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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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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明白今天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答应陪宋琬来上游泳课,还答应替她带孩子。
托着下巴,我检讨自己作为一个立志献身社会建设的有志青年,却在本该用来求学、探索知识的美好下午,到这春光潋滟、笑语不断,诱人走向享受、走上颓废的游泳馆做起保姆的行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然而下一秒,眼前这个梳着包子头的小姑娘忽然推开桌上喝了一半的奶茶,朝我挥动手臂,撒娇说:“姨妈,抱我啦。”
我忙收起那乱七八糟的想法,“嗯”了一声,满足小姑娘的要求。显然,她很享受我的怀抱,整个脑袋耷在我肩膀上,下巴来回蹭着我的脖子,柔柔道:“姨妈你真香,像果冻一样,水蜜桃味儿的。”
我微笑点头,表示很喜欢她这样的评价。不过这样的欢喜并没有维持多久,接着她趴在我耳边小小声说:“姨妈,我要去厕所。”
这话传递出的信息就紧急了。
我赶忙加快步子,寻思这是关乎小姑娘自然人欲的事情,不禁又慌张了下,等终于按着指示牌穿过一道又一道走廊找到洗手间后,才发现小姑娘的脸蛋儿已是通红。见她以一脸怨愤的表情奔向厕所,我不免尴尬地抹了一把额头,感叹了句:“这......走廊......挺长的啊......”
从洗手间出来没了刚才那般火急火燎,我牵着小姑娘的手慢慢往回走,想着顺便也可以欣赏下周围移动着的穿着清凉的俊男靓女。
似乎所有故事都是从人潮涌动中逐渐展开来的,男主人公在茫茫人海中,越过万千阻隔,凭借彼此心中的那一缕灵犀,在温暖的阳光落在女主人公柔美侧脸、亦或是轻柔的微风拂过女主人公飘逸发丝的时候,送上一个饱含深情的拥抱。
记得那时候,萝莉时代的我,在一个年轻俊美、浑身上下无不散发着浓郁的婉约气息的男语文老师穷追不舍、软硬兼施的压力下,耗时两小时五十分零一秒,以全班第二慢的速度总算完整地、深情并茂地背诵出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后,便常常幻想出那么一幅暮然回首、笑从双脸生的欣然画面。
那时候,萝莉时代的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辛弃疾定是个温柔而多情的女子:梳着当朝流行的小盘髻,发间再斜斜的插上一支白玉簪;穿着浅粉色翠底的罗裙,外面罩着一层月白色水薄烟纱;素手提着绘有“西施采莲”图案的五色琉璃灯;凌波微步,盈盈含笑,在灯火阑珊处于光影斑驳间同心爱的男子相交汇。
那时候,萝莉时代的我又想,自己也可以做一个和她一样温柔而多情的女子,无数次矫情地幻想和心上的人儿再次相遇时的情景——那种宛若隔世的相遇,必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甚至萝莉的我还曾为要真有那么一天,自己又该以哪句话作为开头才比较妥帖、比较应情而着急,比如:“好久不见...啊!”
“好久有多久?一季青春,几年时光而已。要是拿它们跟滚滚的历史长河相比,只不过杯水车薪,不值一提的。”我总爱这样一遍一遍给自己做思想工作,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话来开导自己,等心情畅快些后,又开始陷入下一轮的幻想,幻想着若能相遇的那天。
但是,那无数次的幻想里,绝没有一次是以游泳馆为背景展开的。
呃,我的意思是说,上帝真挺爱捉弄人的,总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地点、条件下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我正牵着的小姑娘,她突然停了下来,像个小老头般皱着眉头,一脸疑惑的表情望向我,奶里奶气道:“姨妈,为什么前面那个叔叔一直盯着我们看啊?”
突然想起我们身处的地方,随时都有一些打着游泳锻炼身体的名号来泡妹子、搞汉子、带坏祖国下一代的登徒子们,端揣着一颗颗骚动的心随处奔放游荡。于是,我赶紧一把抱起小姑娘护在怀中,愤愤道:“别理他,那人没准是个神经病!”说着我抬头朝小姑娘指的方向看去,同时酝酿出一个凶残的表情,原意打算狠狠地瞪那人一眼,做为警示,好叫他懂得在公共场所要收起那颗骚动的心。
哪知我目光刚对上去,那人竟径直朝我们走了过来,他胸膛上几滴晶莹水珠,汇聚成一条线流下来直到小腹时才被他用纯白的毛巾微微一拭,我不禁吞了口口水,赶紧把目光从人家脖子以下小腹以上的部位,转移到了脖子以上额头以下的部位,不巧直接与他四目相对。
那人停在离我们差不多五米的距离,静静地看着我、还有我怀里的小姑娘,眉头略皱,像是被迫承认了某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却又不得不保持镇定的样子,看得我心头一颤。
如此别扭的表情逐渐逐渐跟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重叠起来,慢慢地,慢慢地,周围莹莹闪动折射的水光连同欢闹戏谑的人群被淡化开来,两个平行的时空就这么措不及防地交汇了。
一时间我觉得头有点儿晕,可能因为游泳馆里的灯光打得太晃眼了......难道这就是自己期待已久的重逢?如今真真切切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而我第一反应竟然是赶紧低下头,想象把自己缩成地板上的一粒沙,亦或带着小姑娘一起飞速消失......好吧,我是犹豫了,此刻浓郁的尴尬我真有些畏缩了,这完全与之前设想出从容应对的姿态相差甚远,莫非就是传说中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真实写照?
其实,要做个什么简单的眼神交流倒也不是拉不下面子,毕竟曾经也挺熟的......我默默地在心底鼓励自己,当然,要是再走上去握起那人的手寒暄感叹一阵,也是情理之中。
可关键是......关键是得他先叫我啊!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电视剧里不都是男的主动的吗?随便什么“喂、欸、唉”什么“宋啊瓷啊”之类的,只要他先开口,我发誓我肯定什么都不顾了。
只可惜,这一场沉默且尴尬的对视维持了足足五分钟,对方都没有丝毫反应。就在我打算照最初的想法,以光速从原地消失时,怀中小姑娘忽然开口,朝另一侧方向脆生生喊了一句,“爸爸!”似乎光喊还不够似的,紧接着她又挥了挥两只肉乎乎的小手,“爸爸,我们在这儿!”让原本就尴尬的气氛变得更尴尬,甚至我明显察觉到面前那个高大的身影有些僵住了。
“杜睿?”
一道惊讶的声音扬起,是小姑娘她爸,我姐夫。出乎意料的,姐夫笑着走过来朝小姑娘和我点了点头后,热情地同那人打招呼,“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也来锻炼身体?”
“嗯,和邓总一起来的。”杜睿将眼底的阴郁一收而尽,转而微笑道:“我也没想到会遇见你......们。”他把“们”字的音发的很轻,话也停在这里,没继续说下去。许久,似是感觉到周围安静的着实微妙,他才又找了一句话,补充道:“这是你女儿?”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探过来想要摸小姑娘的脑袋。
因奇怪姐夫怎么会跟杜睿认识而恍惚的我,乍看到这个曾经很熟悉的动作,条件反射地把自己的脑袋也探了出来。等了很久都没有感受到大掌的温暖,待反应过来,我楞地一下抬起头,才发现杜睿也正有所思地盯着我,在撞上我的视线后,他立即把目光一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接着刚才未完的对话:“长得很可爱,多大了?”
“我六岁了!”
宋琬常说她女儿在这一点上跟我很像,只要有人搭话,就立马开了话匣子,犹如黄河之水奔流到海滔滔不绝......见有人问她年龄,小姑娘迫不及待,还不等他爸开口,自己奶里奶气先接了话,“我叫唐小沐,大家都叫我小沐沐......我妈妈说,六岁就可以吃冰淇淋了。”
“是......吗?”杜睿迟疑了下,嘴一张一合听不清在说什么,不过从唇形上看,有点儿像发“六”字的读音。他余光似有若无地朝我站的方向瞥了一眼,揉了揉唐小沐的头发开玩笑似的说:“六岁就可以吃冰激凌,你妈妈懂得还真多。那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你妈妈,一样的可爱......”
说完杜睿又蹙起眉头,我知道那是他思考什么东西时的一贯动作。于是我也跟着皱起眉,以前只觉他有时候说话很难懂,现在觉得更晦涩了:他又是什么时候认识宋琬的?居然还觉得她、那个天天拿着手术刀进出男科的女医生......很可爱?!
想到这,我下意识扭头去看姐夫的脸色。我想,凭谁要听见其他男人当着自己女儿的面毫不掩饰地夸奖自己老婆可爱,还能保持安静并淡然处之,似乎多少都有些不合情理吧?
果然不出所料,姐夫他不是淡定,而是他压根儿没听见杜睿对他老婆的赞赏,正背对着我们同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又走过来的一人打起招呼。
来人估摸有四十出头的样子,脸部皮肤保养的倒是不错,只是那微微挺起的肚腩相比之下就显得格外瞩目......哦,记起来了,好像前不久赵曼琦还告诉我说那是成功人士富态的标志。
姐夫跟他聊得正起劲儿,说的都是他们那种成熟男性圈子里约定俗成的某种暗语,以至于我完全不明白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只听姐夫管他叫老邓,估摸着得是刚刚杜睿口里的邓总了;转头再看一旁的杜睿,不知为什么,目前他的兴趣全落在唐小沐身上,两人嘻嘻哈哈也不懂在交流些什么......默默地环视一圈后,我才发现,原来自己默默就成了一个多余人。
我隐隐有些失落。
终于等到宋琬打电话来催我们过去,姐夫、老邓还有杜睿他们仨聊得仍意犹未尽的样子。故直到他们道别,都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和旁边那个被无视的、没有一点存在感的、可怜的我说几句话。
我明显有些失落。
就这样,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被话憋着的感觉,原来比凌迟还要痛苦。
临走时,老邓又叮嘱了遍:“对了老唐,我们日子就定在下月中旬,到时候带上老婆孩子一起来啊。”
姐夫挥手:“必须的,那我就先恭喜你们啦。”
唐小沐走的时候,又跑回到杜睿面前,毫不客气地吐露了自己的心迹:“杜叔叔,我很喜欢你,以后你要常来找我玩哦!”
由于杜睿是背对着我,所以看不大清他脸上的表情,只从背影上看出他好像是点了点头,说他会的。我顿时开始欣赏起唐小沐的直接、大胆与奔放了,实际上更多的是羡慕。
我叹了口气,想起那些年萝莉时代的自己,其实也具备那样敢于承认自己喜欢的勇气的,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啊嚏——”还不等我把这句悲凉却不怎么应景的情诗感叹完,冷不丁儿打了个喷嚏,流出两行清涕,让我莫名有些烦躁,今天不该出门的。
我赶紧去掏口袋,一摸空空如也,才反应过来,纸巾全都给唐小沐去洗手间的时候用掉了,于是我更加烦躁了。
就在这时,一条白色的毛巾突然甩来,直直从我脑门上挂下来。我一把扯下它,抬头一看,杜睿指了指毛巾对我说了不仅是阔别六年、也是从刚才到现在有人跟我讲的第一句话:“用它擦吧。”
接着第二句话,他没有出声,而是做了一个口型,“再见。”
虽然,第二句话只是一个口型,虽然,只有两个字。
却足足让我从游泳馆出来至回家二十分钟的车程上,心神不宁而坐立不安。我几乎动用了全部的脑细胞去理解他口里的再见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是下次再见?
还是再也不见?
一番绞尽脑汁理解的结果是,汉语所能表达出的意思真是博大又精深......亦或许,人家只是一句礼貌性的交际用语,属于现代汉语会话和语用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