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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新年一过,大唐百花争春的季节便来得极快。
      踏青,访友,游湖,酒宴。似乎一切都那么快活,平和。安禄山在长安一直留到三月。这期间,范阳那边的事务,大多是由其子安庆绪及史思明之子、范阳节度使史朝义在打理。
      此时,由于李隆基的恩典与赏赐,安禄山这个胡人在大唐朝廷里,已经身兼二十余职。后又为部下加赏,导致将军五百余人,中郎将两千余人。对此,太岁大人倒是当个笑话来看。
      “一支军队五百多个将军……”只见银发男子微微嗤笑,双臂环抱立在金吾卫上将军身旁,“皇上当将军之职是萝卜呐?”
      你才是萝卜。
      八重雪不好发作,只冷声道:“皇上现在只能以此安抚安禄山……别无他法。希望这贼子真能念及恩情,别现在就反罢。”
      “还真不好说。”师夜光眼睛一眯,“我要是他,为了保命也得快点反。”
      八重雪瞪他。
      “我是说真的……”
      “头目!”
      金吾卫那一群少年大老远便高声招呼,皇宫外面,本也没有许多忌讳。八重雪转眼看了看,师夜光霎时间竟又消失不见。他微一愣神,只觉那股烟草气息,冷得更是透彻。
      “头目,公主殿下那边正玩斗禽,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八重雪兴趣缺缺地看一眼来人:“橘的金乌次次都是魁首,有什么好看的?”
      少年闻言摆摆手,神秘兮兮凑近道:“那个安庆宗带了手下也在玩,他养的是只猛禽,看样子极是厉害。恐怕……”
      八重雪抬眼看向不远处那一群男男女女,个个要么是皇亲要么是显贵,只拿着养的宠禽斗法玩乐。橘是个多事的,只要万安公主在,他便要凑这场热闹。八重雪盯着安庆宗有力的臂膀,那上头覆盖牛皮护甲,正停着一只健硕阴鸷的白隼,目光阴寒地盯着橘手中那只金乌。
      “……安庆宗。”
      “正是他。”原本陪着几个皇子、世子说话的皇甫端华此时也凑过来,语气中倒不见了在金吾卫中的那点斗嘴意味,“听说皇上有意将荣义郡主许配给他……倒也算个俊秀人物,不像他老子那么又肥又丑。”
      八重雪瞥他:“对,比你这黑熊转世也好得多了。”
      端华闻言扯扯嘴角,竟未曾反驳。
      八重雪没听见意料中那句斗嘴,莫名抬头,就见皇甫端华菱角分明的面容,在阳光下闪现刀刻一般的光华。只是已然不会如当年的皇甫红毛那般与自己斗嘴为乐。心中终究有些微怅然,怪道都说京畿营是个锻炼人的好去处,当日送这几个小子出去,果真是押对一筹。不愿再想当年金吾卫之事,八重雪只得慢慢转过身去,集中了心神观看斗禽。
      安庆宗那只白隼与橘的金乌早已飞至半空,缠斗不下。橘皱眉瞧着,未发一语。
      那安庆宗却也抱臂闲闲站立人群,不时向八重雪这边投来挑衅的一笑。白隼力量霸道,速度极快,身形亦灵巧非常,渐渐的,金乌竟落了下风。橘略略着急,将手指伸进嘴里吹响了什么哨子,大约是为那金乌打气,却也不见起色。
      安庆宗冷笑,亦学他抬手长吹一声。八重雪暗道不好,果然,白隼竟瞅准了金乌要害就要撕咬而上。
      “咻——!”
      争斗之下,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青烟直冲而上,似如青刃逼开白隼,卷了金乌回到地面。那白隼飞旋半晌近不得身,只好嘎嘎嘶鸣着飞回了安庆宗旁边。
      安庆宗四下瞧瞧冷声一笑:“斗不过便耍这些小手段。”
      八重雪乍见那道青烟便知晓是谁出手,只上前示意橘退下,对安庆宗亦冷笑道:“不敢。但这金乌好歹为我金吾卫立下不少大功,连皇上都亲自嘉奖过,若就此殒命,您安公子……也不好交代,不是么?”
      安庆宗闻言两眼一眯,也不回话,只阴阴盯着他。
      八重雪轻蔑地笑了笑,转身便走。即便是安禄山的长子,欺负到金吾卫头上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隐忍下的。
      此时,安禄山可调配的兵力,以哥舒翰、封常清等人的推算,可能已逾百万。但杨国忠越是在朝堂上奏言范阳必反,皇帝便越是要安抚这个认了他和杨玉环为父母的胡儿。其长子安庆宗,在长安的待遇向来亦是最好的。此人相貌英武,不像他老子,倒很有几分俊朗意味,故而也很得皇室亲近。他此次在八重雪这里踢了铁板,回头定要找机会报复回来。金吾卫众人略略有些担心,八重雪却只勾唇一笑,说不出的傲气:“我没怕过修罗恶鬼,难道还要怕他不成?”
      没过几日,皇帝却召了他进宫。明里没说什么,只是话语间让他今后遇着范阳那边的,能避则避着些。
      八重雪乍然抬头。单膝跪地的身体,在皇帝这句嘱咐前,竟是僵了又僵。大明宫之花,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之类,这些称呼其实都是人间说笑,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八重雪终究为保卫大明宫的安宁立下过汗马功劳,此为不争事实。而如今,对皇帝李隆基来说,为安抚安禄山,什么都是可以放弃的,包括威严,和臣子。但这些安抚,又有何用呢?
      八重雪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道了声“臣,遵旨”,便在高力士的陪同下走出含元殿。
      “高公公不必相送……”
      高力士优雅地欠了欠身,淡淡笑道:“将军是永远的将军,有些事,还请将军放心,咱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也要多担待了,皇上他……”
      “高公公不必多言,这些我都是明白的。为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
      高力士满意一笑,朝他点点头,便转身回大殿,继续服侍那位日渐衰老的帝王。这一年,从三月安禄山辞归范阳开始,大唐朝堂到民间已经出现了太多的变数。李隆基,也许亦是觉得累的。八重雪每每从皇宫中巡防走过,遇到华贵美艳的杨娘娘,都只是人臣之状的低头行礼。而杨玉环看见他,也依旧是一如从前的高傲行过。杨玉环在李隆基面前多次流露过不喜八重雪,杨国忠亦在拉拢不成后于朝堂上处处与他作对,但回头想想,得罪了杨家的人里有哪一个能如他一般官职依旧呢?八重雪抬头看向远方那一轮红日,轻声呢喃:“知遇,之恩——”从来也只是,知遇之恩么。
      唐天宝十三载六月始,有日食不尽如钩。
      七月,陈希烈辞官。杨国忠以文部侍郎韦见素和雅易制,荐之。八月,以希烈为太子太师,见素为武部尚书,同平章事。
      十一月,杨国忠因嫉诬告韦陟,牵连中丞吉温。安禄山为温讼冤,且言国中谗疾。皇帝不理。
      整整一年,朝堂上争辩不休,朝堂下歌舞升平。
      冬末的长安风雪阵阵。街道上行人皆行色匆匆,希望尽早赶回家去,喝一碗热汤。八重雪紧了紧身上火红的狐裘,在浅浅的雪地里独自前行,满目是凄索的白,和低头那扎眼的红。此时近了年关,他却感受不到去年那般畅快的喜庆。在大唐长安浮华的表象下,有些东西,已经等不及要破冰而出了。
      “下雪了,为何不带伞?”
      低沉暗哑的嗓音纠缠而来,在他脖颈间扫出轻巧的暖意。八重雪皱了皱眉,略略侧身,便对上师夜光漆黑细长的双目。
      头顶上雪停了,正挡着泼墨山水的一把白伞。
      “是你。”
      “今日怎么不早点回府?”
      师夜光一身黑衣,应景地加了件雪白毛领的黑绒披风,为红裘美人静静执伞而立,远远看去,天地琼华,当真是不敢直视的美景。
      八重雪扯扯嘴角:“与你何干。”
      师夜光却勾唇一笑,抬手要拂上他的头发。八重雪微侧着避开,那只手便停在半空,带出了些许冷寂。
      “我只想独自走走。”
      师夜光闻言微怔,终是点点头,依旧邪邪笑着的模样,将伞留在他手中,自己转身就要离去。
      “师夜光……”
      黑衣男子顿住,却未回身。
      “我让韦七和沈熊猫一起走了。”
      “我知道。”
      “橘也听了我的话,跟端华一起呆在京畿营。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师夜光乍然回身,红衣男子瞬间流露的柔弱已然消失,换上的,复又是那漂亮冷傲的容颜。他上前几步,将伞递还给师夜光,擦肩行过,目光坚定而冷寂:“长安城中有不少胡商,乃至汉家大户,都开始往外迁移。安禄山是个祸害,朝廷尾大不掉将来必受其害。范阳若反,矛头定直指长安……你并无牵挂,若能走,就尽早走吧。”
      师夜光莫名地笑开:“你这是将人都往外赶么。”
      八重雪没有答话,只径直朝前走。
      师夜光静静站在原地,抬头看向天际。雪,已经停了。他慢慢放开手中的伞,自嘲似的勾唇呢喃:“我怎么可能走得掉……”
      怎么可能走得掉。
      慢慢前行的八重雪脊背一僵,轻轻回首,那人便直直看了过来,目光深邃,摄人心魄——谁也逃脱不得。
      只是一眼而已,师夜光竟觉得自己好似看了几十年那样久。
      天宝十四年,李隆基赐婚安庆宗与荣义郡主。八重雪站在大明宫冷冷看着满目张灯结彩礼花喧闹。安禄山连自己长子的婚礼都没敢来参加,可见是要一直窝在范阳了。
      范阳那边倒是送了不少贺礼来京。八重雪晚上回府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贺礼,竟然还有自己一份。
      看着桌上摆着的精美漆盒,上将军不禁皱眉:“究竟是谁送来的?”
      烟巧缓步上前,递了拜帖,轻声道:“是以前来过的那位节度使大人派人送的,烟巧自作主张收了下来,将军恕罪。”
      八重雪一愣,看着拜帖上“史朝义敬呈”五个大字,打开漆盒,只是些范阳特产的小食。再掂了掂重量,直接撬开下面那层底——竟露出苗银掐了金丝边的一面琉璃镜,端的是说不出的精美贵重。他微微皱眉,抬手便啪啦一声合上盖子,低声问:“送东西来时,可有其他人看见?”
      烟巧想了想,道:“不曾有人看见,那时正冷清的时候。”
      八重雪点点头,将东西一推:“拿出去,尽量处理掉。”
      “将军?”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八重雪冷冷笑道——平卢范阳那边的人,哪一个是好惹的?
      三年前,那人曾来过长安,造访过上将军府。枣马金羁,气度内敛,一身绣银长袍,高鼻深目,俊朗得不似凡人。只是一双幽蓝眼眸扫过八重雪,便直令人无端地冒些寒意。那是史思明的长子,安禄山最器重的部将之一。
      ——“如今北地尚且未定,南方虽繁华,但在下以为,也许将军会更加喜欢快意疆场的生活。”
      “……哦?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那人勾唇一笑,隐隐有些霸气,“自然是希望将军莫大材小用。”
      “大人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乃南人,并不适合在北方作战。”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
      “将军不愿?”
      “不是不愿,只是不能。”
      “为何不能?在我军中任职,仅就前程而言,并不比金吾卫差。”
      当时,八重雪不耐地皱眉:“这与前程无关。我就愿在长安待着,大人何必苦苦相逼?”
      一番话竟是说死,没有丝毫回转余地。他不愿,也不能,与那什么史朝义扯上半点瓜葛。更何况,不过是个十分莫名其妙的人罢了,三年前莫名来访,现下又莫名递上礼物……八重雪皱着眉头,细细思量。他又哪里会知道,平康酒肆玉京春里,红衣小将惊鸿一瞥,便生生失了多少人的心魂,和命数。
      静静坐在书房里,八重雪出神地看那灯火慢慢暗下去,直到更声响起,才惊觉已身处一片黑暗。他皱眉看向窗棂,外间斑驳的树影摇摇曳曳。
      那人说,他总是宁愿独自坐在悠远无际的孤寒之中。多少年了,一直如此。
      抬手抚上腰间那把似带着体温的短刀,八重雪自嘲地笑笑,随即起身点燃灯火,抽出只写了小半的奏章,一笔一划仔细完成金吾卫上将军应负的职责。
      世人叫他南蛮,他也曾为恶作剧而写了些胡搅蛮戏弄缠的“画”来戏弄下属,李隆基、高力士却都知晓,他的奏章上从来也是一笔好字的。
      这么多年了,前一次上奏,还是落在为李瑛求情上……
      唐天宝十四年十一月甲子,安禄山,终于起兵反于范阳。消息传来,满城皆惊。然而,李隆基这位皇帝,却仍旧沉浸在太平盛世的梦华之中,根本不肯相信这个事实。密谋许久要逃离长安的安庆宗被羽林卫秘密捉了回来,一直关押在郡主府,而这些,都是杨国忠一人下的令。
      安禄山起兵突然,却是蓄势而发,一路势如破竹,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震天。直到七日,李隆基才明白过来,安禄山这个胡儿,是真的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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