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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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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之一
如果当年我就说入峨嵋派是一个严重的错误,肯定没人同意。事实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认为,一只虎带来了我的好运,并且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因为这只虎,我得了搏虎丫头这个绰号。因为这个绰号与如花的配成了对子,惹来了艳阳天。杀了艳阳天,我才得以进入峨嵋派,从而达到一生中好运的巅峰。
我于一生中好运的巅峰在峨嵋山上看云。峨嵋山上的云非常别扭,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儿。断臂师伯说这是因为云层下面没有横空掠过的飞鸟,少了灵气的缘故。断臂师伯又说本派虽是女子居多,武功却很霸道,以至很多年前一位太师叔祖只是听了一声鸟叫就走火入魔,自那以后,鸟雀就在方圆百里之内被消灭干净了。断臂师伯总爱找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师兄一早就交待过,要和他保持距离。我当时答应了,谁知这个忠告具体操作起来却这么困难。
断臂师伯站在窗口,拖着空荡荡的一只袖管,笑悠悠地看着我。这不能不让我体验到某种莫名的恐惧。事实上,只有我自己认为与断臂师伯之间存在距离是远远不够的,也得断臂师伯认同这一点才行。可是在我进入藏经阁的第一天,断臂师伯就不持这种看法。他深深地盯着我,拉长音调说:人——坏——呀——。人坏么?按我的经历,似乎谈不上,艳阳天是敌人,就不去说他了,可是就连我唯一的情敌如花也不坏,说到这件事,坏的恐怕还是我自己,专心一意要撬她的墙角。可是如果说人不坏,那我为什么又会恐惧,在艳阳天来到之前就时时恐惧?这样看来,师伯说得又有点道理。可是如果说他说得有点道理,那峨嵋派不就也是个恐惧之地?那我苦巴巴地过关斩将连败一十九人闯入峨嵋派是干啥来了?为着躲避艳阳天之流匪类的威胁,大树底下好乘凉?可是大树底下也有大树底下的恐惧,断臂师伯如是说。我不难觉察到断臂师伯自己其实就是大树底下的恐惧,所以就算师兄不作交待,我也得和他保持距离。
断臂师伯的臂,据师兄说是丢失在一次围捕江洋大盗的战役中,江洋大盗都是亡命之徒,所以是役血肉横飞惨烈异常。师兄又说因为丢了一只臂,师伯后来看问题就失去了平和中正的态度,硬要说他是中了别人的借刀杀人之计。但是师伯又说他还不止是中了借刀杀人之计,还中了其它种种说不上名目的连环计,譬如说,他去杀的人,根本就不是江洋大盗。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孰是孰非也不是一个局外人所能够明查的,所以一般我也只能是洗耳恭听,顺便点两个头。师兄说,我点头。师伯说,我也点头,只是这个头点起来要胆大心细,需要拿准了隔墙无眼,这才勇敢地点下去。但遗憾的是师伯往往并不等到隔墙无眼的时候才说话,这就使我很被动,一到他过来就只能爱理不理地趴到窗口上直勾勾地去看云,而峨嵋派的云偏偏又如此难看!
我记得和龙儿在枫林边看云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注意过飞鸟。龙儿虽然自己想飞,却根本看不起这些靠着翅膀才能在低空飞行的毛乎乎的与人异类的动物,当然,人她也看不起,所以最高理想最后就只能是化为嫦娥一个人在碧青青的玉宇中御风而行。可惜就是这样一个不染烟尘的理想后来也落了地,龙儿穿着适合在天空中走动的大袖宽袍在红尘中走来走去,腰上插着一枝艳色欲滴的玫瑰,怎么看都是一个绝世美人而不象仙子。也许仙子下了凡,也就只能是绝世美人吧。仙子都乐意下凡,又何况龙儿呢。但是龙儿还是让人不值,据阿紫说,那个最终让龙儿下了凡的家伙其实品行不端时常和她眉来眼去。阿紫的话当然不必怀疑,可我还是没有告诉龙儿。下凡已经可堪悲痛了,而让下凡的仙子再去与俗世男人斤斤计较一道两道三四道投向别人的目光这简直不可忍受。后来我想,以龙儿的聪慧,根本就不可能不知道玫瑰的背后是什么,而她仍然愿意下凡,这当然是因为她只能下凡了。龙儿的目光穿透天际,看上去清亮亮地,里面却藏着很多事,为我所不能明了,她也不告诉我。
龙儿之一
崆峒山很高,在山上随处一站,就会有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衣衫飘飘扬扬。这情景非常类似在天空中的飞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忘记我其实只是在崆峒山上。可是有些人不愿意我忘记,总会适时跑来对我说,快去看看,七师兄和十师兄又打架了。
我想我根本就不该生得如此美丽。如果我能飞,飞起来又够高,足以驾月横天驰骋长空,那么生得美丽,还可以说是不负浩浩长风与朗朗月华,可是如果我最多只能在崆峒山上吹吹风,并且时常因为别人为我争风吃醋而被打断,那美丽就不能不说是蛇足。
因为美丽,我也不能在藏经阁里多呆。藏经阁一般来说是个清贫的地方,里面大多是刚入门的弟子和背运的长辈,虽说穷了一点,也还有些别样的好处,譬如说一本剑谱拳谱要练个透熟,平均起来总得三五年功夫,三五年的功夫每个人只借一本书,闲自然也闲得可以。然而自我来了之后,这清闲二字也就谈不上,来藏经阁借书的人开始多如季节来了往海里回游的鱼群。有些人早上借了剑谱,下午来还。又有些今天借剑谱,明天借拳谱,再后天借内功心法。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可以料想崆峒派不久就可以跨越少林武当峨嵋昆仑而雄视武林,但是我师父对崆峒派的前途并不关心,不久就遏止了这种疯狂的势头,叫我去记崆峒武林日志。
记武林志是个简单的工作,并不需要实地考察,起码不需要我自己去实地考察,只是在江湖上发生的事情传入崆峒的时候,记下来就行了。凡名门正派及一流高手的种种事迹,都在记录之列。因为这个缘故,我在武林志里居然发现了丫头,就记在一流高手艳阳天之死条目下面。
再次见到丫头的心情是复杂的。这个熟悉而充满生气的名字仿佛是在验证我的生活不知所云,无论是貌似天风的山风、季节鱼群、争风打架,还是这个武林志本身。丫头现在在峨嵋,不知是否还生气如昔?也许一切都诚如我当年所说,逝者如斯?
那个时代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天际连绵飘忽的飞云,河边青了又红红了又青的枫林,都再也不回来了。
如花之一
窗户换了。现在的窗外不再是一片市声的茶馆,而是一条平缓流动的河,河水里面倒映着碧空白云与岸边的青青枫林,风景很好。开出窗去,也不用再怕见到茶馆里那拔麻木不仁的人了。可是我仍然不太愿意开窗。当窗外是茶馆,我怕望出去,见不到他。当窗外是河,我怕望出去,见不到他的影子。一个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的世界是陌生而不能想象的。
但是他喜欢开窗,开着窗看风景。结婚之前我曾经以为他不是爱看风景的人,现在看来是个误会。人与人之间的误会或许是太多了,多到让人都懒得再去深究。同样一个惫懒,为什么我不喜欢,丫头会喜欢?同样一条河流,为什么看在我眼里,一定不同于看在他眼里的?同样一双眼睛,他以为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可怎么知道我总是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他?
他开窗,我就走开。走开的时间长了,有时候他还站在窗口,一眼看过去,宽宽的身影嵌在以窗口为框的优美风景画里,宛如一个刺眼的败笔。
阿紫之一
原来爱上一个人,根本就不象英雄比武,可以从容不迫地施展浑身解数。比如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只能是瞪大双眼盯准了他,象一个傻妞,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风流态度。
我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一刻开始喜欢他的。是他勾着手叫我从队列里站出来和他对剑?是他绞飞了我的剑又接住剑递过来?是递过来之后又叹息说你这个笨丫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鬼鬼祟祟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只能是瞪大眼睛傻看着他了。
鬼鬼祟祟,是他自己的说法。他说没想到爱一个人就象是做贼似的。其实别人相爱未必就也象是做贼,只有他的脸皮薄成这样,说是身为大师兄,得在师弟妹们面前保持尊严。
为了他的这份尊严,我不得不经常在山坳里独自徘徊,等待着他甩脱师弟们的纠缠前来赴约。有时候他能顺利脱身,有时候他脱不了身。脱不了身的时候第二天他总会找我对剑,绞飞我的剑,又再递给我,然后趁机说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我总是给他机会,没有要求剥夺他莫名其妙的尊严。也许男人害羞是件好事,也许男人倔性也是件好事,也许恋爱的女人总是心太软。
丫头之二
断臂师伯和我一起伏在窗口上看云。我寻思着该用什么理由走开才好,这云很没味?无意中扭头,却发现身后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在向我看着,遇上我就又掉开,连师兄也不例外。我掉转头,若无其事地又再看云,白云飘浮之中很久之前的那个梦境宛如一幅陈旧画卷倏然打开,黑夜、沙滩、鼓声、火把、执着各样兵器的人呼啸着在追,我奔逃。
其实我知道断臂师伯为什么单单要找我说话,甚至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对我来说他意味着什么。他就是那口圆圆拱起的铁锅和那根快要坠断了的葫芦藤的峨嵋派翻版,无时无刻不在以其圆圆直直的姿态强烈地吸引着我的攻击。但是又与铁锅和葫芦藤不同,师伯是活的,我可以为免受诱惑而另辟蹊径,绕开铁锅和葫芦藤,却无法绕开师伯。准确地说,不是无法绕开,而是我还没有打定到底是绕还是不绕的主意。如果不绕,则我对铁锅与葫芦藤实施打击,就会立刻品尝到欲望得逞的强烈快感。然而快感过后可以想象马上会有无数人马敲着碎锅片冲杀过来,这又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如果绕开,恐惧是没了,可又品尝不到欲望得逞的巨大甜美。
左思右想,难拿主意。如果主意拿定了倒也一切简单,不绕开就不说了,要想绕开的话,至多对师伯吼一声也就万事大吉:死残废,滚开!当然,师伯跟我无冤无仇,这么着吼他于心不忍,不过回过头来想想,我与师伯也无冤无仇,他干嘛要这样诱惑着凑上来害我!?然而如今看来,事情又不是或绕或不绕这么简单,还没等到我打定主意,第三条道路倒出现了。甜美的滋味还没见影踪,恐惧就已经露出狰狞面目。那么会不会还相应地存在着第四条道路,只品尝甜美而不遭遇恐惧?
很简单,只要我练成风云剑法。只要练成了剑法,我就可以不再恐惧,在沙滩上立定脚步转过身来,横剑冷对杂沓的追逐者。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第四条道路和第三条实质是一条道,只是在时间上有些差别。区别只在于我是先练成风云剑法呢,还是先被追上。理智点看,先被追上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追兵已经从后赶来,而峨嵋派缺乏灵气的飞云却使剑法的练成变得遥遥无期。事实上,就是峨嵋派的云充满灵气,我也无法练成剑法。从刺艳阳天的那一剑来看,风云剑法的真谛应该在于没有恐惧然后才能随心所欲,然而我想的却是只要练成剑法,我就将不再恐惧。
师伯一天天地凑过来,如同一口巨大的活动的铁锅向我步步逼近。我一天天地努力看云。有时候我看见云,有时候我看见他。他在提笔写字,字在纸上发抖。我恨他。
龙儿之二
关于丫头杀艳阳天的事,武林志是这样记载的:丫头自小是个热心肠的人,自艳阳天贴出对联之后,就有心挽救同胞于危难之中,于是不顾自己身处下联这一事实,历经千辛万苦率先找到艳阳天,诱而杀之。
这种记载是奇怪的。不过武林志也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书,一般来说,写的人不信,而懂的人也根本就用不着看——说来说去,无非江湖诡谲四字而已。具体到上面这条记载,诡谲之处在于乍一看,以为是说丫头英雄,再一看,原来是在维护艳阳天,说他并无违约。那倒也是,堂堂一个一流高手,怎么可能出尔反尔?
我就是在记着这样的武林志,挥毫落墨的时候山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得我衣袂飞动凌空乱舞,这景象就是丫头看见了,也不会再说我不象仙子了吧?何况崆峒派与红花会万里迢遥,我的衣带上也早就没了那朵玫瑰。
如花之二
坐在窗前,最多的时候我是往回想,想那个甜蜜而又倒霉的十四岁。其实我一生的运数从那个十四岁也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十四岁的时候,女孩子们差不多都在想和裘马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花前月下,而我偏偏在茶馆里爱上一个算命的瞎子,多么不现实。十四岁的女孩子为了爱人哪怕是赴汤蹈火都不会皱一皱眉,而我却整整花了十天的功夫说服自己不要放弃现在的锦衣玉食,我又是多么现实。
现实到如今,也许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好歹是在锦衣玉食中回想擦肩而过的恋人,而不是在恋人身边想过去的锦衣玉食。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一生的运数在十四岁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我活到十四岁不也就够了么,还要辛辛苦苦地再活许多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已经被看得清清楚楚的东西又有个什么意思呢?
所以说到底十四岁还是一个错误。
阿紫之二
他的手很巧,在山坳里采了无数野花,编成一个漂亮的花环,给我戴在头上。他说我戴着花环的样子就象是个花妖。
可我不是花妖。花妖不知愁而我知道。山坳里面遍布了我孤孤独独的脚印,使我不得不去想这样一个不愉快的问题:如果我苦苦等待的痛苦焦灼最终竟抵不上他的尊严与薄面皮,那么我在他心中的份量究竟能有多重?
他看着象花妖一样的我拍手笑了起来,象一个孩子。我戴着花环笑着钻进他的怀里,也象是一个孩子。然而这种感觉仍然是不对的,他怎么竟恰似一颗裹着糖衣的药丸,慢慢地吮到里面,就会觉出苦的滋味来?
丫头之三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写字,看见我,抬起头来。我扫一眼,看见写的是婚礼请柬。他微笑着问我有事么?恭喜呀,我说。同喜,他回答。我凝视着他。他有些儿慌乱,四处看看而后指着张椅子说坐。我没坐,只慢慢地说现在还来得及。来得及什么?不娶如花,娶我。他蓦地低下头去,重新写字,手不稳,字在纸上发抖。后来他不写了,一只手按着纸,一只手握着笔凝在空中不动。
他的手仍旧漂亮、健康而有力,只是热度降低了,骨关节在变白。我觉得这不是好兆头,好兆头应该是热度升高肤色发红,而后将毛笔一扔在纸上弹出一个墨团说,一点不错!他忽尔微笑起来,向着我说那怎么行?那怎么不行?要是你只喜欢我?我死劲地盯着他。他缓缓摇头。
我恨他。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从桃花源般别有洞天的窟窿中被抛出来,落到危机四伏的峨嵋山上。如果不是他,我也不必成天成天地看云,因为练不成风云剑法而从骨子里面栗栗生寒。我恨他,尤其恨他什么都能让阿紫说中。阿紫说我永远也没有可能得到他,第一,如花比我漂亮;第二,如花比我更适合做妻子;第三,如花比我有势力;第四,如花代表江湖信誉。怎能设想一个正常人会不顾以上四个优点倒去娶我?我冷笑道,如花的优点再多,难道能顶得上他最终是掉进了我的窟窿?阿紫冷笑回来说,一样的。果然一样。只是既然如此,又何必当初?
当初他递过打倒艳阳天的狼牙棒,让我重新演示整个过程。我一招一式地比划了,遗憾的是大功告成的那一剑却怎样也找不回当时那种出神入化的感觉。有点儿羞涩,我转过头,却发现他并不在看。他在看着我,很专注地在探究我。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我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在突然之间变得奇怪起来。是因为发生了巨变么?是怀疑我已经被艳阳天做了么?是惊佩我反把艳阳天做了么?可都不该有那么一股笑谑的味儿呀。只有他是不带这种味道的,可还是很不对劲。我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他从我手中接过剑棒,也比划了一下,问是这样吗?那顺手刺出去一剑很漂亮,让人看着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的颖悟也该比得上龙儿了,本不该属于尘世,更不该属于凡夫俗子,也不该属于我,最后却要归了如花。是这样的,我说。他看我一眼,眼神还是非常奇怪,我还是不明白为了什么。
懵懂的状态直到最后转回房间才总算结束,我一眼看见了摊开在桌上的那本日记,页数已经不在艳阳天看过的狼牙棒那里。
我不知道他们都看到了些什么。我喜欢他?认了。狼牙棒与天意?那是实事,也认了。但总还有些东西是万万不该被看到的,譬如说我对我和他的将来所作的虚构性描述。我于冰冷的冬夜在群山中流浪,看见一簇火光。火光遥远地跳跃着,送来温暖和烤肉的香气。我连剑带鞘拨开长草走过去,看见了他,以及正在火焰上烤着的一只说不上来是鸟还是鸡的东西。他没有看见我,忧郁地凝视着远方,眼光从我脸上穿透过去,深邃而幽远。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注意到了我,但是依旧没有说话。我们隔火相对,很静默、很温暖、烤鸡的味道芬芳如花。
我为我居然编出这么个故事感到害羞。我好好地为什么要去流浪?流浪为什么也流得不三不四,偏要于三更半夜之中出现在深山老林里面?而他为什么又那么奇巧三更半夜也出现在深山老林里面?这也罢了,糟糕的是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竟然不象是他。事实上,是一个比他要深沉、沧桑、老辣、冷峻并且潇洒的人。这个人在远山里烧起一堆火,有时候遥望天际,有时候盯着火焰沉思,等着总有一天会走到火前和他共享那只烤鸡的我。
对于情节的这种安排说明我不很坚贞,如果被他看到,恐怕就不大可能跳进我的窟窿里来了。他到底看没看到呢?这一点从行为上不大看得出来,他把剑棒又递还给我。只是递过棒子的时候有点迁延,是不是因为已经了然了棒中真意呢?
如此看来事情果真象龙儿所说在顺其自然地进行着,先是艳阳天将我深藏若虚的日记翻出来,然后又被别人看见,然后他就知道我已经奋不顾身地跳进了他的窟窿,并明白在他的前方也有这么个窟窿在等着他跳进去,再然后当然顺理成章就是他也奋不顾身地往我的窟窿里跳下了。但是阿紫对我的这番推论嗤之以鼻,她说且不提他往不往下跳,就算往下跳了又如何?
什么都被阿紫说中了。我恨他。
龙儿之三
武林志摊在桌上,我从来都不曾翻到九岁之前的那个年代。在我看来,江湖就是一团混沌,于我九岁那年被盘古横斧劈开,九岁之前是轻的,向上升为天,九岁以后是重的,向下落为地。而我只能着着实实地站在地上,不再希望去仰视那已经离我而去再也抓握不住的青天。
我和丫头其实不是总角之交,九岁那年天地分离之后我才见到了她。丫头总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消沉,好端端地飞上天,干嘛一定要挣扎着落下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颗人头就会那么重,长在叔叔脖子上的时候那细细的脖子都能转动自如,落到我心里就非落地而不能承受。我同样不知道这样一颗人头要是落到丫头心里,她会是个什么滋味,还希望不希望练成风云剑法。要知道我叔叔当初可也是一流高手,剑法绝对不差。不过最后这个念头,我忍了又忍,一直没有告诉丫头。丫头如果真正是个妖,则这颗人头不落进去,迟早会有别的人头落进去,如果不是个妖,再多的人头都无所谓落不落。
如花之三
错的其实不是十四岁,是我自己。
我曾经无数次地做过这样的假设,假设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他现在就在我窗外吹箫,在枫林河边挑着布幌,柔润的箫声隔河送来,我会不会马上就跟他走?
我会。只要不想到今后怎么生活我就会。然而今后的生活实在不需要多强的想象力也能够设想出来:我扶着他走路,路边所有的人都诧异地看过来;我们在闹市中停留,不是为了欣赏市声,而是要赚钱;我们在最下流的旅店里住宿,臭虫四处乱爬;我们将永远也没有家。这还不说,我还会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沦为最大的笑柄。
我会跟他走吗?我会吗?枫林河从窗前静静流过,宛若无声的答案。可是问题根本不在这里,问题在于纵然我不会跟他走,也不能阻止我想他,如饥似渴地想着他。
阿紫之三
丫头来信说要象是苦药丸,那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丫头总是喜欢纸上谈兵,她又没有这种经验,怎么就知道是不会象苦药丸的呢?再说了,她从前不也象是苦药丸过?再说了,天底下的爱情故事哪有不象苦药丸的?也许,就该是象苦药丸。
但不对劲的是这苦药丸的滋味似乎越来越苦,越来越难熬了。季节渐渐转变,山坳里面就算避风,也冷得够呛。他依旧常常脱不开身。脱不开身,难道就不会想到我在寒风里面等得很苦吗?
野花在寒风里调谢了,他再也编不出花环哄我。我呵着手转来转去,满脑子只在想一个问题:要不要和他摊牌呢?要不要呢?
丫头之四
我恨他。我也恨断臂师伯。断臂师伯之所以和我接近并非是因为人坏而我却生就异禀独独是个好人。他是想证明我也是一个坏人,外表再可爱再单纯再不象坏人的人也是坏人。师伯的证明方法应该说是简单有效的,只需看是否有一天我会离他而去,并吼道:死残废,滚开!
师伯说人人都会这么做,不同之处只在于早迟而已。我说我不会的。师伯说你会。也许我是会,事实上这一声在设想中我已经吼过了,但是我不想让师伯证明出这一点来。可是如果不被证明,我就只有练成风云剑法。可是如果时间推移我仍旧练不成呢?那么总有一天我会被恐惧追上。黑夜,沙滩,火光呼啸,人声杂沓,鼓点如雷,我越跑越慢,背后一柄明晃晃地剑尖破风刺来——我怎么办?
我怀疑自己总会在最后关头喊出些什么。有一天我也真的喊出来了。死残废,滚开!我大喊着从睡梦中汗淋淋地惊醒过来。夜很黑,如同我的梦。我的梦很真实,如同这个漆一样的黑夜。我恨师伯,我恨这个将在最后一刻证明出我也不过和所有人一样是个坏人的家伙。
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很不同于红花会的时候了。那时候就是一直让我别别扭扭的如花,我也不恨。事实上自从日记曝光之后,如花和我见得就少了,偶尔几次会面,她也没露出什么意味深长的表情来。这当然是老奸巨滑,我猜在背后她一定钉着他猛问:唉,那丫头喜欢你耶,你喜不喜欢她?答案当然不可能是肯定的,于是两个人就合在一起哈哈大笑。只是他哈哈大笑时的心情想必值得怀疑。龙儿说他喜欢我。我想是这样的,很多时候我碰见他的目光,都发现他处于一种忘形的状态,凝视着我,却又忘记了如此长久地凝视一个人是不该的。
龙儿应该是对的,然而阿紫也是对的,事实上只有我自己错了。我以为喜欢的意思就是嫁娶,相互掉进窟窿就意味着两个窟窿最终将合二为一。倘若我敏锐一点,也许在当时就会知道这个想法错了。可是我并不敏锐,甚至在他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都没有能够感觉到这一点。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他向我看过来,目光忧郁悲怆,仿佛横亘天涯。我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很悲伤,想到自己掉进了他的窟窿,他又掉进了自己的窟窿,两个窟窿却不能立即合二为一,真是可堪悲痛。其实真正可堪悲痛的是两个窟窿永远也不能合二为一,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还以为值得安慰的是合二为一的日子也不远了,只要翻过今年,我成了年,他就可以到我家提亲。
然而他却在写和别人成婚的请柬,发白的骨节慢慢地恢复了血色,他又稳稳地落下笔去。落下笔去,就是结局,关于我,关于他,也关于如花。我明明知道,却无力挽回,只能看着墨笔一笔一笔地落下去,镌出现在也镌出将来的漫漫伤痛。
龙儿之四
丐帮帮主乔峰被证实为契丹胡虏逐出丐帮。我矫捷地写下这行字后细细观摩,觉得字字生辉似要破纸飞去。事实上,也只有这样的书法才配得起这百年来最具轰动效应的武林大事,我对自己非常满意。
当然乔峰是不会满意的,一定会可着劲儿捉摸到底是哪一代的老祖坟冒了青烟,害得三十年前穿开档裤时候的事都被掀出来当场示众。唉,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既然老祖坟冒了青烟,也就只好认了吧。好歹风光也风光过了,年纪轻轻就掌管天下第一大帮,号称北乔峰,领袖中原武林,人到了这个份上,也就算是到顶了。到顶了,再走,当然只好下坡,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当然,乔帮主这个坡是下得如骏马注坡快了一点,可是一颗人头尚在,比起我叔叔来,总还是要便宜多了。
如花之四
想他,有时候我会幻听,听见细细的箫声从窗纱眼里透进来。可是猛然打开窗户,外面却什么也没有,除了河仍旧在流,风仍旧在吹,云仍旧在飘,枫林仍旧在低声细诉。
他问我听见什么了。我说箫声,你听见箫声了吗?他摇摇头。这样的问答多了,他摇头的神情中就多了一份困惑。后来我就不再问他,只一个人独坐窗前,听那似有而又分明没有的箫声不断地透过窗来。
我觉得这象是冥乐。如果是冥乐,那他就是死了?这是很有可能的。江湖如此险恶,而他又是如此的孤单无助苍白羸弱。也许,在箫声第一次透窗而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死了?死在繁华闹市或者荒效野外的荒村野店?因为死了,所以他知道我的心,从冥冥中吹过箫声?
我使劲开大窗户,不想再听这冥乐,听这预示我在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再也见不到他含笑的嘴,再也摸不到他的紫竹箫,再也不能被他凉丝丝的手轻轻握住的冥乐。
可是开大了窗户,窗外枫林河悄然流过,又恰似是一条冥河。
阿紫之四
他挥剑劈空说乔峰乔峰!我不明白乔峰跟我们的事情能有什么关系。他说你怎么能不明白呢?在这种关头跟我说这种事!?
我仍然不明白这是什么关头。乔峰露出狐狸尾巴的关头?中原武林领袖乔峰露出狐狸尾巴影响到万里之外点苍派我和他的关头?
我固执地看着他。他从莫名其妙的激动中平静下来,用一种不祥的眼神看着我。
丫头之五
我透心松了口气。
断臂师伯最终也没有证明出什么来。他死了,死在冬天里的一个清晨。这天清晨我从师伯面前走过,他没有再微笑着迎上前来,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幽暗偏僻的角落里,垂着袖管,忧伤地看着冥冥漠漠的前方。这眼神很熟悉,带着一种最后的宿命感,让我想起他落笔时我的神情。我怀疑对于他来说,我和师伯一样也就是那口铁锅,他绕开我,就正象我绕开师伯。师伯是我的诱惑,就好比我是他的诱惑。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和他其实一样,我们都知道诱惑的后面是恐惧,也都不敢去尝。
师伯死的那天我象往常一样趴在窗户上看云,独个儿看云。没有人打扰我,更没有人意识到整个峨嵋派就要算我对师伯的死最为欢迎。师伯在我被追上之前死了,这意味着诱惑的终止,诱惑一终止,恐惧也将嘎然而止。师伯在我被追上之前死了,这还意味着我再也没有机会说出那句话从而亲口证明自己是一个坏人。如果现在不是坏人,假以时日,当我练成风云剑法,我就将永远也不再有可能是坏人了。
我继续趴在窗户上看云,练风云剑法。师伯虽然去了,可谁也不敢保证自师伯去后就不再发生些什么。我既然已经被抛出窟窿,就不得不在追逐中继续奔逃。再说,近日里的事也证明了这一点。领袖中原武林的丐帮帮主乔峰一日之间忽尔成了契丹胡虏,被逐出丐帮。再不数日,又传出杀父杀母杀师的消息。昔日英豪,转眼魔鬼。江湖诡谲,本就风涛难测,然而一至于斯却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如果说功高盖世名冠武林兼且掌握江湖第一大帮的北乔峰犹然得此遭遇,我就更加不必指望什么。
似乎是为了验证我的担心,不久师父就给了我一张贴子,上面写:英豪见贴,即请驾临。在这种时候发出这种贴子来,当然和乔峰有关。我很不喜欢这种差事,尽管贴子上拍我马屁云我是英豪我师父也一反常态地赞美我说小辈弟子中就是我历练最多最适合接这张贴子,这还是不能掩饰这是个很苦的苦差事的实质。与隐然有天下第一高手之势的人对垒,显然极有可能会象荆轲一样壮士一去不复返。事实上,好差事也不该设想能轮得到我,本来么,我就是峨嵋派武功最低微地位最低下的弟子。峨嵋派的规矩是过二十人入派,只有我才过了十九个人,本来连坎儿也踏不进,偏偏天鹰教教主不服气说怎么,那艳阳天难道都顶不上一个人吗?这才连滚带爬地蹭了进来。为了这事,教主还很居功自傲了一阵。阿紫和龙儿也很羡慕我,她俩没有艳阳天帮忙,只好进了点苍派崆峒派,虽也是正派名门,可都是峨嵋派很看不上眼的次等货色。现在看来,次等也有次等的好处,起码她们不会被当作最没用的弟子抛出来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我就是得马成祸。不过我又有点怀疑这不关武功高低的问题,还是师伯的影子在作怪。如果是这个原因,则我不论是在峨嵋还是点苍崆峒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阿紫和龙儿无论是在点苍崆峒还是峨嵋也都不会有坏下场,龙儿从来就不容自己身处险境,阿紫压根就看不见诱惑,如此看来,只有我真正失败。
龙儿之五
乔峰弑父弑母弑师父。这行字写得凝重肃穆,也够有水准。
看来乔帮主这个坡下起来带着很大的惯性,不把地面砸个坑落到冥府里面似乎不肯善罢干休。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爬坡的时候,想来也做过不少好事,如今既然下坡,也就一笔勾销矣。勾销之不足,还要另添上些黑不溜秋的东西,郑重打入另册,苦呵。
不过也不能怪谁,要怪的话,只好怪他自己。上一个坡应该说也不容易,既然都已经上去了,总该知道一些上坡的行情,谁教他这么得意忘形,上坡完毕自己停了下来,就以为别人也都愿意到此止步不再继续上坡了呢?结果被人家从后面一搡,咕噜噜滚下坡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除了自己,怪得谁来?
如花之五
想想男人们也真是奇怪,不就是万里之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出了事吗,一个个好象天塌下来一样激动,何苦来哉?
他倒不激动,不过比激动还更糟,几天来一直在窗前看风景,眼睛变得灰蒙蒙的。他身上本来也就这个地方是个好处,如今可一无是处了。嵌在窗口上,远看近看,无论是背影还是面影,都完完全全变成败笔。
阿紫之五
英雄见贴,即请驾临。
——聚贤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