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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伶人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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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雪落天际,
伶人歌楚凄。
自古红颜多哭泣,
泪落洗菩提。
----------《伶人歌》
(一)
“与君兮,与君兮,伶人歌楚凄。
君不闻曲相寄,天下皆足矣。
英雄仗剑依,美人独戚戚。
不敢拭清泪,明知是场戏……”
琵琶声声自亭台传来。明明春日,风却冷寂。
年幼孩童偷偷爬上石阶,仰望女子带着泪痕的柔美容颜。
那是他一生都不能忘记的凄清与美丽。
“阿娘,为什么哭?”藕荷般白皙的手臂轻轻抚上,孩童有些焦急,“嘉儿不要阿娘哭——”
女子放下琵琶,将孩童抱上膝头,抬手拭去了眼角珠泪:“娘做了一个梦,所以哭了。”
“什么梦?”
“娘梦见……”女子微微抬首,看向虚渺苍茫的远方,“娘梦见嘉儿和嘉儿的爹爹,都离开娘,再也不回来了。”
“不会的。”孩童乖乖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声音糯软而坚定,“嘉儿和爹爹,永远也不离开阿娘!”
“嘉儿是说真的么?”
“真的!嘉儿不离开阿娘,爹爹也不离开阿娘。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
孩童那清甜的声音远远传来,却惊得人一身冷汗。
永远在一起。三个人永远在一起。
女子自床榻坐起,惊醒后苍白的面色在烛火下愈发惨败。
旁边的男人也被带醒,犹自低沉的声线安慰着:“梦魇了?别怕,睡罢,我在这里。”
一句话,却引得女子泪眼朦胧。
时公元762年,唐宝应元年九月。洛阳邙山,大战在即。
“夫君,我们把嘉儿送走好不好?”
“送走?送去哪里?”
“送去,送去母亲那里!对,母亲还是疼爱嘉儿的,会好好保护他,会照顾好他……”
男人看着女子惊惶的面容,沉默不语。半晌,他伸手搂了女子入怀:“好,都听你的。”
(二)
寒风吹北塞,衰草话凄凉。南楼舞榭,却是暖意融融,歌舞不歇。
那自大明宫流传出来的乐曲竟在这小小青楼中日日演奏。鼓瑟流光,曲承欢情。那些舞姬弱柳扶风般转腾着腰肢,羽衣翻飞,众星拱月。
大红舞衣流转而出,照映一张浮华妩媚的容颜。
朱唇轻启,水袖腾挪,如此绝色。
史朝义默然看着场中翻飞的火红,饮下琼浆,思量百转,却也不开口夸赞一句。
时任范阳节度使行军司马的史家大公子,却连一房妻妾都不曾纳过,确实让人诧异,猜疑。
安庆绪年轻秀气的脸凑到旁边,笑意盈盈:“朝义兄,此女如何?”
史朝义勾唇:“色艺双全。”
双手一拍,歌舞即停。
女子踽踽前行,福身行礼:“小女子红绡,见过安公子,见过史公子。”
安庆绪笑道:“倒是怪事。我听得这南楼女子皆称‘贱妾’,为何独独你红绡称‘小女子’?独立其身么?”
红绡抬首,一双明眸不卑不亢,倒是巾帼风范:“妾身便是‘贱’?红绡心中断没有这样的道理。还望安公子莫要见怪。”
一句话说的众人微怔。
忽听史朝义大笑起来,伸手递来一盏清酒,对红绡道:“说得好!来,我敬你一杯。”
红绡抿唇一笑,抬手盈盈青葱玉指,接过杯盏一饮而尽:“红绡谢过史公子。”
她的心还在砰砰跳着。明明歇下了舞蹈,为何还跳得这般厉害呢?
很小的时候,她曾见过大海。
震撼一生的幽蓝,说的是蓝天下那片广袤无垠的水域,今日,却也可以用来形容眼前这年轻男子的一双眼睛。
突厥人的血统,高鼻深目,俊美无俦。
却与安庆绪不一样的温雅。她低头笑开,伸手递还精美的瓷盏。
“愿为公子一舞。”
安庆绪看向史朝义,坏坏笑道:“可不知是哪位公子?”
红绡轻轻勾唇,转身至场中,执手一把长剑,洒然笑曰:“公孙大娘,剑器舞!”
便是一阵沙场烟尘,鼓角长鸣,震人心肺。
气若游龙,行云流水。
史朝义看着红绡雄浑剑舞之姿,犹如身在兵营,长烟落日,大漠风光扑面而来。
他收了轻笑的神色,开口唱曰:
“宝剑一蛟龙,雪花照芙蓉。
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
一去别金匣,飞沉失相从……”
男子低沉的嗓音围绕着剑花起承转合,带起虚渺的一番情意。
窗外夜色正浓,是长安的绿柳红花,再不复北疆的苦涩。
红绡怔怔望着漫天星斗,轻启朱唇,呢喃失笑。
“却只因识君意,谁误谁终身?”
(三)
“我叫红绡。”
她抬眼看向座上容颜绝丽的女子,笑容端庄聪颖。
那女子已至中年,保养得很好,色目人的容颜,与史朝义一样深邃幽蓝的眼睛。真美。她流落风尘多年,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
“红绡……”伊碧丝皱眉看着她,“你配不上朝义。”
红绡垂首:“确实配不上。”
回答得倒是干脆利落。聪明而洒脱。
伊碧丝一怔,抬眼细细打量起她来。半晌,这个失去丈夫后将史朝义看做一切的女人终是轻轻点头:“你很聪明。看得出来,你也极爱护朝义。既然如此,你便暂且留下罢。”
红绡立即跪下,对她磕了三个响头:“红绡,谢过夫人。”
之后便是整整两年的尽心侍奉,毫无半句怨言。
她收起了所有风尘、轻浮与娟丽只求为这个女人的独子洗手作羹汤。
她后来知道了很多东西,包括八重雪的存在,知晓了史家大宅里所有的痴和怨,悲哀与凄凉。
史朝义这样的男人,所爱之人又是怎样的?
她这样思量着,作他智囊,助他政事。
偶尔经过书房,瞧见史朝义低首处理公务,她也会怔怔站着,看上很久。
“那个人,一定很美。”
这样想着,她低首抚摸微微隆起的肚腹,笑得温婉:“没关系,娘亲还有你。”
虽然她一直记得史朝义的话。
“从今以后,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我唯一的妻子。我史朝义,不会让为我生孩子的女人受委屈,当个没有地位的妾室。”
他曾这样说着,轻轻拂去红绡的眼泪。
一话一劫。
一个女人一生的劫难,便是如此。
多少年后,有少年立于荒坟之前,默默扯去经年繁茂的野草,轻轻哼唱着:“梦里落花飘零去,琵琶声声珍别离。与君兮,与君兮,伶人歌楚凄……”
那声调并不哀戚,只是让人心寒的淡漠。
风一吹,衣袂远去。
隐隐有歌声传来。
英雄仗剑依,美人独戚戚。
不敢拭清泪,明知是场戏。
—————伶人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