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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回首形色空 ...

  •   五 回首形色空

      “只要那爱的当时,是生死与之,以整个生命投入的,就是绝对的爱。绝对的爱,一生能得几回?能爱时,就以你全部的生命去爱!能被爱,就享受那完全燃烧的一刻。
      于是,只要绝对的爱,又岂在朝朝暮暮?又岂在短短长长?
      于是,我们乘着爱的船,漂过忘川之水,漂泊到这个世界,漂泊爱的一生,又载满舍不下的爱,漂泊到来世。”

      “吱”,一声闷响给阴暗的房间带来一缕阳光,白发苍苍的教授风风火火的走进来,后面跟着从汉堡随他来此的助手。
      花形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这样的光线对他而言太过眩目了。
      “阿透,我们都很担心你。我告诉导师后,他自己提出要来日本的。”助手急巴巴地解释。
      “你已经陪了他三天了,到底要发疯到什么时候?”一见面,导师便毫不留情地斥责。
      “请您冷静一点,他是情有可原的。”助手悄声对导师耳语。
      “情有可原?这种样子根本就不配做医生!”导师没有一点理解的意思。
      花形对身旁的嘈杂充耳不闻,就保持着他们进来前的样子。
      “好吧!”老人瞪着他最得意的学生,“如果你觉得这么坐着能使事实改变的话,只管陪着他到死好了。”
      死?风驰电掣地闪过这个词语。是的,死。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是他沉着镇定地宣布“手术失败,病人死亡。”;是他亲自用一片惨白覆盖了自己日夜念及的容颜;是他如往常一样干涩着眼睛脱下手套走出手术室,尽管身后早有人泣不成声。也是他,恍恍惚惚地跟着来到这里,混混噩噩直到现在。
      “死?是什么概念?”花形轻声地问道。
      老人提起藤真早已僵硬的手,让他触摸这彻骨冰凉,“这就是。你在医学院体验的还不够么?”
      “他真得再也不能听见我说话了?他真得永远不能再对我展颜微笑了?真得,什么都不存在了?”这几句话,他没想要答案。
      “我知道在医院实习的时候,你手上没死过病人。”老人出呼意料的冷酷,“我开始当医生的时候,第一个无力诊治的病人的死确实也给了我很大的打击。但想做医生,这是迟早必须要面对的事。为了一个病人的死亡消沉成这样,简直是个废物!”
      “是的,”花形说地很坦然,“连做医生最基本的救人都做不到,我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阿透!”助手用眼神请求导师不要再进一步刺激他了。
      “哼。”老人斜了一眼花形的助手,“假如这样的手术都算是基本,我早就劝你改学基因重组了!”他缓和了口气:“你回日本之前我对你说过,单在心脏手术方面你定可以算是日本第一。现在就这次手术看来,我敢说,即使在全世界也找不出有人能比你做的更好。”
      “是啊。”助手附和着,“一到日本,导师先看了手术的录像。他的话不会错。”
      “所以,”老人挑明了他的意思,“既然选择了手术,那么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你完全不必自责。”
      “是我坚持手术的,是我——害死了他?”后面的几个字低的几乎听不见。
      “不。”老人坚定地反对,“手术中那种意外情况,任谁都料想不到。我相信如果早知道会有这种事,你是绝不会决定手术的。不管怎样,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无可挑剔的手术。简直可以说是完美。从开始直至结束,每一分每一秒你的表现都无愧于一个真正的医生。当然,你的助手也很不错。”
      “为什么?”花形喃喃着,为什么“完美的手术”却把他从身边带走?
      “很多事没有为什么。”导师居然动手掀起那块白布,“没想到男孩子也能长的那么漂亮,”他由衷地赞叹,“即使被病魔折磨成这样子,也还是让人惊叹的美丽。”
      “可惜您看不见他的眼睛了。”花形的声音稍稍响了一些,随后又立刻低了下去,“真正的完美无缺。”
      “我不相信这么可爱的孩子忍心让你如此悲哀。他没有叫你别为他伤心么?”
      “没有。他只是说,让我做个好医生。”想到藤真电话那头的嘱咐,花形的心又酸楚起来。
      “就是啊。你这个样子可没办法做个好医生的。”他的助手赶紧接口。
      “你应当遵守你们的约定的,这是东方人绝对的信仰吧。”他的导师看着他,眼中露出慈爱。
      “可是,我们也约好了回翔阳看枫叶的呀。他也答应要等我回来的。为什么就不能遵守约定呢?我们真得约好了的——”他说不下去了,从未体验过的冰凉,终于从指缝间滑落,湿润了他白得近乎透明而寒冷的手。
      “他会遵守的,只是以一种和你不同的方式罢了。”老人用苍老干枯的手接住一滴泪水,“以前我的妻子对我说过,她爱我,即使有一天她死了,也同样爱。
      所以在她去逝后,我仍然快活地享受生活。相信你的朋友也是一样。”

      “花形大夫,我可以进来吗?”
      “中村百子小姐?请进来。”
      “谢谢。”中村为医生竟能记住她的名字而受宠若惊。
      “请坐。”花形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护士,“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
      “您太客气了!能帮您什么忙,我一定尽力而为。”
      “请你告诉我藤真生前住院期间的情况好吗?”花形极艰难地挤出“生前”这个词,“他说过的话,他做过的事。”
      中村犹豫了一下:“藤真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待人温柔,总是为别人着想,而且很坚强。”
      “他很好,很坚强,对不对?”花形重复着她的话,把目光投向窗外。
      “是的。不管多么痛苦,他从来都不抱怨的。他很关心您的事。”护士的脸红了红,“您知道的,您这么出名,我们在病房里有时会谈论您。每次他总是听地很专心。有几次我也发现,他对您的了解远比我们深,但似乎只要同您有关的事他都很在乎。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这只寻常人们的好奇而已,没想到他竟是您这么重要的——他一次也没提起过。”
      花形没有出声,中村停了停,又继续说下去:“我记得很清楚,他时常提及一个‘自己非常爱的人’。他告诉我们说,那个人对他比任何人都好,也比任何人都重要。他说如果是为了那个人,让他做什么他都是心甘情愿的。他从来也不说那个人究竟是谁,但每次提起那个人,他的表情一定会变得很幸福。看的出来,他是真得很爱那个人。他说,今生能碰到那个人,就是只活一秒也是值得的——对不住了!”她用手捂住脸,低头抽泣了起来。
      花形似乎全没在意中村的伤感,他忽然问道,“他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他,那个人会多痛苦么?”
      “他是位体贴入微的人。”中村隔了很久,才太起头来,红着眼眶缓缓地说:“由于心脏病引起的深昏迷是可以预见的,其实藤真先生比谁都清楚自己很可能有一天闭上眼睛就再也无法醒来。他一直说他在等一个人来看他,心里却明白这是很渺茫的希望。有一天他问我们:‘我能不能保持清醒到十月下旬?’我们当然都说没问题的,他说他要在那时候见一个人,如果因为我们撒谎而使他满怀希望结果却不能见到的话,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们的。藤真先生那时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我们第一次见他这种神态,只好半开玩笑的说:‘任何事都不能太肯定,若真要保证清醒到十月下旬,我们大家都没有自信。比如说我们中的一个突然遇上车祸,那就不能清醒到十月了。’藤真先生是极聪明的人,听完我们的话便说他可能见不到那个人了,问我们如果他死了,应该留下什么给最爱的人。”中村说到这里,又哽咽了。
      花形一直安静地聆听,也没有催促的意思。
      中村看了花形一眼,继续道:“我们见他很认真,真得帮他出起主意来了,可是连说了几十个,他都摇头说不好。我们以为他在故意逗我们,就反问他:‘能留的就这几样,你怎么这么挑剔?’他叹了口气说:‘你们说的这些东西虽然好,却只能让他时时刻刻记得我。我想要留的东西,是要让他尽快忘记我,一个人快乐的生活。’我不知道他所说的那个人就是花形先生,所以——所以我说:‘既然要让他忘了你,最好什么都不要留’。藤真先生出神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自言自语:‘是呀,这样最好了,什么都不要留下,连回忆也不要。’”
      中村怯怯地看着医生,怕他责怪。花形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问道:“就这么多吗?”
      中村侧过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又说:“我曾经问他:‘你那么深地爱着的那个人,是不是也一样爱你呢?’他低下头脉脉地回答:‘他从没有说过爱我。但其实我知道他很爱我的,就像他知道我爱他一样’。”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花形对自己重复,闭上了眼睛。

      “花形先生——”
      “咦?你不是一直都叫‘阿透’的吗?”
      “阿透,”助手兴奋地大叫,“你又是原来的你了!不过,你的决定是开玩笑的吧?”
      “什么决定?”
      “刚才导师打电话给我,说你要重新回德国进修脑外科。”
      “是这样的,学校已经同意了。本来我就是早毕业的,现在从头学起也不会比班上同学年纪大。”
      “你要完全放弃胸外科么?导师非常的惋惜。”
      “我明白,但我不觉的可惜,也不觉得浪费了四年。你替我先向导师道个歉吧!反正以后在同一所学校,还是可以向他请教的。”
      “那我就不能做你的助手了。”他有些黯然。
      “你还可以叫我阿透啊。这几天你先到处玩玩,一周后的飞机,我们一起回去。”
      “好啊!”

      藤真,我们一起回神奈川去看枫叶,说好了的。然后我就回德国去学脑外科,你是这样想的吧?我会回日本工作的,不管他们怎么留我。以后我会是一名脑外科专家,当然也会是个好医生。这次你没事,我们就一起去德国。以后我们都会是在一起的了,你要帮我实现我的梦想,分享我的成绩喔!

      闹钟叫嚣起来,花形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已经七点了。
      推开窗户,阳光撒满了一屋的辉煌。
      “藤真,早上好。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对着天空问候,泪水却不争气地湿了衣襟。
      真是的,怎么这么脆弱呢?藤真一定在怪我了。都是昨天的那个女主持害的
      “好了,今天八点的飞机到福井去开个讲座,我们出发吧。”
      飞机上刚坐定,就感到人们的骚动。
      “是他,那个医学怪才。昨天羽石小姐采访过的那个。”
      “真的呀,真人比电视上的帅气多了。”
      “听说他原来是学胸外科的,后来莫名其妙地改学了脑外科。连他的教授都不知道为什么。”
      “这还不只呢。我的一个医生朋友接待过他,说他到哪里都是‘两个人’。吃饭是两张坐椅,两副餐具,住旅馆也要两个房间。你看,他今天身边的座位就空着,肯定不会有人坐。”
      “好奇怪呀。会不会跟他昨天说的那个重要的人有关?”
      “——”
      花形宽容的一笑,这种场面他司空见惯,没什么好在意的。
      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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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我本不该离开,本不该丢下你一个人无助地承受这一切;本不该将你的生命压成我的赌注,也许,你根本不该有心脏病的。——但是,我从不曾后悔,因为,这是“我们的决定”。
      尽管明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再有一丝的欢乐,明知道没有你的世界对我而言已毫无意义,明知道每天清晨醒来都会独自流泪,仍是一个人,孤寂地生活。因为,曾经同你约定。“要做一个好医生。”
      我想精心编织一把心锁,却总也锁不住,你常常浮现的微笑。
      还有,比什么都美丽的双眸。
      我的心中,已再容不下任何人。
      每次在无影灯下高举起惨白的手术刀,每次在众人面前坚定地捍卫自己的立场,每次在科学颁奖大会上从容面对人们的羡嫉,都会想起很多年以前,曾有人轻轻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柔声说:“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永远,永远。”
      所以,藤真,你定会永远支持着我的吧?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注:题后的引语,除最后一段是刘墉先生的以外,其余的都是林清玄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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