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爱你无以明志》金步摇

2、居然不能哭

　　方若绮与林立翔最近一次拥抱，在住宅区外。
　　当时，方若绮依例回绝林立翔送她到家门的好意；争执一番后，林立翔依例屈服。之后，他沉默一会儿，问道，抱一下，可以吗？
　　他的表情，几乎是忧郁的，与惯性的嘻皮笑脸恍若两人。
　　方若绮不由得心软，尚未反应过来，已然撞入林立翔的臂弯。
　　那一次拥抱，亲密到紧促。
　　好热好烧，方若绮想，她是脸红了。于是焦躁地挣开对方，顾左言他：“抱一下可以，不要勒死了。”
　　语气颇有几分强硬，尽管声音不大，未必几个人听到，不是丝毫没引起侧目的。
　　道了别，走出好几步，方若绮蓦地想起林立翔的脸。在她说出那句话，全部表情骤然定格，白净面皮云蒸霞蔚。尴尬无可遁形。
　　方若绮忽然不忍心。想拨个电话回去道歉，手机都已摸出来，却又作罢。横竖是林立翔。林立翔从来不与她生气。

　　方若绮认识林立翔，是在半年前。
　　那一天，公派到台南工作一年的男友打电话来，言简意赅说分手。他说，对不起，他要结婚了，与公司的同事；他们已发生身体关系，在一起九个月了。
　　五年的感情，除以三百公里的距离；原来抵不过九个月，加上贴身温存。
　　方若绮表示理解，滥俗地说，祝你们幸福；前男友也滥俗地回，也祝你幸福，你其实是个好女孩，耐心些，会等到一个更适合你的人。
　　挂断电话，方若绮觉得讽刺，出离愤怒。凭什么她要祝他们幸福？凭什么她要做那个其实的好女孩？凭什么她要耐心等更适合的人？
　　当天入夜，方若绮穿了抹胸短裙，去了夜店狂欢，一连饮尽三杯长岛冰茶。
　　孰知“堕落”也需熟能生巧，加上伤心酒易醉，“好女孩”方若绮，未到下半夜，已招架不住，自群魔乱舞的舞池退出，缩在角落的沙发，昏昏欲睡。
　　当她勉力睁开眼，发现一个陌生人坐在右侧，天蓝衬衫，修身仔裤，清爽的棕色短发，眉毛英挺整齐。是那一型外貌上佳，也深知上佳而着力修饰的男人。
　　那人同方若绮隔开二十公分，并不暧昧的距离。方若绮依然下意识地向左缩了一缩。那人见状笑了：“知道怕，就不要在这里睡啦。”方若绮不答话，他也不以为意：“走吧，我送你回家，这里真得不安全。”
　　难道同他走便安全？区区一句话，包含了多少不安定因素？事后林立翔回忆那天，总会不无责备地弹方若绮的头：“轻信的傻姑娘。”
　　林立翔不知道，方若绮肯同他走，并不是相信，只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死则无惧。
　　事实上，方若绮从不相信林立翔。亦如，她从不相信林立翔送来，那一盆貌不惊人的仙人掌，会如他所言，开出皎洁剔透的花。
　　这其中，许多因素，决定方若绮的不信。比如，初见林立翔的地点，是光怪陆离的夜店；比如，初见林立翔的时间，在方若绮信念崩溃的那天；比如，初见林立翔时他的形象，分明像贪玩轻薄的花花公子；比如，初见林立翔时他的言行，分明是一晌贪欢后相忘江湖的导向。
　　那天深夜，林立翔搭出租车送方若绮回家。顺理成章请求进去喝水，顺水推舟地随意闲聊，之后顺其自然地上了方若绮的床，顺风顺水地将她脱到只剩文胸底裤。关了灯，方若绮悠悠地说：“有件事要告诉你，听了千万别慌。”
　　“什么？”
　　“我是处女。”
　　林立翔含糊地问：“怎么会？”
　　“不信？”方若绮苦笑。她在演艺圈做事，少不更事时，性感写真拍过，出位电影拍过，如此形象，不怨人不信。
　　林立翔手上身上的动作戛然而止：“不是。但你说，你有一个在一起五年的男朋友？”
　　“前男友，”方若绮纠正，“我的前男友，对我一直好，好到生理需要，都不麻烦我，找别人去解决。”
　　林立翔替方若绮盖好被子，捡起刚刚丢在地上的衣裤，穿戴整齐，向外走去。
　　方若绮拉住林立翔的手臂，讥笑道：“不敢做了吗？我不会赖着你负责。”
　　林立翔抓住她的手，塞回被子里，似乎是安抚，拍拍她的肩膀：“不是不敢做。我不和意气上的人做。”
　　他说：“明天你一定会后悔；我不想做你的后悔。”

　　翌日清晨，方若绮步入客厅，揉着惺忪睡眼，看到林立翔缩在双人沙发，姿势不甚舒服。
　　酒意登时全消，昨夜不在的拘谨，亦随之回到躯壳。在她瞪视下的青年，想也不好过。面色苍白，双手紧紧压在胃部。
　　方若绮犹疑半刻，去厨房烧水，泡了奶茶，烤了吐司，摆到那人面前。
　　两个人埋着头，不尴不尬地吃早餐。快吃完时，那人忽然说：“我们，在一起吧？”

　　当林立翔说出那一句“我们在一起吧”，方若绮没有拒绝。
　　没有必要拒绝。
　　本来萍水相逢，多半后会无期，方若绮将林立翔留下的电话号码，顺手扔进垃圾桶，何苦拒绝？
　　然而，不知幸或不幸，事后证明，林立翔是艺界新人，不久后与她合作同一部戏。于是，“后会无期”宣告作废，两人开始循照一定频次，有意无意地见面。甚至渐渐地，见过一些彼此朋友，四人约会参加过，婚礼也同去过一场。

　　林立翔不是没有好处的。
　　他体贴。在方若绮借口繁忙、拒绝约会时，他会买好饭菜，摆在门廊，识趣地留下短信，悄然离开。
　　他温柔。在方若绮嫌弃地将“仙人掌”摆在一边时，他会补送玫瑰，并自觉地承担起任务，每周照顾浇灌“仙人掌”。

　　他包容。赶通告焦头烂额，他依然肯捧场方若绮的恶作剧，五点睡下，六点被挖起来，跑半个城市去吃早餐。
　　他有幽默感。方若绮恶质地玩笑他，爱好打扮，性向存疑；他不气，反而配合地装娘炮，只为逗她笑。
　　不过，再怎么好，方若绮忘不掉，林立翔是她在夜店拣到的花花公子。

　　方若绮不想不和林立翔在一起。
　　只是，每次当她鼓起勇气，想要再进一步，冥冥中总有反作用力，将她推开。
　　比如那次，她问林立翔，为什么喜欢她，是一见钟情吗？
　　她是在找一个投怀送抱的契机，只要一句不需新颖的甜言蜜语，她就属于他。
　　然而，林立翔说：“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只是：这女孩很顺眼。不到一见钟情的地步。”
　　之后，林立翔又说：“可我忘不了，那天早晨，你准备的奶茶早餐。明明那么难堪，还肯为人着想。”
　　方若绮生闷气。林立翔宠腻地揉她的头：“你不会懂啦。”
　　她当然不懂。谁的恋爱，能建立在一包立顿红茶和两片吐丝切片？

　　再比如那次，她陪林立翔去参加他死党马智文的婚礼。
　　婚礼这样场合，肯邀约、会同去，男方女方，多少都有点指向严肃隽永的深意。
　　方若绮记得，那日天朗气清，布置在湖畔的露天婚礼上，马智文挽着相恋十年的林妮雯，干脆地说出“我愿意”三个字。
　　方若绮的手不自禁，缠在林立翔的臂弯，林立翔伸过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这么十指交握，方若绮觉得，两个人从没有这么贴近。她想，就这样吧，一刻温馨，破斧沉舟也不足惜。
　　她由衷地笑了，笑得太用力，眼泪滴下来。滴在林立翔的手背。他替她擦去眼泪，安慰道：“感动了？哭点好低的傻姑娘。”
　　他拍拍她的手背：“不要哭，要笑。笑着祝福，被祝福的人才会幸福。”
　　方若绮嘴硬：“才不是。我是替依兰惋惜。我的好朋友依兰，一直对智文有好感，这下，她没机会了。”
　　“未必没有机会，”林立翔笑得讳莫如深，“智文对于某些人，始终还是给机会的；那一天在夜店遇到你，本来也是被智文拉去。”
　　“可是，新娘……”
　　“嘘，当然不能让她知道……”
　　方若绮看着林立翔，怔怔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她在心底，强行为林立翔辩白。那不过是他对朋友，如对她一般的体贴温柔包容，甚至仅仅是冷幽默，这只是一个梗，只是说来逗逗她笑。然而，不管多么用力，盖不过心底最深处一句掷地有声的判词。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方若绮的手臂自林立翔的臂弯无力地滑落
　　然后，自婚礼回家的路上，就发生了文章开端的“拥抱事件”。

　　“拥抱事件”后一周的星期六，正值烟火节，方若绮原本答应了林立翔，一起去城市南岸看水上烟花；因理不开头绪，临阵去电爽约。电话那一端，林立翔一如往常，说着没关系，说到时拍好照片传给你。尽管，音色中的失望，电波的失真也掩饰不住。
　　当晚，方若绮收到林立翔传来的照片。其中一张，夜幕的背衬下，紫红与宝蓝交成火树银花，虽然听不到，也能想像，场面多么喧哗、多么热闹。可林立翔站在一角，背景越灿烂，人就越落寞。即使他分明在笑。
　　方若绮忽然觉得，自己好残忍。是为了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竟要这么对待他？

　　再后来的一个夜晚，方若绮失眠，走到门廊去透气，发现古久前，林立翔送的那株“仙人掌”，正在悄然吐露芳华。似振翅欲飞的和平鸽，又像缱绻缠绵的明月光。
　　那株不被看好的“仙人掌”，居然真得开出美丽的昙花。
　　方若绮兴奋无比，忙打电话给林立翔报喜。电话打了五六通，始终无人接听。她才惊觉，原本无事，也要每日早晚报备的林立翔，已经满两周，音信全无。
　　第一个反应是，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她慌慌张张上了脸书。
　　还好，林立翔的涂鸦墙上，五分钟前有新发布的帖子。
　　方若绮定了定神，静心下来看帖子。
　　林立翔写得是：“值得一辈子相守的女孩，不必很漂亮，但在你看来，就是投眼缘；不一定时刻懂你的心思，但懂得分秒关心你的身体”
　　一片暖意氤氲，自眼底到心底。
　　“仙人掌”一夜间开出昙花，方若绮也在一夜间明白，花言巧语固然动听；不动听的话，因承载真心真意，也能感人至深。
　　方若绮迫不及待，要留下回复，却被人抢了先。
　　来自一个名叫温宁珊的女孩：所以，林先生，你找到了吗？
　　林立翔很快回复：呵呵，找到了。
　　一会儿，马智文也来促狭：少在这里打情骂俏。不过真为你们开心，兜兜转转，找到彼此。
　　方若绮楞在状况外，夹杂着不祥的预感，向下拉动滑条。
　　随后，她看到两周前，林立翔发来南岸烟火的照片，原是来自温宁珊的相册。
　　随后，她看到林立翔更新了的个人信息：林立翔与温宁珊正在恋爱中。
　　五雷轰顶不过于此。
　　方若绮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了门廊。
　　廊外，月光依旧，昙花已惨败。
　　极至的残忍，莫过于不敢奢望的美好，居然成真，却那么短暂，就已消散。
　　然而，纵使不短暂，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只可惜了，在散席时，刚好猜透谜底。
　　方若绮定了定神，努力平静，重新打开林立翔的涂鸦墙，想要留一句祝福的话。终究无从落笔。只颤抖着给了一个赞。
　　她想起不久前，林立翔揽着她，林立翔叫她傻姑娘，林立翔对她说，不要哭，要笑，笑着祝福，被祝福的人才会幸福。
　　见鬼。这种时候，居然不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