现在正忙着写考古年鉴，听说这个活完了以后，中科院的一个什么编年录还等着他们呢。”
　　“不错啊，佟叔这么多年不容易，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他们离开的时候就是放心不下你。”
　　“是我要留下来的，我就是想看着博物馆建成，我们刨出来的宝贝都有安放的地方。”
　　“那我提的建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你说的是……”
　　“就是到耀腾集团资产部工作啊，我们对所投实业的后续运营、保养，都要有专人跟踪，你对博物馆这个项目这么了解，我想不出比你更好的人选。”
　　苏可有点为难地回答道：“这个位置确实诱人，但……我能不能提个更过分的要求。我，想在博物馆上班。”
　　这样的话就不能在我的眼皮底下了啊。方晋荣有点不高兴，差点一冲动就拒绝，可转念一想市局有几位老爷子对苏可印象都不错，如果苏可冲他们提他们未必不答应。一念至此他心里好受了一些，觉得毕竟她先想到的是自己，再说她有心留在这里，尽管路程上不方便了一点，起码也比飞回北京工作好啊，便答道：“这样啊，博物馆里的职位都是事业编制，不是那么好进，不过耀腾作为投资方派驻一个运营监理什么的，我觉得再名正言顺不过了。”他对这个安排信心满满。而且苏可的人事关系还在他这里，他简直要为自己的应变能力鼓掌了！
　　说到博物馆方晋荣又想起一件事：“你们考古队住的那两栋楼马上要进行爆破，你的住处找好了么？”
　　“啊，找得差不多了，看中城乡结合部一个挺新的小区里的一个开间，各方面都挺好的，房东人也不错，打算这两天就去下定。哦，对，离博物馆也不远，骑车半个小时。”见方晋荣皱眉，她赶紧补充，“骑快点20多分钟就到啦！”
　　方晋荣忍不住就想简单有效地为她做主，按捺了下还是决定循循善诱：“城乡接合部治安差很多啊，你一个小姑娘住那里多危险！我的房子你也去过，房间那么多，不住也浪费。你晚上没事的时候看看孩子，房租我也不收你的。再说我经常出差，市区里也有住处，总不在家，也怕孩子们寂寞。”他心虚地添上最后一句，连自己都要骂自己胆小鬼。
　　苏可尴尬地笑了笑，艰难地开口：“谢谢您的好意，真的谢谢您。但我特别想要独立的生活。独立的情况下，做抉择的时候头脑才更清醒吧。”
　　可我就是要你头脑不清醒啊。方晋荣看着她，内心无奈地摇头：“行啊，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搬家的事包在我身上。”见苏可又要开口，他决定专制一次，“你不要推脱，你接连拒绝我两回了，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能让步了。”
　　苏可想了想，点头说好。
　　一顿下午茶洋洋洒洒吃到了晚饭时间，苏可以吃得太饱明天早饭都可以省了为由拒绝了方晋荣的晚餐邀请。
　　两个已经在椅子里打横睡着的小朋友被叫起来，不多话的小正太突然开口道：“这么晚了啊！以前有几个阿姨都是呆一会儿就走了，爸爸一整个下午都陪着苏可姐姐呢！”
　　正往门外走的方晋荣险些摔倒，用眼神威吓儿子：上阵父子兵，不带这么坑爹的！
　　小朋友得意收官：哼，谁让你把我的生煎包子抢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