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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相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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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革命友谊的彻底断裂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
何东重点初中升重点高中,刘苏重点高中升重点大学。大家分分秒秒都在生活中成长,大家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扬起各自命运的风帆。
为了奖励各自家里读书都有出息的小孩,何刘两家大人准备带他们去北戴河度假。
何东还是比较期待这次度假的,虽然他以前早就看过海,可他以前又更看多了些诗歌散文觉得趁着青春年少一定要去感受感受那书中所描述的北戴河宁静的夜晚。
刘苏则不然,从十六岁拿身份证起就开始脚踏四方,什么名山啊什么水滨啊,在她看来都是过时而老套,特别是这种旅游团式的出行一向是她鄙视的对象,目的地还是一说不定满眼尽是老爷爷老奶奶的疗养院!她本来计划用这个无忧无虑无作业的暑假去走人生梦想中的丝绸之路,结果这梦想的人生还没迈步就被家里的“资产”阶级截了财路。
生活的现实无非只得一种模样,所以有人欢喜,有人惆怅。
在飞机上,刘苏被安排和何东单独一排坐在一起。平稳飞行解除安全带后,刘苏转了转脖子活动活动筋骨,就看见身边人从座位下的小背包里摸出了一本薄薄的书,翻到牛皮袋鼠书签卡住的地方,开始专心而认真地阅读。刘苏直直腰身,伸长脖子瞄了一眼,原来是徐志摩的选集,她不禁心下冷笑两声,悠悠然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可可弟弟,小小年纪就学别人看风花雪月啦。”
何东抬起头来,明珠一般的眼睛就直直地看到刘苏那张得意忘形的脸上,却不做声。刘苏被看得有些背脊发毛,嘿嘿干笑两声,压低声音道:“想学人浪漫又悲情不如去看郁达夫。”说到这儿,她头往后仰了仰,夸张的表情浮起在脸上,“呵呵,不过那是大人才看得懂的书,你这种小男生,啧啧,离长大的男人还远得很。”何东纯净如清泉水的眼神却没有半分波澜,有礼有节的声调,清清楚楚地回答:“我看过了。”
刘苏一愣。何东双颊如玉、毫不掩饰、大大方方地继续说道:“我看过了,《沉沦》、《她是一个弱女子》、《春风沉醉的晚上》,我都看过了。”刘苏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甚至傻傻地接着问了句:“你都,看懂了?”
何东咬着下唇,冲刘苏淡淡一笑,也不说话啊,只低下头去,继续看他的书。
刘苏有限的思维中将自己脑海里先前闪过的书中各种所谓的成人情节一一回放,再结合十五岁小男生的认真诚恳或许本来还应该有的一丝纯洁,顿时石化。
好半晌刘苏方回过神来,不禁心下唏嘘,这什么世道。想当年她寂寂无人处就算是抱着文学研究的健康心态去看这些书的时候,也是背着人看了也要装作没看的说。哪像现在的小青年……刘苏眼角瞥了眼仍旧专心看书的小青年,只能暗里无奈长叹,哎——
飞机转汽车,天黑时候终于到了北戴河。他们的车穿过并不大的市区,刘苏指着外面夜市上璀璨的灯火没好气地对坐在身边的何东讲,“看吧看吧,你那些什么北戴河宁静的晚上。腻不死你这辈子不想再来看第二遍。”
话音刚落,坐在面包车中排的刘家妈妈就回过头来,手中卷着的铜版纸杂志毫不客气地打在刘苏头上好几下:“黑灯瞎火的,什么死不死的。”
刘苏心下不忿,就这人声鼎沸的程度还叫黑灯瞎火!不过她识趣地没有说出来,撇过头去只看窗外,还挪挪位子,敬克星而远之。
第二天去游泳,大人们坐着气垫船漂浮在海水上把相对静止当运动。刘苏抹好了防晒油带着墨镜坐在太阳伞下拿本书装深沉,主要还是为了最大时间范围地秀秀她新潮牛仔布花纹两截式泳衣。到了水里,吓,都是肉胳膊肉腿,谁在意你穿什么衣服。
何东换好游泳裤走过来,俯身问她:“你不去游泳?”
刘苏迎着墨镜滤过的光线,看见何东已经一米七的身子站在逆光中,虽然还有点单薄,但也不失健康,没来由就觉得有些气闷,所以没什么好脸色:“一边儿玩儿去,别挡了我看书。”何东身形顿了顿,不做声,走了。刘苏看着他走远,嘴上不说心里也必须承认,脸蛋漂亮还兼身材不错,上帝果然是偏心美少男。
然而上帝的回应来得就很快。刘苏眼光还没从那个远去的背影身上收回来,头上已经是当头棒喝,一个泡沫游泳圈就拍在她头上,配着尖锐的女高音:“刘苏,真是你!”
刘苏面无表情地侧目,虽然可能墨镜下的眼睛早就蹦出火花,泡沫打在头上就不疼啊,谁自己去撞个光速飞行的沙粒试试!而那人也已经从她身后跳到台前来,毫不客气地坐到她旁边空着的躺椅上,刘苏这才看仔细了原来是刚刚结束的高中里的同学谭芝芝,说起来也是一个院里的,只不过她父母是别的城市调来的,两人高中文理分班后才算正式认识上。
谭芝芝笑起来总是很甜:“我妈跟我说,昨儿晚上在宾馆里看见你,我还不信。你不是去看你的西域三十六国吗,你的西域原来靠海啊。”
刘苏正要解释,何东不知为何这会儿又兜了回来,而谭芝芝更是已经抢先一步开了口:“这位是?”
何东闷着头不说话,刘苏只好勉尽职责:“住3号的何东。何东,这是住18号的谭姐姐,叫人啊。”何东却还是不作声,侧着身子站在一边又是逆光,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神情。
谭芝芝老家东北,这种事倒是一点不在意,她比较在意的是,“何东?这名字好熟……啊!”谭芝芝叫了一声,扭头就对刘苏乐呵呵笑道,“是不是你指腹的那个?”然后唇角弧度就渐渐向暧昧的尺度发展,“小孩子挺帅的嘛,几岁啦。哦,女大三,那就是比你小三岁啰。”八卦能人的至高境界就是完全漠视被八卦的对象是不是就站在自己身边。
何东终于皱着眉头开了金口,也只是对刘苏说道,“我拿瓶矿泉水,你们慢聊。”刘苏条件反射一样顺手递了瓶水给他,何东接过转身就准备走人。
谭芝芝却还坐在近前,毫无去意:“我说你怎么耐得住这种你说的中老年寂寞妇女疗养胜地,原来还带着美眷出门的。”
何东才行得半步,突然脚下一个踉跄,整个身子就往前扑去摔倒在沙滩上,一时半会儿都没有爬起来。刘苏看着不对叫了他两声,他才慢慢坐起来却不应声。刘苏和谭芝芝赶紧起身走过去看,原来沙滩上不知哪家小孩玩沙的小木铲埋着半截在沙里,何东跌下去正撞在鼻梁上,血汩汩地就流了出来。站着看的两人也有些慌了,赶紧带了他回疗养院去看医生,好在没什么大碍。填了纱布上了封条转回到沙滩上,几个根本不管他们死活的大人还一致认为开门见红,好意头啊。
然后接下来的几天,玩水的玩水,划船的划船,赛艇的赛艇,只有刘苏和何东两个,每天穿了泳衣在沙滩上晒晒太阳。疗养。寂寞的疗养。只因为医生说,何东鼻子没好之前,不能下水。
当刘苏顿悟自己白吃白喝祖国大家庭这么多年、完全应该主动积极去游泳锻炼强身健体时刻为报效祖国做准备的时候,大人们却又一致认为,她有义务陪伴伤病人士,递个水,扇扇风,剥个果子什么的。她还不能说对方已经成人要责任自负。
……十五岁未成年儿童,就是这么的难缠这么的让人生厌。
然后过完一天又一天,过完一周是一周,三个星期后打道回府。
日子就是这样的平淡,这样的无奇,这样的让人忍不住想掀起一点小波澜,然后看那波澜往四周推开,弥漫大院整个夏日蛙鸣的池塘。
回到家没几天何东就怒气冲冲找上门来,这倒在刘苏意料之中。以她这两年来所见识的谭芝芝八卦的速度,也没有什么会在刘苏意料之外。
那个原本无甚曲折无甚离奇的沙滩小事故,滤过第一层,变成何东小帅哥和某女生漫步在沙滩上看风景看出问题;滤过第二层,何东小帅哥在风景优美的沙滩上追着看漂亮女生搞出事情;滤过第三层,何东小帅哥在普普通通的沙滩上偷窥泳装美女偷窥到流鼻血。刘苏其实很鄙视这传奇故事里剩下的最后一层,完全没有任何知识含量嘛,沙滩上那能叫偷窥吗,那都是太阳光底下明目张胆地观看好不好。
“你在外面说了什么!”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没有证据别人也不会找上门来。
刘苏坐在自家小院的丁香花架下,靠着藤椅,光溜溜的脚丫子搁在面前小水池边沿上,咬一小口西瓜,慢慢咽下去,颇沉稳地回答:“我说什么。别人问我北戴河美女多不,我说多呀,还挺大胆的,好多穿比基尼。”她可没有八卦,她只是因势利导将舆论导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顺便阐述一些自己愿意阐述的事实情况。
何东听完这话似乎反倒平静了,只抿着嘴直直地看着刘苏,看不了一会儿,半边嘴角一扬,似是不屑地说道:“也是,我跟你们这些无聊八卦的老女人呕什么气。”
刘苏再度送到嘴边的西瓜顿时进入暂停画面。
说一个太婆婆老,那可能是实事求是最多不过说这话的人有点无聊。
说一个中年妇女老,那可能是幸灾乐祸看热闹且丧失基本的社会同情心。
说一个风华正茂虽然不再是豆蔻少女但至少还是女青年的人老,那就绝对是恶意的人身攻击外加严重挑衅!
所以刘苏深深地深呼吸一口,眯着眼睛抬起头来,那人站在她的面前,阳光从叶缝间落下来,斑驳的颜色落在站着的人身上。刘苏的声音像是大夏天从冰库里推出满满一车的大冰块,温度一改变,咝咝的凉气就迫不及待地向四周冒了出来:“你,说,谁,老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