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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其一 ...

  •   其一

      雨下得淅淅沥沥,丝毫没有要停的架势。周志文急急跑入巷口的画斋,抖了抖身上湿意,抬头看那阴霾天空。
      一把伞递来,店家笑容温和:“这雨从昨夜开始便一直下着了,大夫怎的忘了带伞?”
      周志文接了伞有些尴尬的笑笑,“早起走得匆忙,倒也没想到这雨会一直下到现在——”
      “是啊,”店家点点头,同他一起抬头看天:“这雨又冷又急,秋天看来是不远了。志康的身体好些了么?”
      周志文闻言叹气,面上满是愁容:“不过是拿药吊着命罢了——”说着由怀里掏出被油布包裹仔细的画轴,抿了唇递给店家:“喏,你要的画。你也知志康的身体,挨得过才画几笔,拖欠你许久,如今总算是交了差——”
      店家接过画轴,似是有些讶然,由怀里掏出些许碎银子,换上笑脸道:“其实无需勉强,他还是休养身体为重,当初那几句戏言也不过是想替他鼓气,望他能挺过这关罢了。”
      周志文收好细银点点头,复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对了,志康说的那幅画……”话未说完,便见店家摇头,周志文瘪了瘪嘴,也知那许是周志康病入膏肓时的胡言乱语罢了,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副画都未可知,又如何由着那些飘渺无序的描述中寻起呢?这样想着周志文又看向屋外阴雨连绵,向店家道了谢,撑起了伞向自家医馆跑去。
      大雨瓢泼,路上行人罕至,周志文惦记着病弱在家的胞兄,顶着伞一路疾行,却在隔巷时茫然停了脚步。
      茫茫大雨中,似有二人卧扶着躺在自家医馆门口,被雨淋着,隐约有血水由那二人身下渗出蔓延,其状竟是凄惨可怖。
      周志文怔愣片刻,忙是跑上前去,撇了伞想要将人搀起,却怎么也掰不开那拥紧的臂膀,他停下身来仔细瞧,方才可见其中一人竟是牢牢将另一个护在怀里,额前脚下伤的血肉模糊,却似生怕怀里那人受半点雨侵风蚀,整个人都僵硬着姿势尴尬着伏在另一个身上,却又小心的不舍得压到他般,而紧闭着的眼眸似是已昏过去多时。周志文探了探二人呼吸脉搏,好在都尚有气息,忙是推开府门,唤了药童来,与他一道将那难舍难分的二人抬进医馆。

      犹记那年冬雪初临,梅花开得寂静安然。
      她幽幽自那巷口深处踱来,漆红长裙随风摇曳,手折一支傲然寒梅,轻轻浅浅的朝那亭栏画梅的青年瞥来,眼里浮出盈盈笑意,似只一瞬便温暖了霜天雪月。
      青年顿时通红了脸庞,慌乱了笔触。只等他平复了急促的呼吸,颤抖的双手,却再也寻不见那梅畔佳人,宛若方才那惊羡一撇只是梦中。
      他失望的回神,低头看着手中画纸,寻思片刻,提手着了红墨小心翼翼在静若无声的梅花旁,按着记忆中的模样,几笔缀上了个翩然身影。
      停了笔,青年瘪了嘴似是怎样也画不出那探梅的佳人半点倾世之姿,正踌躇着,拿着笔的手却似被谁轻轻揽上,他惊愕的回头,却见方才执梅颦然一笑的聘婷弯着身站在他身旁,眸中波光流转温柔如斯,他望地如痴,怔忪着被她握住了手,在那画卷上轻轻点上了如梦美眸。
      画中人顿时华光乍现,红影婀娜,抚枝而笑,甚至连一旁寒梅都跟着生动起来,仿若能透过墨迹闻到那轻芳,悠悠长长。
      握着自己手的人倏然不见,却也似坠入那画中与他遥遥相望。画笔轻轻落地,青年茫然的看了看仍留着那抹清幽气韵的手,瑟缩着试探着抚上墨迹未干的画中人——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吴卓羲醒来已是黄昏,寒雨初歇,清敛了燥热夏意,夕阳透过窗沿斑驳着铺洒开来。
      柔软棉铺,浅色帐帘随风轻动,他怔愣着看着床头几朵风铃微响,却忆不起今夕何夕,只道浑身酸乏无力昏昏沉沉。倏地房门轻响,他下意识地回头,余辉缀在门口青衣人身上,却是看不清来人是谁。
      “你醒了?”周志文见床上人睁了眼,忙是把端着的水盆放下,快步走至床边,伸手替他把了把脉,又探了探他额头,方才满怀了笑意道:“烧总算退下去了,不过还要好生休养才是。药刚煮上,等会儿把药喝了再闷头睡一觉,就没什么大碍了。”
      吴卓羲有些无措的眨了眨眼,他甚至大脑空白的来不及消化此情此景该当如何,只沙哑了嗓音疑惑着开了口:“你是……”
      “小姓周,祖代习医,在这西安开了家不大的药膳坊。话说回来,还不知公子姓名,那日且见你浑身是伤躺在药膳坊前,方才把你带到坊内医治——”
      西安,西安,竟是到了西安了?那终究是走出了迷障,只不知,只不知——
      吴卓羲猛地坐起身来,不顾仍晕眩着的神智,惊慌的握住周志文的手:“那可知,可知与我同来的那人,那人可是——”
      周志文安慰的拍了拍他手:“你是说跟你一起的那位公子?他正在临屋——”
      话未说完,却见吴卓羲挣扎着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却因了脚伤整个人踉跄着就要扑倒在地,周志文忙是起身搀扶,“公子若要去看他,我可扶你一道,只是他失血过多,况有新伤旧伤交替,现在仍昏睡着——”
      “旧伤……?”吴卓羲闻言抬头,“他旧伤,旧伤该是前些日子就好了的啊,我明明见过——”
      周志文知他担心难耐,勉力揽住失力的吴卓羲,“你脚伤未愈,切不可轻举乱动,若挂念他,我便扶你去看看。”
      清风微动,药香弥漫。
      周志文将吴卓羲扶至床前,见他扭曲了面容扑跪在地上,大睁的眼里尽是隐忍心疼,颤抖着甚至有些胆怯的伸手去探床上满是绷带包着的安静无声的人,不忍的开口安慰:“放心吧,伤处虽多却都不及要害,而且你送他来的也算及时,他身子骨比你硬,多休息几日便没事了——”
      看他罔若未闻般的样子,周志文暗叹一声,抬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搀他坐到床前。
      “你们感情可真好,却也不知遭何变故,竟伤的如此惨重?”
      吴卓羲张了张嘴,酸涩着眼缓缓才开口道:“我姓黄,叫海棠,与他,与他是胞兄弟,四海为家,云游天下……途上,途上遭了劫匪,他为护我——”
      “好在都平安无事不是?我看你们二人面上却也不像,没想到竟是兄弟。我倒也是有个胞兄弟,只不过他病卧床上数年,迄今仍是神智未清……”似是提到了伤心事,周志文面上显出几丝忧愁,却也很快压了下去,转而拍了拍吴卓羲肩:“遭此大劫不死必有后福,你也当好生安歇,等身子骨养好了,方才能照顾他不是?”
      吴卓羲摇摇头,却是又突然想起什么,他回头有些惘然问道:“你说,你说你发现我们,是因为我和他躺在你的药膳坊外?”
      周志文点头,“今晨我替胞弟去画斋送画,回来时便见你们二人昏倒在门外——”话音未落,就听门外药童唤他,他抿唇致歉一笑,说了句“去去就来”,便起了身迈出门去。
      留下吴卓羲有些怔愣晃神,他记着他失去知觉前仍是在那片夜雨山林中覆着黄宗泽奔跑,而后,而后不小心摔了一跤,好像是摔到了头摔得整个人都发了懵,他只道那时怕黄宗泽出事,怕的极了,甚至都不敢假设如若黄宗泽就此去了——
      心间一跳,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忙是回头去瞧躺在床上微皱着眉阖着眼不愿醒来的人,看他苍白着脸微张着嘴吐出徐徐缓缓的呼吸,方才有些定下神来,缓缓伸出有些僵麻的手抚上心口,却似摸到了什么,他有些讶异的掀开自己领口,却见那晶莹剔透的琥珀被穿了根麻绳绑在了脖子上。
      ——至于你怀里那物,虽然赠与你之人是为了许你一世平安满心好意,可这物太过招摇,却同样会引来像我和小王爷这样的孤魂野鬼,更会因为阴气太盛而反噬你那朋友血肉……
      他有些茫然的转头去看黄宗泽被包扎严实的臂膀,心中一紧,忙是笨拙着手脚想要将这琥珀扯去。
      “此物能强你体魄,保你长命百岁,你又何置将他扯去?”
      吴卓羲闻言停顿了动作,似是一下子想清楚了什么,回头望向那不知何时立于门畔的白衣青年,话到嘴边却说得毅然决然。
      “我不是吴兆棠。”
      遥遥望着那眼里心间再没了自己位置的人,陈键锋幽幽地扯了扯嘴角。
      “我知道。”
      听他这样说着,心里却隐有几丝难过,吴卓羲别了眼,却还是执拗的将那挂在脖子上的琥珀取下。
      “既然你来了,便物归原主吧。”他说着,伸手将琥珀向陈键锋递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也多谢你送我们逃离苦境……”
      陈键锋静静立在门口,木然的看他一副拒绝模样。
      “既然是送给你的东西,我便不会再收回。你若……你若不想要,自可将他丢去。”
      吴卓羲闻言不由皱紧了眉头,吃力举起的手却不肯放下:“我不知那吴兆棠与你曾发生过什么,有过什么誓言约定,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叫吴卓羲,寒窗十载要去京城赶考,幸而识得黄宗泽护我周全,我才——”
      “即便没有他我一样能护你一路周全!你可还记得那迷障长安你所闻所见?他分明骗你在先——”
      “我不管他骗没骗过我,那终究是我的事!”吴卓羲闭紧了眼低吼一声,那样子仿若痛苦难耐:“陈键锋,过去了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五百年够久了,真的够久了,重新开始好不好,就当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陈键锋默默地看了他良久,倏地一笑。
      “你看到了吧?虽然当时林峰附了你的身,可你都借着他的眼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
      “看到那些藏在他黄宗泽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你心心念念的师傅就在那里等你去寻他,为了个不相干的路人却是要耗上性命与我一搏,可是值得?
      ——你忘了遥在他乡等你相见的师傅了么!方才所有幻象皆是由你心而起,何不就由着心意去做,莫等尘埃落定后悔莫及——
      ——真,真要带他一起走?
      ——若是没了他,我们兴许真就走不出去了。
      ——每个人走不出迷障,是因为他走不出自己的心。
      吴卓羲惘然的睁开眼,有些不知所措的回头看向那安然入睡的黄宗泽,只见他姣好的眉微微颦起,不知是因了伤痛,还是那不可而知的梦里,有谁让他这般牵挂。
      “你可是想,去他梦里看看,看他心底那片风景,究竟藏着个什么人?”
      吴卓羲闻言一窒,心里似有什么酸涩的让人害怕的东西在慢慢发芽,他惊慌地别过头去,却见那摊开在桌的行囊旁赫然一枚精巧的酒盅安静却讽刺的摆在眼前。
      粉雕玉琢的漂亮少年,蹑手蹑脚的藏起他最爱的师傅随身而带的酒盅,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嗅着吻着,爱不释手——
      ——或者,你其实对我爱慕有佳,想以身相许做我妻子,报答我一路送你去京。
      半仙痞笑着满是戏谑的凑到他耳边,轻呼着热气逗得他满面羞红。
      ——还是说,你被那花妖渡了梦,也变得跟他一样,开始喜欢男人了?
      惊愕,慌张,无措,他甚至是难堪至极的捂住了自己苍白的脸,颤栗的背影道出他无可自拔濒临崩溃的无助,却也似有什么隐藏至深的情绪慢慢浮出水面。
      “黄公子,黄公子?”
      吴卓羲通红了眼惨败了面容,缓缓将遮脸的手拿开,入目是周志文关心急切的脸。
      “是有哪里不舒服么?我方才煎药回来,可是要我送你去床上歇歇?”
      偌大房间却再不见陈键锋身影,吴卓羲怔忪着摇了摇头,看了看仍在手中握着的琥珀,又越过周志文看向桌上静立的酒盅。
      ——你可是想看看他梦里有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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