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酒望河山（师雪.修改全）》許振雲

8、（七）

　　其实，这皇宫之中，从来就有那么些宦官，不是省事儿的。那李猪儿此刻面色惨白，远远的就瞧见高挑男子执刀走来，赶紧上前深深行了一礼：“大人……”
　　史朝义扫一眼宦官尚在微颤的手，低头淡笑：“死了？”
　　李猪儿便还是低着头：“事已毕。大人请进去罢。”
　　史朝义瞧见李猪儿脸上还带着些淤青，便点点头笑得更是如微风一般，闲闲摸着手上的长刀虎符，进得门去。寒风猎猎尚在吹动。大殿中站着两个人，躺着一个人。
　　安庆绪漠然看着倒于御座的肥硕躯体，一双细长眼眸，冰封一般。初升的朝阳，映射大明宫恢弘的穹顶，光芒万丈。那些光线穿透大殿，照于他略显苍白的脸庞，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温暖。毕竟正月，天寒刺骨。蓝袍子的中年男子见有人执刀进来，微眯了双眼。史朝义背光站着，面对安庆绪冰冷的目光，笑得十分自在：“恭喜陛下。”
　　安禄山自起兵以来，不知是遭天谴还是如何，双目早已渐渐昏聩，入主大明宫后不久，便不能视物。此间痛苦惊惶，自然难以言说。然而便是这样注定的英雄末路，也震慑众人直到今日方才动手。他日日想着要废了安庆绪的晋王位，立幼子安庆恩为太子，且暴躁无常，于旁人非打即骂，又怎能得以善终？
　　安庆绪想起之前听到的那句话：“可惜安禄山，也比不得当年的窦漪房。”
　　严庄见安庆绪回过头并不答话，便退后两步站到史朝义身边：“大军皆在你掌握？”
　　史朝义笑了笑：“严兄也请放心，事先计划周详，必无闪失。”
　　严庄这才放下一半的心。
　　龙榻上满是血污，看样子人已然死去多时。安庆绪擦完宝刀上的鲜血，乍然回身，直视史朝义：“从今日起，你就是中书令。严庄，你，便做御史大夫罢。”
　　严庄满心欢喜地领命谢恩，却见史朝义只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面前不知是何心思的男子：“……那么，还请陛下早日行登基大典。”
　　“怎么，不接受中书令的职位？”
　　史朝义皱眉：“……不敢。”
　　安庆绪微微一笑，越过他走向殿外。此人完成蜕变，已然非人。
　　他腰间别着的那把宝刀，跟随他足有十多年。这是十岁那年秋天，他从范阳猎场赢回的战利品。安庆绪很清晰地记着，当他从父亲手中接过这把长刀时，兄长安庆宗是怎样扭曲狰狞的表情。家族印记，明皇玄宗御赐的宝刀。而他，刚刚让人用这把刀结果了自己的生身父亲。从十岁到十八岁，一个男人最重要最该成长的八年，他是在自己至亲兄长的欺辱下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他要么从噩梦中惊醒，要么只能在那双嗜血的眼睛注视下，将屈辱痛楚袒露无遗。安庆绪，早已经被逼疯了。那个时候，他几乎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安庆宗那双嗜血的眼睛，以及父亲从未改变的漠视……仅仅因为，他不是长子，更没有能力反抗自己的兄长。他弱小，他活该。
　　八年就这么度过。一直到遇见史朝义。
　　他问他：“想一直这样下去，还是奋起而击？”
　　范阳飞雪若梨花。俊美洒然的男子站在城楼之上，双目如刀直直看到他心里去：“安仁执，你不该是个得过且过的人。”
　　从此以后，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直至安庆宗被留长安，而他，重新为安禄山所重视。就只为了那句话而已。
　　到了安庆宗死讯终于传来，他才发现，曾经一直想要得到的所谓赏识与器重，已经不那么重要。他想要更多的东西。
　　在突厥人的传说里，像他们这样的人，死后会横尸大漠，任由秃鹰来叼走他们的心脏。他们的灵魂将永远游荡，不得归乡。
　　史朝义紧紧盯着安庆绪洒满金光的背影，渐渐隐去笑容。
　　在长安呆着的时日过久，难道安仁执你已忘记，在战场上，我也曾被人称作“战鬼”——来自北方战场的厉鬼……而你将一厉鬼安上中书令一职，却是为何？
　　安庆绪慢慢走着，一路上满眼大明宫金碧辉煌的景色。北风萧瑟。他突然愣了愣神：万顷苍穹清碧色，不若飞雪映梨花。他离开范阳，已然很久，如今到了登基为帝的地步，却依旧觉得惶惑，这天下，根本就不属于他。
　　“殿下，赵大人已至陇州。这是书函。”
　　他微一挑眉，伸手接过那匣子，竟是看也不看便扔到侍从手中：“既然他到了，那么陇州，孤也不必再担心。”
　　这是当年史朝义推荐给他的人。生白骨，散死气——”赵星痕，天煞孤星……用他来对付师夜光，是不是正好？”
　　黄河南岸，灵州。一骑红尘，飞扬黄土。师夜光眯眼盯着天边，神色淡漠，全不似其他人那样紧张。
　　“报——”
　　快马加鞭前来报信的兵卒撑着最后一口气终于行到，将口信远远传来：“正月初七，叛贼安庆绪弑父，自立为帝！”
　　等的便是这个消息。师夜光立时当着李亨的面，挥袖一扫祭台，点燃香火，随即回身微微一躬，行礼道：“吉时已至，请陛下点将出兵。”
　　公元757年，唐至德二载正月十一，安庆绪弑父登基的消息传至灵武。肃宗即刻于灵武城郊点将台封太子李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为副元帅，发兵南下，直指长安、洛阳两京。北方回纥借兵十万，随大将郭子仪成勤王之师。
　　李亨身边，如今有两个谋士。一个李泌，另一个不为人熟知的，便是师夜光。然而师夜光只管何时出兵如何出兵，其他事务，向来漠不关己。李泌与李亨、太子于帐中商量军机要事之时，他便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粮草堆子上发呆，也没哪个敢去管他。如今大军已点尽数出发，他回禀了李亨，竟也打点行囊随军南下。
　　很快，师夜光随军之事便传到了长安。
　　史朝义冷笑着将密报烧了干净。八重雪在梦中也不太安稳，眉头紧紧皱着。
　　他上前去坐到床边，一伸手，将人按得死紧——
　　“史朝义！”
　　“八重雪……”男人慢慢将手收回，然后静静看着床榻上苍白男子的戒备与愤恨。
　　低声笑了笑，史朝义倏然出手，将人直接纠缠入怀：“你走不掉的。”
　　八重雪恨得咬牙切齿，却为养伤而不得不放弃挣扎：“疯子……”
　　“师夜光来了。”
　　八重雪猛然一惊，睁大了双眼。
　　“嗬嗬……我不会放了你。他只要敢踏入长安，我就让他死无葬身——”
　　“啪！”
　　八重雪狠狠扇过去一个巴掌，却只挨到对方厚实的肩膀。史朝义死死抓着他，声音冷酷：“我说到做到。你也趁早收了春秋大梦。”
　　八重雪闻言一声冷笑：“到底是谁做梦？哈！”
　　史朝义皱眉，用力将人压上被褥，狠狠欺了上去：“雪……”
　　被欺凌的男子痛苦地仰起脑袋，双眼睁得很大，努力推拒着身上的重量：“不许……这样叫我的名字……放开我！”
　　“你是我的。”
　　史朝义埋在他颈窝之间，细细噬咬着，全然不顾八重雪痛楚的喘息和挣扎。
　　这是他的人，至少是他先得到。当年只当是微小的希望，如今却是他最看重的东西……既已到手，便绝不放手！
　　黄河附近虽说开了春，但空气还是凉飕飕冷冰冰的。白袍秀气的男子拍了拍身上的灰，甩甩头发，很轻快地在营地里走动。师夜光远远就瞧见他这副万年不变的痞子做派，不禁勾了唇角。
　　“哟，太岁。”
　　李泌笑开，伸手递过来一包肉干：“刚从皇甫端华那边搜罗过来的，尝尝？军营中可没什么油水呐。”
　　师夜光看他一眼，低头磕了磕烟斗：“谢了，不必。”
　　李泌便收回东西自己吃起来，一边还笑着揶揄：“你还真当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
　　师夜光摇头，眯眼看向远处正在装点粮草的军伍：“我们下一场，要攻打陇州，恐怕凶险得很。”
　　白衣男子点头。
　　“你是个文人，本不该跟来打仗的……准备何时回皇上那里去？”
　　李泌抬头瞧他一眼，耸了耸肩：“并非我不想回去，只是暂时回不去。李辅国张良娣容不下我，我只能出来躲些时日。”
　　师夜光闻言嘲讽地勾唇：“真搞不懂你们……一个一个为这样的李唐，却是鞠躬尽瘁……”
　　那个“死而后已”明明已经滚到舌尖儿，终究是苦涩难当，未曾说出口来。
　　李泌闻言抬头，微微一笑：“有些东西，其实我不说，你也明白。为的是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夜光，在这唐军阵营之中，我李泌欣赏之人不多。你师夜光，算是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但还有另一个说法，便是士为知己者死，为家国天下生……师夜光，你好自为之。”
　　众人都怕他。唯独这个李泌，因了当年在朝堂上便是有名的通透聪慧，竟比别人更清楚他师夜光的为人。
　　能说上几句话，也是自然。
　　师夜光低头看向腰间别着的那一杆金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年长安城中李泌曾是薛王府的门客，常常跟随薛王那一家子出席各种场合。如今大乱，薛王入蜀，李琅琊为官，而他，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师夜光本不想留在灵武，可天下之大，他又有何处可去？皇帝李亨宠信李辅国与张良娣，多少暗流汹涌之后竟是赐死了建宁王。种种做派，比不得李隆基年轻时半分，却是颇有他后来糊涂时的风范。原就算不得什么明主。他师夜光，本也不是为了一个皇帝才留在军伍之中的。
　　比之当初，因了次次施法取叛将性命，如今的师夜光，竟是白发惨然犹若风烛残年。
　　李泌走了很远，再回过头去，却见那人还站在原地。一身细瘦的黑衣，苍凉单薄，不若大明宫时那般鬼魅妖孽。
　　“殿下？”李泌记得，当年薛王府中常常一亮天明的灯火，还有薛王世子李琅琊昏黄中略显清瘦的面容。
　　“你去皇兄那边了？”
　　世子清亮的目光直直扫过来，看得他只能低头淡笑：“是，老王爷的吩咐。”
　　李琅琊点点头，背过手，沉默半晌之后，却问出了李泌至今还记忆犹深的一段话：“朝堂之上，有些事对你好，有些事对我好，有些事莫名，有些事深意……我从不曾见率性而为之人。这么多年了，我看惯那些官员、贵戚，也从未见这些人有什么真心。李泌，你有真心么？”
　　真心——？
　　李泌一愣，却是笑了：“在下有对大唐的真心，便够了。”
　　“说得好……说得好。”清隽的男子慢慢回过身去，“那，你还见过谁的真心？”
　　“殿下是问率性而为之人么？”
　　“恩。”
　　李泌闻言促狭地笑开，低头道：“看遍大明宫，大约也只有皇甫端华与师夜光吧。”
　　当时，李琅琊并没有反驳他的话。
　　后来安史乱起，他在纷乱的人群中护送薛王上马，远远的便瞧见师夜光和八重雪站在人群之外，一前一后，渐渐远去。红黑两色，竟是说不出的淡漠风华。
　　此次大军南下，主要目的就是要收复长安。若非如此，师夜光本也不会随军而来。自从安史贼军占据长安、洛阳两都，唐军士气便受了极大打击。若真能南下一举收复，不仅于唐军士气有莫大好处，安定民心，对北边镇守太原的李光弼部也是极大的助益。
　　营帐之中，太子李豫皱眉看着绢图，将色彩艳丽的棋子一一摆上标注各路人马。郭子仪与麾下众将也是瞧得仔细，不时提点上一两句，渐渐摆出了当下的战势。
　　李豫与其父肃宗不同。他年纪较轻，和军中青年将士相仿，自小严于律己且谦虚勤学，在众人眼中乃是可成大事之人。也正因如此，那张良娣向来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可惜了张良娣所出兴王李系年纪实在幼小，前头有太子李豫和建宁王李倓两位皇储，她要兴风作浪确要花些力气。
　　“现下史思明、蔡希德部已过镇州，要么南下回援长安，要么……”李豫伸手指了指正压着枚红子的某处，“便是围攻太原！”
　　郭子仪点点头：“臣以为，攻太原的可能性大些。”
　　“哦？”
　　“一来，回援长安路途遥远，风险更大。二来，现在安庆绪弑父立位，并不十分得人心，他史思明不会服他。臣以为，依史思明的脾性，更愿意割据一方。”
　　李豫皱眉思量片刻，便伸手将棋子换了些路数，整个战局，便被分隔为南北两大块。
　　“老令公以为李大人胜算几何？”
　　“这个……臣相信李大人定会尽力而为。”
　　李豫抬头看他一眼，点头笑道：“不错，孤也相信李大人的将才。”说话之间，手下微动，安史叛军便又被分成了两路。
　　“吁——”
　　大军停驻，白发男子捉紧缰绳，眯眼看向不远处奔来的传令兵。
　　“大人！将军命令就地扎营，请大人下马。”
　　师夜光抬手按了按已经有些昏沉的脑袋，皱眉：“尚未至傍晚，为何安营扎寨？”
　　“小的不知……”
　　陇州在即。他皱了皱眉，不得不下马将坐骑交给马夫。
　　郭子仪此时正于营中与众将商议，见师夜光挑帘进帐，皆噤了声。
　　见他们如此，师夜光皱眉道：“大帅，出了什么问题？”
　　郭子仪面色略有焦虑，捻须沉吟道：“我军于前方陇州城内安有细作，且派了先锋前往探路。然陇州城中消息已断三日之久，派去的先锋四批一十二人竟一个未归……怕是城中有变，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师夜光点头：“话虽如此。可这里，离陇州未免有些远。”
　　“日前接到探子来报，那陇州城城极有可能潜伏着安庆绪最亲信的妖人。那人若在，本帅是不敢离之太近的——且一切事宜，须得倍加小心谨慎。”
　　“安庆绪亲信之人……妖人……”师夜光皱眉思量，忽然一震，“是他？！”
　　郭子仪见他这个反应，知道其已然猜出对方是怎样可怖的人物，点头道：“安庆绪着实狠辣……派此人前来，想必是要置我等于死地。年前房琯于陈涛全军覆没，便是吃了此人的大亏。此人纵冥兵生白骨散死气，已然与妖魔无异。但我等有师大人随军，也算有幸。故而，师大人，陇州一战，多有仰仗了！”
　　师夜光面色灰白，疾步至沙盘前，细细观摩陇州城的地势，又掐指而算，回身看向众人，终是未说那些细作、先锋恐怕都已化了湮粉，只对郭子仪点了点头：“此人若当真潜伏在陇州城中，则此一仗，必有损兵折将之险。夜光与之斗法，也颇多吃力。届时，还望大帅力助。”
　　郭子仪看着他一头惨败发色，轻叹一声，正色道：“师大人何出此言？既为勤王，郭某与众将都是万死不辞的。”
　　师夜光点点头，未发一语便出得帐去。
　　皇甫端华与橘对视一眼，向郭子仪告个假，也跟了出去。
　　端华当日是行至剑门关便折返的。他见明皇有上师道长罗公远一路护送，便放下心，与李琅琊道别一番就立即掉转马头直往长安，奈何他一人怎能敌诸多叛军？待到长安传来八重雪一众已死的消息，他万般悲痛之下也明白自己即便到得长安也无法法挽回什么，只好跟随勤王之师，北上投靠自行登基的李亨。
　　他于李亨营中见到师夜光，恨是恨极，但后来听得橘的劝说，静下心来，对师夜光倒生了几分担忧。
　　师夜光一己颓态，他并非睁眼瞎看不见。一路上这人对叛军的狠绝，他们也看得很是清楚。所以才有疑虑：此人没日没夜地用咒列阵，当真是不要命了么？
　　“师夜光！”
　　白发人站定，回身。一支细长烟杆别于腰间，已经记不清多少时日没有点燃过。
　　“橘将军，皇甫将军，不知何事见教？”
　　“你……”端华深吸一口气，“这一仗，你可有把握么？”
　　师夜光抬眼看他，漠然道：“把握？不知道。尽力好了。”
　　“你！”
　　橘拍拍端华肩膀，上前一步，对师夜光笑道：“端华他也是关心战事，你不要在意……只是，那个什么赵星痕，当真如此厉害？”
　　闻言师夜光嘲讽地勾唇一笑，低声道：“人称鬼子魔孙，自然厉害得很。”更何况，还曾经是罗公远的关门弟子。
　　他们这些人，只闻一句”全军覆没”，却不知那八万大军究竟是如何全军覆没的。师夜光掐指算去，竟也觉得浑身发冷。
　　陇州之战，必将是一场恶斗。他不禁皱眉，看向西南。那边长安在望，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比阻在这里，不得南下。
　　而此时的陇州城内，倒是一切如常。
　　太守府如今已成叛军的驻扎地，兵卒来来往往，架锅吃饭，好不热闹。
　　缁衣男子立于城楼，眯眼远观。长发飞扬之间，眼角泛红，一片萧索狠绝。
　　有苍鹰低旋，啸声哀哀。
　　他猝然皱眉：“吵死了。”
　　抬手挥过，一道黑气直射苍穹。
　　男子拂袖转身，欲下城楼。其身后天际苍碧依旧，只是苍鹰只余骨架，直坠而下。当真是安静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