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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菲茨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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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我祈求我能免于遭遇危险,而祈求能面对危险而无所畏惧。
别让我要求把我的痛苦停息,而要求一颗能够战胜痛苦的心。
别让我在人生的战场上寻求盟友,而寻求我自己的力量。
别让我在忐忑不安的恐惧中渴望得救,而希求能赢得我的自由的坚韧。
——泰戈尔《采果集·第79首》
路边院落里,矮冬青润泽的叶子上蒙着一层水汽,厚实的叶片通体闪烁着晶莹的翠绿,如同塞理斯出产的润玉。马车已经驶上大路,不久,就能够看到草坪上那一丛丛秋棠花。稚嫩的小花在湿润的晨风中摇晃,周围的秋草都有些枯了,失去夏季的生机,但那些粉橙色的小花却正是花期。薄薄的雾气笼罩着它们,仿佛真会出现精灵,秋棠花的精灵。朝霞没有完全褪去,天色也蒙蒙的,一抹浅红只留下些许在天边。
年轻的车夫快乐的打了个响鞭,作为小调的结尾。马车缓缓停在月沁图书馆门口。清晨的图书馆依旧是宁静的,车还没有停稳,一个白衣服的少年就轻快的从车上跳下来,扶住车门,脚一着地便灵巧的转过身,看着车里身着银灰色制服的夫人,露出开心笑容。夫人略微无奈的看着门口的少年,摇摇头,少年才发觉自己真得有些过火,只好冲着姑妈笑笑,褐色的眼睛却还抑制不住跳跃的光,看起来满没诚意的。
“唉,你啊……”尚晖女士轻轻叹口气,板着脸看着高挑的少年,“进馆以后不许了,豫!”
“夫人,把这么大的小少爷关在家里,还能有个人样子,已经很不错喽!”车夫回过头,对着冲他笑的少年眨眨眼睛,扶着姑妈下车的豫也偷偷做了个道谢的动作,引得车夫大笑起来。晖女士看看豫,不再板着脸,叹口气微微笑着,对车夫一点头。车子便开动了,还伴随着车夫快乐的小调儿和轱辘碾过青石路打的拍子,在晨曦中飘荡。
两人谈笑着步入正门。建筑周身散发古朴的庄严,如同卫士,又仿佛一位母亲,守护着里面沉睡着的各时代精华。肃穆是母亲轻声哼着的催眠曲,回荡在高耸的建筑每一个角落。两人轻声走过长长的走廊,在第一任馆长艾蔚的巨幅油画前,谈话停止了,晖女士止住脚步,站在画像前面,微微鞠了一躬。银灰色的制服在晨光中,与油画中明亮温柔的色调成为对比——光彩与淡灰,晨光与薄雾……
身边的豫也停下,但没有像姑妈一样鞠躬,只是默默站着,抬头端详着这幅不知看过多少次的油画。
艾蔚,美丽的艾蔚……
或许不能用“美丽”这个词来亵渎他,因为他并不只是简单的“美丽”。但那张油画上,那个没有微笑的人,绝对是美丽的……最美丽的人……
这是他曾经听一位老者说的,“最美丽的人”。
美丽么……
“你去看书吧。”晖女士回过头,问道,“你爸爸说中午来接你,对吧?”
“是。”豫笑着点头。
“这样……我知道了。”晖女士顿了一下,“那今天就不问你书了。”
“谢谢姑妈。”豫突然提高了些声音,笑容也更加开心了。晖女士愣了一下,被侄子这一句引得笑出来,看看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微微摇头,才转身向后面的书库走去,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仿佛永远做不完的工作。
馆里还没有什么人,离开馆时间还早,馆员们才三三两两前来。几个老馆员看到走进阅览室的少年轻快的背影,不由会心微笑起来:老馆长的孙子,许久没见,已经快要长成一个漂亮的青年了。
其实每天清晨的工作并不繁重,打扫各个房间的是专门雇来的女人们。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这些娴熟细心的妇女就已经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早早离开,做下一份活计去了。剩下的,无非是整理书籍,开个新的阅览记录,来迎接新的一天并不算多的读者。
当然,按照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招待员们每天还会在公共阅览室的长桌上摆上一朵新鲜的百合,淡薄的香味在布满书籍的房屋内飘散,完全掩盖了羊皮纸由于月沁湿润的气候而带有的特殊气味。不过由于还早,百合没有送来,早来的年轻招待员们无事可做,聚在一起天南海北的闲聊着。
今天的话题却锁定到了这几天来图书馆看书的老馆长孙子身上。尚晖女士的小女儿笙时常来这里读书,在她身体好的时候,但她的表哥却不算是这里的常客——至少不像这段日子一样。有些熟悉的老馆员私下里说,那个孩子像他的父亲,是个属于“外面”的孩子。所谓“外面”,也就是“不会待在这里”的意思。他,尚豫,是不会像他爷爷,史学大家尚睿卿一样,步入这个图书馆,花去整整一辈子的。
“可这孩子的确是个能读下去书的人啊。”重新打着领结的招待员说道,“整整一个上午都能坐在桌前看书,就算月沁高院的那帮少爷们也难做到吧?”
“而且而且,”另一个新来的年轻人伸头挤到中间,“想想,晖女士亲自问他书诶!怕是月沁高院的考试他都能过了吧?”
“哎呀,尚女士?好恐怖……”一个小招待员夸张的缩缩脖子,被旁边的女孩子推了一下,才把顽皮收敛了些。
在一旁检查记录的云·依利亚也停下笔,兴致勃勃地加入谈话:“我没办法想象,”她用鹅毛笔卷着自己粉红色的发梢,“他是个战士?怎么可能,那么斯斯文文的样子。”
“依利亚,人家比你小哦!”
“你,就你嘴贱!死人!”依利亚的脸变得和她可爱的卷发一样红,低头不再言语,生闷气去了。其他人笑起来。
蒲新先生路过异常热闹的中央阅览室,不苟言笑的老馆员轻轻咳嗽了一声。年轻人们看到是他,都嘻笑起来,纷纷起身向前辈问好。几个吵闹最凶的小孩吐吐舌头,跑去干活了。蒲新无奈的摇头,继续向前走。
那是存放历史类书籍的阅览室,在通往后楼的走廊末尾。招待员们还没有就位,高大的房屋中央寂寞的排列着巨大的书架,黑色木头在并不算明媚的晨光下更加乌黑,几乎成为一种深沉。在暗淡的颜色之中,白衣的少年站在那里,抬头找着自己想看的书。金黄色的长发如同太阳耀眼的光芒,洒在沉寂的书架间,引得蒲新停下脚步,走进阅览室。
桌上前一天的百合还在瓶中,花瓣边缘已经有些蔫了,香味中都带有一些倦意。豫听到蒲新先生的脚步声,转过头,对着蒲叔叔微笑着。
“蒲叔叔。”豫笑着鞠了个躬。
“今天看什么?”蒲新打量着几乎到屋顶的书架,是圣光各时代民间的民歌小诗什么的,还有专门收集成册的吟游诗人们弹唱的传奇史诗,“嗬,准备改行当吟游诗人了?”
豫笑笑,合上手中的薄书,是《贝鲁戈特》:“怎么会,我怎么能记得住这么多诗歌啊。”
诗歌……
蒲新看着微笑的少年,这孩子的笑容真漂亮,发自内心的微笑,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的笑脸。蒲新的眼里,闪过一丝惆怅……
他还能记得,严谨的老馆长还在的时候,有的假日,老人会穿着便装,带他宝贝的小孙子来到图书馆。哦,那时还没有另一个可爱的小外孙女笙吧。眼前这个少年还是一个会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小孩子,喜欢睁着他褐色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图书馆里的一切。老馆长抱着他,走到哪里讲到哪里,似乎这个图书馆一草一木,在老馆长眼里,都拥有讲述不完的故事。从正门前的馆训,到艾蔚馆长的画像,甚至庭院中的秋棠花,都充满平淡却吸引人的传奇。那孩子在爷爷的怀里,静静地听着,像进了传说中充满宝藏的那切古国。
也是个爱笑的小孩子,无论哪个馆员问他什么,他都会十分认真地回答,不过,答完之后一定会笑起来,让人忍不住想抱着他,亲他的脸。
“我们严谨的小学者啊!”馆员们都笑着围着老馆长,“将来一定会像您一样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蒲新先生想不到,只知道,似乎从一个难以被觉察的时候开始,这个金发的孩子就不再站在众人中间,而是微笑着,看着自己聪明的小表妹被大人逗着,背诵出优美动听的诗篇。当别人问起他时,他只是笑着,却不再回答了。
记忆中,这个孩子的笑脸从没有变过。但细细想来,却突然发现,这孩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在悄悄改变着什么,尽管他还是那么干净的笑脸,能够引出别人内心深处的快乐;尽管他总是温和有礼貌,胜过任何一个似乎流着高贵血液的贵族少年……
这就是一个孩子在长大么?
“《贝鲁戈特》?”蒲新念出书名,“哦,在看利文斯顿大帝登上王位统一分裂的圣光这一段啊。”
“随便看看。”豫仿佛没有注意到蒲先生刚才的沉默,突然,他狡猾的笑笑,“今天姑妈不检查。”
这孩子,还是小孩子啊!蒲新不由得笑了,带有深深皱纹的眼弯起来,使他严肃的面孔温和了许多:“小心明天你姑妈查双倍。”
“啊,那我不是惨了?不会吧……”
蒲叔叔拍拍豫的肩膀,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有着十六七岁男孩特有的那种单薄。快要成年的少年,生活在父母悉心的襁褓之下,还没有体会过何为“生活”的孩子们,他们的肩膀无法和成人相比,总还是单薄啊。但这个,适用于这个孩子吗?
他只是从小就不是那种武孔有力的强壮孩子。
难怪馆里的年轻人不相信他是一个战士。
蒲新心中笑着:那是他们没有见到过这个孩子身穿戎装的样子,连倔强的像一团火焰的女战士都不得不最后承认的,合格的战士。
而且……
是了,这孩子,还是一个自由骑士了。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十六岁的孩子,就能够成为象征高尚正直的自由骑士……他扫过少年带着护腕的左手,在那护腕之下,是飞龙的刺青——飞龙选择的骑士的证明,自由骑士的证明。
一个念头闪过。
尚曜也真是个奇怪的人,儿子得到这么大的荣誉,成为自由骑士,他却一点儿也不宣扬,除了几个相熟的朋友几乎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仅如此,半年前,儿子回来之后,竟然被关在家里,只能随外出办事的父亲一起出门。平时就只能待在家里看书,还要姑妈天天检查。
唉,尚曜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竟然能把“为自由而生,为自由而战”的自由骑士圈在身边,一圈就是半年……了不起的人啊……
※ ※ ※
无聊的月沁城传着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前任大法官海奥德伯爵突然回到首都了。
四年以前,已经六十好几的海奥德伯爵推说自己身体欠佳,辞去大法官的职务,回到就地处纽亚林省的封地养老去了。本以为这老人就会这样永远消失在月沁的视野里,像一切辞官退休的老家伙们一样。没想到,这才过了四年,老伯爵又回到月沁,还在风景秀丽的阿莫西山买了别墅,似乎准备长住。但却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说是国王陛下准备重新起用这位老人,现任大法官也完全没有失势的迹象。
老伯爵自己解释的原因很简单:专门陪自己宝贝的长孙来月沁读书。
带有海奥德伯爵家徽的马车飞驰在路上,马车并不华丽,马也不是特别漂亮的利森诺尔良种。专门用来日常出行而非炫耀的那种。车上,坐着老伯爵专门请来的两位客人——经营塞理斯生意的大商人尚曜和他的儿子尚豫。这两位老伯爵的亲自派车接来的贵宾衣着却很随意,尤其是豫,只穿了件普普通通的白色长衫,正是他上午穿去图书馆的那件。
父亲尚曜由于年轻时的从军经历,总是带有一种凌然的军人之气,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丝威严。就算此时他并没有身着军服,但总觉得他腰间佩戴有长剑一样。可他的儿子尚豫却没有父亲这种感觉,少年温和的微笑让他的面庞都变得很柔和,随随便便的动作只会体现这个金发孩子轻松的潇洒,看着他,真的很难严肃起来。
“豫。”尚曜叫住一直兴致勃勃看着车外的儿子,豫扭过头,没回答先对着爸爸笑起来。
“爸爸,海奥德伯爵说要见我?”他语气里有些惊讶。
“是啊,他似乎一直想见你,四年前离开时还抱怨走得太匆忙,一直叨念着这件事。”
“四年前……”豫想了想,“我应该在迪亚吧。”
“大概。”尚曜沉默了一下,突然问儿子道,“你怎么看海奥德伯爵重新回到月沁的事?”
“啊?这个……”豫完全没有想到爸爸会突然问起这个,简单想了会儿,才重新笑起来,“这个,我想就相信海奥德伯爵自己说的好了,来月沁陪孙子读书。”
尚曜皱起眉头,不太满意儿子的回答:“为什么?”
看着爸爸严厉的表情,豫似乎也明白这次不要想能敷衍过去了。他脸上都露出些许痛苦,似乎想得满辛苦的,一会儿才说:“因为,其他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也都是猜测而已,还不如就相信伯爵自己说的。而且从表面看来,他们一老一少两个人来到月沁,根本不是社交的人选,还在风景好却不热闹的阿莫西山买了别墅,除了读书恐怕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吧?”他顿了一下,“对海奥德伯爵来说。”
尚曜的眉头没有展开,不过不再看着儿子,声音却还是那么严厉:“说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一个‘懒’!你姑妈都没治得了你这个毛病。”
听了爸爸的话,豫无所谓的笑笑,似乎都被骂习惯了。
“哦,爸爸,”他似乎想起来点儿什么,忽然又开口了,还是那种轻轻松松的语气,“我记得大议会自从大法官兼议会长的海奥德伯爵辞职之后就再没开过,现在老伯爵回来了,大议会也快开了吧?”
“根本逻辑不通。”尚曜评价得完全恰当,“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开大议会能干什么?”
“八成国王陛下又缺钱了吧。”豫笑嘻嘻的回答。
尚曜看到儿子无所谓的样子,又皱起眉,声音也变得更加严厉了:“你这些都是听谁说的?”
豫看看忽然又严肃起来的爸爸,笑脸却没收起来:“要是再没有人教会‘馆长萨里满大人’图书馆走廊上那两个纽亚文字念作‘肃静’,大概爸爸在云城店里就能够聆听到那位大人的教诲了。”
“书读得不错嘛。”爸爸似乎没有被儿子的话打动多少,“可以叫你姑妈每天多问些东西了。”
“爸爸……”
看看儿子连抱怨都像开玩笑一样不正经,尚曜轻声叹了口气。三年前说要“自己出去转转”结果跟消失一样的野小子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尚曜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快要成为大人的少年是谁。对儿子的印象还保留在他离开那会儿,不到自己肩膀高的小孩子,转眼之间变成了快要超过自己的青年了。尚曜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即使如此,他还是能够很快发现:儿子胳膊更加有力了,儿子的眼里,什么东西已经脱去了稚嫩的迷茫……
当然,还有很多更重要的变化,需要他们父子慢慢适应。
这个孩子啊……
豫发现爸爸在看自己,浅浅笑了一下,又转头看着窗外,笑容一直留在脸上。被马鞭飞甩到后面的街景吸引着无忧无虑的少年,让他一直开心的浅笑着。
“你这些都是听谁说的?”
这句话,自己问过这孩子多少次了,从他小时候起?
尚曜也将目光转向车窗外。
繁华熙攘的商业街已经到了,车外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似乎在告诉所有人:阿莫西山就在眼前。
※ ※ ※
马车直接驶入被两棵银杏树守护的正门。润泽的深秋染黄了一树扇叶,但还没有寒冷到让它们脱落——月沁的银杏春天才会落下隔年的黄叶,那不是被风华女神灌满谷粒的手拂下的,而是新的叶片渴望向太阳问好,于是老叶知趣的让开位置。这种本不生长在内海沿岸的植物,经过天空之城熟捻植物的巧匠精心培养,才得以在这个美丽的水之都栖息。满树金黄让不算高大的小树变成了天然的装饰,比起过去流行一时的石雕木刻什么的,更加富有永不过时的情趣,但,同时,也缺少贵族官邸威严的气势。
车一直进入正门对着的不大的前庭,停到宅子的门口。恭候在那里的仆人恭敬的打开车门,请两位贵客下来。仆人的动作略微有些拘谨,虽然没有失礼,但总是感觉不大自信一样。
“你们终于来了,曜。”一个矍铄的老人健步从门里走出来,年过六旬的老伯爵身体依旧很硬朗,略微发福的脸上带有健康的红润。伯爵身上同样随意的家居服让老人更加亲切了,的确是一个和蔼的老者。
尚曜得体的向父亲生前的老朋友行礼问好,老伯爵笑着握住他的手:“四年没见了,曜,你的云城已经名满月沁城了,真了不起。”
“您夸大了,”尚曜微笑着回答,“小打小闹而已。”
“云城还是小打小闹,你小心其他商人羞愤地去跳白水川。”老伯爵打趣道,尚曜无声的笑了。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老伯爵一抬眼,看到站在尚曜身后的金发少年,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神情:“这位,就是豫吧?”
豫右手扶在胸口,向海奥德伯爵鞠躬:“伯爵大人好。”
“不,不要这么叫。”老伯爵走上前去,拍着豫的肩膀,“不要这么叫,叫爷爷好了。你爸爸我怎么说他都不改口,你这点可不要像他啊!”
豫看看爸爸,见尚曜微微点头,便笑着说:“海奥德爷爷。”
“是了是了!”老人露出十分满意的笑脸,眼睛里满是赞赏和欣喜,完全抑制不住,反反复复端详着高挑的少年,“这么大了!嗯……长得比你父亲年轻时要文气些,有些像你母亲,是了,五官还是像莱茜娜些……”老伯爵还特意看看身边的尚曜,似乎要对比一下,“不过说到底还是你们尚家人的模样。睿卿上学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又斯文又俊俏,好多贵族小姐们总在背后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呢。”
许久,老伯爵才发现一直站在门口,赶忙请两个人进去。
宽敞的门厅透着些许朴素,不过这似乎不是老伯爵希望追求的风格。显然,许多地方还留着空位,准备摆上些装饰品,只是还没有来得及采买齐全。老伯爵一手揽着豫的肩膀,顺口和尚曜谈着房屋的布置什么的,大概这次请尚曜来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此吧。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佣突然冒冒失失拦在三人面前,老伯爵微微皱起眉头,小女佣感到老爷的不快,慌得不停的鞠躬,半天才敢直起身子:“老爷……找不到小少爷,对不起,对不起……”
老伯爵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这些新请来的下人们还没有用熟,完全不成样子,丢脸也没办法。
“唉,真是见笑了。”他停下脚步,转向身边的豫,“听说曜把你关在家里看书,还只能和他一起出游?”
豫笑着摇头:“我也该看两本书了。”
“这样么?真是自愿的?”老人开怀大笑起来,“那今天我可不关你了。多拉,你带尚公子在园子里转转吧。”
小女佣突然被叫道,急忙鞠了一躬,豫含笑着向老伯爵行礼,才跟着多拉离开。
“豫是个好孩子啊。”老人看着少年高挑的背影,赞许的对尚曜说,“这么好的孩子,你还管这么严,太苛求了吧?”
尚曜苦笑了一下:“怎么到处都是替他打抱不平的。”
“是你这个当父亲的太严格了。”老伯爵大笑起来,“这么小一个孩子就是自由骑士了,你还要强求什么呢?”
“是他自己要求要去看书的,”尚曜淡淡的笑着,一脸无奈,“可看来谁都认为是我逼的了。”
“哦?他自己要看的?”
“那个倔小子,他自己不愿意,我都拗不了他。”
“这样么……”老伯爵低吟着,“曜,你儿子不简单啊。”他登上楼梯,慢慢扶着镏金的扶手,“菲茨那孩子,不能让我省省心……”
“菲茨少爷么?”尚曜低声追问道。
“女人养出来的孩子,被宠坏了,没什么出息。”老伯爵摇着头叹气,“所以才一定要把他带到月沁来长长见识,不然真的就是个乡巴佬了。”
尚曜没有再说什么,低头走上楼梯。
突然,老伯爵回过身:“豫这孩子性格像莱茜娜,比你温和。”
尚曜想了想,笑了。
“但骨子里可是你们家标准的硬骨头。”老人疼爱的说,“曜,你儿子是个好孩子啊。”
※ ※ ※
园子里的花草似乎已经栽种得差不多了,大概是周围原本就风景秀丽,宅子本身的庭院并没有刻意追求什么修剪的风格。红色长石做底,上面是简单的铁艺围栏,连上部的尖刺都铸有优美的纹样。似有似无的围栏不会阻断墙外的美景,仿佛园子更大了。
豫随意的在园子里走着,听着旁边还有些紧张的小女佣完全没有章法的介绍。对于园艺鉴赏方面,豫自己完全不在行,他见过的园子并不多,似乎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些人家要费尽心思去修什么喷泉、假山的。那些精巧的小东西,或许第一次看会很有趣,但终究比不过密密迭迭的群山,比不过欢畅奔流的纳若河。
两个人信步走进一个长长的廊子,洁白的大理石架子上,叠叠嶂嶂竟爬满了紫藤。弯曲的藤茎几乎被浓绿的叶片遮盖起来,只有从廊子下面走过时才能够分辨出来。不过毕竟栽种的时间不算太久,长廊顶端还没有被叶子完全覆盖了,深秋并不算明媚的阳光依旧从叶片间洒下来,为浅灰色的大理石地面画上特殊的纹样。
“尚公子……”
正在抬头仔细端详这么茂盛的紫藤的豫回过头,笑着看着身边小小的女佣。
“那个……”看到豫在看自己,小女佣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才想起来要说什么,“听说,小少爷就是听说这里有这个紫藤长廊,才要买下这幢别墅的……这是纽甘西亚专门为月沁培植的品种,听说一年春天和秋天会开两次花呢,每次能开一个月。尚公子,您见过紫藤花吗?”
“紫藤?”豫重复了一遍,“好像在迪亚见过……紫藤花,是紫色一串一串的?”
“您见过啊!”小女佣一下子兴奋起来,“听说好漂亮呢!是不是啊?我来的时候都谢了,只听她们说过……您在什么地方见的?”
“表姐家种的,好像不是改良的品种。不大记得了……”豫抱歉的笑笑,“只记得真得很香,不知道笙能不能受得了……”
“呀,您的表姐在迪亚?她长得美吗?”
“这个……挺漂亮的……”
“啊,她和公子您年龄差不多吗?”
“……比我大半岁吧……”为什么会谈到这个问题上来?看着小女佣兴趣十足的样子,豫无奈的想。
无里头的谈话被突然出现的一个年龄看起来比较大的女佣打断了,贸贸然冲出来的女佣也不看别处,快步从廊子另一端走过来,一看小女佣,就大声喊起来:“多拉,正好,快过来帮手!简直是……”伸手就要拉小女佣走。
“可……”小女佣窘迫的看看身旁的豫,那女佣才发现自己太失礼了,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公子是谁,但至少不是园丁之类的下人。看来有些魁梧的女佣向豫草草鞠了一躬,算是赔罪加行礼,也不说话,还是拉着小女佣要走。
豫苦笑着,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对叫做“多拉”的小女佣笑笑:“我自己随便走走好了,你快去忙吧。”
“谢谢公子。”女佣这才能判断出这个少年真是“有身份的人”,急忙又行了个礼,拉着并不情愿的多拉匆匆走了。
这个……看来还完全不像个样子,豫懒懒的笑了,随意在长廊中漫步。看起来,老伯爵要会月沁的事情已经准备很久了,但来得却非常匆忙。
难道为了赶月沁高院入学时间?
都地桓的水之月了,再过50多天,就要到新年的长假,这种不前不后的时候……
想这些有什么用?
猛然间,豫停下脚步。
在前面靠近廊边的地上,躺着一本书,可能是无意间掉落的。
豫皱起眉头,弯腰捡起这本厚实精致的书,习惯性的打打书皮上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浮灰,一看书名,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是《佐匹克隆战记》。
怎么又是这本书?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又浮上来,原本以为已经过去了的回忆……豫展开眉头,轻轻翻开这本和自己“有缘”的书。很快,另一个有趣的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在空白的页边——没有画上粗糙的装饰图案,这是专门请人抄书而不是买抄书局的书的一个特点——留有一行行还带有稚气的批注。
爷爷的书上都有他苍劲的字迹,那些字感觉不到任何犹豫,就如同在沙漠里找到的古那切人留下的石碑。顺着批注中注明的典籍,读书成了一种探险,通过这些批注,爷爷严谨广博的学识完全展现在豫的面前。有时,简简单单读一本书,他甚至能取下半个书架的书来看。一个上午,常常一晃就在三楼爷爷的书房里过去了,但却有种比过去在外面赶一天路还充实的感觉。
不过,躺在云城豫的房间里那本,同样也是《佐匹克隆战记》的书上,那位似乎深深体味生活疲倦的先生留下的批注,却和爷爷的完全不同。爷爷的批注,是不加任何自己好恶的真正的历史探迭,但那位先生不同。时而激情,时而辛辣,时而如同喷涌的岩浆,时而却是终年难融的积雪,并不按照书中内容的起伏,而是重新勾勒出一个读书人的影子。耐人寻味的词句,让读书成了读人,读那位将热情都倾注在学识中的人。
豫自己到从来没有批注的习惯。在家,他不太可能端坐在书桌前有模有样的“读书”,比起爷爷朴实的书桌和坚硬的木椅,他更喜欢三楼宽敞的窗台。当然,还有一个似乎更重要的原因——他的字。姑妈说是一种很潇洒的字体,可一向不留情面的爸爸却斩钉截铁的评价:“毫无章法。”豫对此也就一笑了之,反正自己也没有刻意练习过写字。反倒是小表妹笙看到哥哥写的字,会噘起嘴,不服气的念着:“为什么哥的字都比我得好看呢?”“怎么可能。”豫扫了一眼自己的字,立刻回答道。
眼前这些批注,字体还没有摆脱孩子的幼嫩,下笔有些重,感觉写字的人有用力按着羽毛笔的习惯,让羊皮纸吃墨略微发深。这一页讲的是纽亚人攻进佐匹克隆城的情形,一行小字毫不客气的出现在页边: “这才是依鲁旺斯人伟岸的勇气!”
“自由!”
看着旁边故意写大了一些的词,豫忍不住笑出声来,写下它的孩子热烈的性格似乎都被这个词完全展现了,不用任何形容。
豫翻了两页,已经到了纽亚人放火焚烧佐匹克隆城那段了。因为依鲁旺斯人绝不投降,尽管首都已经被占领,尽管23年的长期战争已经让城里几乎只有妇孺。一名老妇人从高耸的楼台跳下,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家宅,甚至连一个瓦罐都被打碎,不留给侵略者任何一件东西。还有一名瘦弱的女孩,“恶魔给于她无穷的力量,胜过强健大力的卡拉门德,”用剪刀刺伤进入她家的纽亚士兵,然后咬舌自尽……最后,纽亚人保住自己胜利的唯一方法,只有……
彻底毁灭这座城,彻底抹杀依鲁旺斯人!
“依鲁旺斯人已经消失了,纽亚人成功了。这个伟大的民族已经彻底消失了!在利文斯顿大帝马前叩首的,只是剽窃了这个民族桂冠的贱民!那些懦夫!那些恬不知耻偷窃‘依鲁旺斯人’这高贵名字的贼!”
豫不由得轻轻皱起眉,随即,又展开了,一丝笑意流露出来。倚在长廊洁白的大理石柱上,他细心翻动着厚厚的书,书本静静躺在他的左臂上,任凭他的右手轻轻翻找着页边留下的词句。并不轻的书脊压在他白色的衣袖上,在袖口下,那个护腕略微有些硌人。
带着潮湿水汽的冷风吹动还是绿色的紫藤,似乎连风华女神都在遗憾,没有一廊优雅的紫花来迎接自己的使节。
为什么不选择他呢?如此礼赞自由的人。
护腕之下,古老的刺青沉默着。豫浅浅的笑了,无声翻看着精美的抄本。
※ ※ ※
“我的书呢?一句简单的‘丢了’就完了吗?”明显带有怒意的责备突然传来,打碎了荡漾在紫藤长廊里的宁静,豫不由得抬起头,向花厅方向看去。
一个女佣在费力解释什么,而在她身边,一个约么十三四岁的贵族少年却完全没有耐心听下去,一路直接走过来。并不算高的小少爷似乎非常生气,低着头,急促的脚步让他青蓝色的头发略微向后飘起,和海奥德老伯爵一样的青蓝色的头发。
女佣小跑着跟着,已经被难伺候的小少爷弄得没有任何底气,自言自语的念叨着:“少爷……您也知道……我们真得找不到……不就是……一本……”
“一本也是非常珍贵的书!”小少爷卡了女佣的话,还抬高了语调,准备瞪那女佣一眼,一抬头,却正好看到站在长廊边的豫。
豫这才看清楚这个俊美的贵族小少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略微上挑的眉毛下面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那是双颜色非常浅的眼睛,像派拉西林那省万年冰封的湖泊,浅到几乎透明的蓝色眸子,冰一样,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透明的眼睛。
由于生气和快步走来,脸色略微发红的小少爷一看到豫,立刻闭上嘴,不再理会身边的女佣,而是直接看着豫。不过,眼神似乎并不是带有敌意的瞪,反倒说是种吃惊更为恰当,似乎小少爷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一个陌生人,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甚至,还有一种不知所措的味道在里面,豫朦朦胧胧觉得。
“啊,少爷,不就是这本书吗!”在一边的女佣一惊一咋的打破了“僵局”,指着豫手里的书,拼命向少爷示意着,仿佛终于解脱了。
“哦?”豫看了看手上的书,大概明白了。他合上这本《佐匹克隆战记》,微笑着递给海奥德家小小的少爷,“我在这里捡到的。”
小少爷不知道第几次仔细端详着眼前比自己高出半头的金发少年,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来,伸手接过书,又抬眼看着豫。豫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静静等着这个小少爷开口。小少爷的嘴唇似乎抿得更紧了些,冰蓝色的眼睛一直停留在豫的身上。
“你看了?”突然,小少爷这样问道。
咦?豫有些意外,为什么这样问?因为那些批语么?
“刚才捡到的,顺手翻了一下。”豫轻快的回答,依旧笑着。
“你读过《佐匹克隆战记》?”小少爷又问道,不知为什么,语气有些加重。
“算是看过吧。”
冰蓝色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什么:“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感想?”豫惊异的反问道。
“读过一本书肯定是会有感想的。”小少爷斩钉截铁的说,“你既然读过《佐匹克隆战记》,有什么感想?”
今天姑妈刚说不检查,就换了个考官吗?豫暗自好笑,随口回答道:“很有趣的书。”
“只有‘有趣’这点吗?这样一本书,读过之后,就只能说出‘有趣’这个评语?”海奥德小少爷的语气突然尖刻起来,原本就穿着整齐正装的贵族少爷,此时更是充满了高傲的气势,冰一样的眼睛似乎都溢出了不屑,看着豫。
“要这么说……”豫笑起来,语气却变得散漫了,“感想么,自然是不少了。纽亚人与依鲁旺斯人著名的大战,谁都会有些感想吧。”
“比如?”小少爷的语气还是如同居高临下的考官,在考核对方是否有资格进入月沁高院一样严厉。
“比如,”豫淡淡笑着,不紧不慢的说,“被后世学者称颂为‘海战瑰宝’的十三海战,每一场都值得细细品味。纽亚勇士折断长枪,高呼为了‘诸神荣誉而战’的豪迈气势。还有,虽然作者席罗多不惜夸张到说一场大仗杀死数千依鲁旺斯匪类‘只牺牲了三个纽亚勇士’,来贬低依鲁旺斯人,但还是能从中读出洋溢在斐基半岛上坚忍不拔的气概。长达23年的战争,对双方都是致命的灾难,连热爱荣誉胜过生命的纽亚人都在结尾长吟‘英雄的子孙,已有太多投入地桓怀抱,老幼不得不落泪,不因怯懦,而是悲伤’,不是么?”
海奥德小少爷被豫从容轻巧说出的这么大一段话惊得透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手下意识抚摸着书皮,冰蓝色的眼里已经看不到刚刚的轻蔑了。
豫还是笑嘻嘻的,用散漫到听不出一点激扬的声调继续说道:“再比如,我也为依鲁旺斯人宁愿跟随佐匹克隆城共存亡的气概而折服,不过,我同样不认为自愿成为圣光之国附属国的依鲁旺斯是对祖先抵抗到底的伟岸精神的背叛。”
“为什么?”豫话还没有说完,小少爷立刻问道,刚才考官一样的讯问完全不见了,甚至连之前的拘谨都不在了,“他们不战而降,就在一千年之后!利文斯顿大帝的军队根本没有踏上斐基半岛一步,仗还没有开打,那些懦弱的家伙们就都投降了,自愿成为附属国,接受圣光之国的封赏。这不是背叛是什么?这就是彻头彻尾的软弱!那些依鲁旺斯后人连捍卫祖先留下来的土地的勇气都没有!想象他们的祖先,甚至被屠杀也不愿地头,再看看他们的后辈!”
豫略带惊异的笑着,静静听刚才还不知怎么开口的小少爷突然变得口若悬河据理力争的辩论者模样,滔滔不绝的说出这样慷慨的话。他还是笑着:“情况不同,简单比较,怕是会有失些公允。”
“情况?”海奥德小少爷接过豫的话,似乎连思考都不用,立刻说道,“情况有什么不同?佐匹克隆之战,是依鲁旺斯对抗入侵的纽亚。一千年之后,同样是外敌入侵,要说不同,也就是佐匹克隆之战时,依鲁旺斯的首都是在斐基半岛的北岸,内海的港口佐匹克隆城;利文斯顿大帝挥师南征时,依鲁旺斯已经迁都到位于斐基半岛南岸的迪亚城。而且他们早就迁都了,迪亚当时借助与南陆的贸易,已经发展得和过去的佐匹克隆一样的水平,甚至更高,还掌握了利文斯顿大帝所不擅长的海战海军技术,还有什么不同的?”
“那么,”豫含笑着问,“请问,当时利文斯顿大帝的大军在什么地方?”
“斐基半岛的东端,当时利文斯顿大帝刚刚攻打下来高辛邦国,将它并为圣光的一个省。”
“是了。”豫看着这位咄咄逼人的小少爷,“首先,依鲁旺斯人所要面对的,不是擅长的海战,而是陆战。利文斯顿大帝的铁骑几乎踏平了整个北陆,而依鲁旺斯多借助海上贸易,并不擅长陆战。内海的屏障已经不在,是否是不同呢?”
“这个……”
豫笑着看着想说什么的小少爷,继续说下去:“其次,正因为利文斯顿大帝刚刚攻下高辛,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胜利的喜悦是可以冲淡战士身体的疲劳的,更何况是骁勇好战的铁骑兵?还有,攻下强烈抵抗的拉比亚法之后,利文斯顿大帝做了什么,当时整个北陆都为之震惊,如今你我也很清楚吧。”
“屠城……他杀光了所有拉比亚法人,最后不得不从旁边的布美塔尼省迁移人口,才重建了拉比亚法城……”小少爷又紧紧抿起嘴唇,低声说道,突然,他一抬眼,“你说得都没错,利文斯顿大帝的确强大,难道纽亚人就不强大了吗?而且,难道,捍卫自由也是欺软怕硬?面对强大的力量就立刻放弃自由,卑躬屈膝跪倒乞求饶命?这不就是活脱脱的懦夫胆小鬼吗?”
“海奥德少爷认为自由是最宝贵的,值得为它牺牲一切,对么?”
“那当然!没有比自由更加宝贵的东西了,自由是最崇高的。能够为它而牺牲生命,也是值得的,更是高尚值得传颂的行为。”小少爷毫不犹豫的回答。
“这是毫无疑问的。”豫笑了,“不过,‘自由’终是活人享受的自由,对么?”
“这……”小少爷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说,愣住了。
豫从容的笑道:“捍卫自由,是为了捍卫活着的人的自由。牺牲自己之所以崇高,是因为他能够牺牲自己的自由,而换来他人享受自由的权利。不然,打着‘捍卫自由’的伟大旗号,却害死了其他人,这固然英雄,也是悲剧中的英雄吧?”
“可是……”
“而且,自由有很多方式。绝对的自由当然最美妙,却不是任何人都有机会享受的。”豫下意识拂过左手腕,却还温和的笑着,“依鲁旺斯自愿成为圣光的附属国,的确是投降。但它保全了自己的武装,这是利文斯顿大帝唯一允许新统一的土地保留自己的武装。还有,依鲁旺斯不抵抗,也化解了铁骑兵的斗志。面对已经投降的敌人,逼迫他们奋起反抗,对那些疲劳的士兵来说太不值得了。解除了当时就攻打依鲁旺斯的理由,更避免了屠城的威胁。现在依鲁旺斯依旧是拥有独立的兵权,不是吗?”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虽然并不激昂,也算长篇大论了,豫自嘲的笑了。
但眼前的贵族少爷却不这么轻松,现在似乎找不到批驳豫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海奥德小少爷才重新开口:“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不过,那为什么佐匹克隆之战的时候,依鲁旺斯人不来追求这种‘自由’呢?他们干吗要苦苦抵抗纽亚?一直抵抗了23年?他们完全可以如你所说,投降保持自己啊!何必打这个耗费精力的大战,不惜让自己的家园化为焦土?”
小少爷停下来,等待豫来辩驳。
其实很好回答,因为当时依鲁旺斯和纽亚是势均力敌,而并非面对强大的利文斯顿铁骑,那支前后将利文斯顿护送上王位、平息各个王子的叛乱、甚至驱赶走强悍的马贡多人最后一直打到斐基半岛东大门的铁骑,真的是不善陆战的依鲁旺斯可以抵抗的吗?
但豫没有回答。
焦土……是的,的确是焦土。
他去过佐匹克隆城的旧址。站在被海浪冲蚀了千年的岸边,他找不到过去的佐匹克隆城,千年之前的繁华,究竟在哪儿?为什么连乌黑的土地都已经被海风的咸味掩盖,再也找不到了?只留下无边的荒草,连券柱都消失掉,一片……荒凉。
一千年,古代辉煌的战场,竟然什么都没有留下?
23年大战之后,很快,纽亚也衰落了。纽亚和依鲁旺斯,原本就是人的左右手,右手亲手将左手砍掉,会如何?不用回答。结束他们的,并不是纽亚人一直惧怕的依鲁旺斯人,内海彼岸的民族,一直作为纽亚人的恐惧,历代纽亚人都致力于屠杀依鲁旺斯人,害怕有朝一日,再一场佐匹克隆之战,嬗变风骚的胜利女神不再眷顾纽亚。然而,四百年之后,纽亚却在北方利森蛮人骑兵带来的狂风下,真正灭亡了。
新的国度,利森蛮族的国度,圣光之国建国。
现在,还有佐匹克隆城,在斐基半岛北岸,严酷的地貌使得天然良港本来就少,但依鲁旺斯人并不热衷重建佐匹克隆城。小小的城市,如同纽亚林省一个随便的小城一样,再也没有昔日的繁华。依鲁旺斯人来到半岛南岸,把全部的热情给了迪亚。即使到了现在,海船宁愿绕过半岛再驶入内海,也不愿与圣光分享内海。
这就是千年之前的大战教会依鲁旺斯人的。
也许这的确是一种怯懦,因为有不愿失去的东西,肩负保护责任的人,会变得怯懦吧?
“如果是你,”小少爷见豫不回答,继续追问起来,“有朝一日马贡多海盗要攻占奈西海,你会因为这些海上霸王的强大而直接投降吗?”
“我不知道。”豫想了想,坦然的回答,“不过有一点我不会忘记。”
“什么?”
“会死人的。”
“什么?‘会死人的’?就这个婆婆妈妈的理由?”小少爷语气里充满了轻蔑,“谁不会死啊?打仗会死人,所以就不打仗了?随便被人家奴役?海盗上岸照样也会死人啊!就算走在月沁城大街上,难道就不会死人了?就因为这个女人气的理由?”
豫褐色的眼睛平淡地看着充满不屑的小少爷,他没有再笑,只是淡然地说:“是的。”
“你……”小少爷气得上前一步。
“菲茨。”身后,海奥德老伯爵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辩论,被叫到名字的小少爷转过身,看见是爷爷,反而又有些拘谨了。豫看到站在老伯爵身边的爸爸,也低下头,老实了许多。
“唉……”老伯爵叹了口气,转身对旁边的尚曜介绍道,“这就是我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少爷,菲茨。菲茨,”他叫到孙子的名字,语气里还有一丝严厉,“这位是尚叔叔。”
海奥德少爷冰蓝色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解,不过还是没有敢问什么,直接向尚曜鞠躬行礼,小声喊了声“尚叔叔”。
“还有,刚才跟你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的,就是尚叔叔的儿子,尚豫。”海奥德爷爷拍拍豫的肩膀,“豫,这就是我孙子,菲茨,不太懂事。”豫浅浅的笑了一下,海奥德爷爷招呼自己的孙子过来,“菲茨,豫大你三岁,已经是个自由骑士了,很厉害的战士。你们……”
“等等,爷爷!”突然菲茨冒冒失失打断了爷爷的介绍,海奥德老伯爵微微皱起眉头,小少爷的脸也有些发红,但是还是继续说下去,情绪明显很激动,顾不了那么多了,“爷爷,你说他,”他一指豫,“他不是高院高年级的师兄吗?战士?他只是一个战士?怎么可能?爷爷,他,他真的不是高院的学生?”
豫被海奥德小少爷的举动弄得想笑,抬眼看到爸爸的表情却又不敢笑了,对着菲茨微微低头为礼:“我只是恰好看过这本书,以一当十,见笑了,海奥德少爷。”
“不可能!”菲茨一把抓住豫的袖子,也不理爷爷了,“你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只会耍刀弄剑的战士?绝对不可能!你真的不是高院的学生?只是战士?不可能!”
“啊?”豫被眼前的事情弄得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看来,我不用叫孩子们成为好朋友了。”海奥德爷爷含笑着对尚曜说,“菲茨找了一个好对手啊!”
“也是该让那小子知道不要随便卖弄了。”尚曜显然在评论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