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猫爪乱挠出来的馒头梦 ...
-
喜缘,是定国大将军之孙韩文礼的乳名。
据说他母亲生他那刻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泪流满面,道是梦见孩儿被猛鬼夺去,怎样也寻不回。
文礼生下时也不知啼哭,直到产婆取一根银针,刺入他心窍逼出一滴黑色浊血,方出了第一声。
“这孩子命薄,为他起个喜庆些的乳名压压罢。”年逾七十方得长孙的定国老将军叹道。
窗外,这冬的初雪慢慢降下,将一切笼罩在一片素净之中。
于是请了算命先生,拟下这“喜缘”二字,虽俗气些,却图了那个喜庆。
喜缘三岁,长姊兰湘就许给了五皇子金晟,时年兰湘十五,金晟却只得十岁。
兰湘生的并不娇艳,琴棋书画又不甚精通,自小好的就是些行兵打仗的东西,性子也豪爽的似个男儿,被皇上尊为定国公的韩老将军,每每提起这个孙女,骄傲总多过无奈。
定国公兵权在握,想要巴结的人如过江之鲫,提亲的自不待说,几乎将门槛也要踩烂了,然那些王孙公子,定国公偏一个也看不上,只说兰湘要配解她才情的,才能安心。
金晟之所以能得到定国公的青睐,不过因为他说了一句话。
“兰湘若为男子,当驰骋沙场,可惜生为女子,此愿则不能圆。若定国公愿将她许配给我,我定令她母仪天下!”
母仪天下四个字,从那时不过是个九龄稚童的皇子口中说出来,若换了别人,定国公只会将它当作笑话。
但金晟那时的眼神微笑,令他永不能忘怀,那是君王的神情。
于是定了吉日,将兰湘许给势单的五皇子,已成五皇子夺取皇位最有力的后盾。
金晟从此常常出入韩家,那时的韩文礼,不过小小的一点,因出生时就被取过心窍污血,自小身子弱,一直被小心的调养着,身边也多是仆役,对这韩家的一根独苗,伺候的无微不至。
金晟也喜欢这个小舅子,下人们常常在阳光下看到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孩子。金晟不知说些什么,喜缘尚不能从容答对,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起来,像一双月牙。
那样充满暖意的画面,是韩家最美丽的剪影。
等到他能够对话于金晟的时候,已经是在朝堂之上。
金晟在上,冕冠龙颜;韩文礼在下,象笏朝服。幼年时的那些童言,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就褪尽颜色。
金晟问之:“何为纲常之基?”
答曰:“君君臣臣。”
金晟诺:“那你便作朕一世的臣子吧。”
韩文礼不再说话,躬身伏地,谢主隆恩。
这一句话,是承诺,是赏赐,是韩家辅佐金晟称帝应得的。
冰凉的地石,韩文礼轻轻握住了,皇帝伸出的,温暖的手。
当是时,冠盖满京华,为韩家头筹。
金晟对韩文礼的喜爱和重用是显而易见的。
年轻的皇帝和亲近的国舅。
流言蜚语就像柳絮一样飘散开来。
在这密密匝匝的揣度之中,无数的眼睛注视着金瓦朱墙层层围护的宫殿。韩文礼一次又一次从那代表着天下最高权势的宫门里走出来。
人们猜测着他的奴颜媚主,他的婉转承欢。
但他出来了,穿着黑色的朝服,或立或行,面对着人们的目光,背脊永远笔挺,淡淡的神色下,不能掩饰尚有些稚气的凛然。
他像一块礁石,在一波又一波的明浪暗涌中巍然。
是夜,春雨如丝,风雨欲来。
韩文礼从皇帝寝宫里出来。
寒峭的夜风粘着湿气扑面而来。韩文礼看着眼前的门合上,他挺腰,抬头,转身。
单薄的纸伞下是皇后娘娘模糊的脸,伞上淡淡的水墨画都晕开了,不知道在这样的雨夜中支撑了多久。
韩文礼微微笑,“皇后陛下。”他行礼。
兰湘置若罔闻,擦身而过。她身后的宫灯明明灭灭,逶迤成一条模糊的路。
“皇后驾到……”两侧太监尖锐的嗓音划破这僵硬短暂的沉默。
韩文礼看着那熟悉的背影,上前两步,喊道:“姐姐。”
他本年少,平日老成,这句姐姐却有点孩子气,带着几分委屈和急切。
兰湘止步回头,发上的凤钗清脆作响。
韩文礼永远不能忘记她的那个眼神,极冷,也轻蔑,是他惯常看到的。
兰湘的身影掩在朱红的大门之内。
雨下了起来,宫灯灭了又有人燃着。守门的小太监在悄然的雨声中瞌睡了又惊醒。韩文礼在那华丽的长廊之中,不知站了多久。
雨还在下,淹没了苍茫的夜色。
雨后初霁,兰湘登高望远,踯躅的背影如深锁鹰鹏。
远方号角齐鸣,火红的旗帜遍燃天际。
将门独子韩文礼背负着家国重任奔赴战场。
百姓们为即将点燃的战火而惶恐,大臣们为江山的社稷而担忧。
没有人知道,国舅临行前皇后与皇帝的密谈。
“韩家的子孙,非笼中金雀。”
“大金的皇后,当放眼天下。”
金晟说过,兰湘错生女儿身,有着男儿的刚毅和胸怀。
兰湘知道,金晟乃盛世明君,雄韬伟略睥睨天下。
他俩针锋相对,寸步不能稍让。
只为一人,那在风口浪尖上展露风华的国舅韩文礼。
定国侯府。
代表着无上权力的兵符在烛火下闪耀着蕴敛的光芒,韩文礼就着烛火展开手中宫中急件送来的信札,淡色凤纹的信笺上只有四个字,洁身自好。
烛火明灭,韩文礼定定看着那四个字,张牙舞爪的咆哮而来,一时间不知是幻是真。
韩文礼没有失信。
雄鹰当展翅击空,男儿安能甘居燕雀?
挥刀策马,枕鞍而眠,他从未折辱自己将门的血液,更不能稍忘家姐那狰狞的劝诫。
胜利的捷报沾染着边疆的气息连连传回朝野。
定国侯面朝北疆,拂须长叹后继有人,含笑长眠。
金晟赐予国葬。
驿道上战马迭换,带着扑扑的风尘,带着铮铮的功勋,韩文礼回来了。
整整五年,往日里那个稚气少年早已湮没在岁月的洪荒之中。
但是谁又能忘记那个身影。
他身着一袭黑色朝服,或立或行,在众人的注视中,背脊依然笔挺,淡淡神色下,是谁都不能侵犯的凛然。
世间世事无常,兰湘没有想到与胞弟常年分离后的第一次相见,充斥着哀恸和泪水。
当初的意气之争早已模糊,却在两姐弟之间划下了一条明显的界限。
韩文礼疏离有理,兰湘欲言又止。
丧事毕,韩文礼在京城尚滞几日,圣旨已到。
韩文礼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所书为何。
金晟早就召见于他,君欲留人,奈何军情急若火。
他的身侧,雀儿般的少年,花似的样貌,水般的身段。
只是看将过来的眼神充满恶意。
韩文礼不卑不亢,俯身接旨。
金晟淡淡笑着,宣退。
朱红的大门渐渐掩住国主在少年耳边的低语,韩文礼展身长立,风簌簌划过,仿佛已经能闻到边疆辽阔草原的清香。
兰湘请命亲自送他。
一程又一程,城门依稀,送得远了,早已失了礼数。
韩文礼辞了又辞,终要分手。
兰湘落泪,“喜缘,不管怎样,你都是韩家的喜缘。”
她落泪,是因为她知道千言万语也再换不回一声稚气的“姐姐”。
即便兰湘不说,韩文礼又怎能不知其意。
韩文礼握住她冰冷的手指,深深宫帏的寂寞幽苦,再雄健的羽翼都能折毁,再宽广的胸怀都能磨殒。
兰湘已经不是以前的兰湘。
可是在这世间,不变究竟有多难。
但是最终也要放手,兰湘没有回头,那决绝的身影在没有温度的夕阳余辉中,日渐淡薄。
韩文礼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是永别。
再次班师回朝,风光不再。
众人说,君威难测。
昔日里,金晟对定国侯笑言,定令兰湘母仪天下。
昔日里,金晟朝堂当众许诺,韩文礼是他一世的臣子。
说过的这些话,做过的这些事,就像君王身边的来去的无数少年一样,美丽鲜亮却不能日久弥新。
金晟忘记他的承诺,就像是掸掉了裾摆的灰尘一样随意。
兰湘撤下凤冠沦落冷宫。
韩文礼以叛乱之罪贬官软禁定国侯府。
一时间韩家破落,门可罗雀。
后宫再没有那红颜一笑,京城里再不见那侯门天骄。
但是韩文礼在自家的院落之中,长日长日的,或立或行,背脊依然笔挺,淡淡神色,凛然而悠远。
幼时的树苗早已长成苍郁大树。
风吹起的时候,哗哗作响,遮掩了大半的天空。
曾经那树下,有两个年幼孩童,在少不更事的时候亲近依偎。谁都听不清当时他们说了什么,为何哭,为何笑,为何舒展眉头,为何笑盈眼角。
韩文礼静静的站着,孑立风中,阳光从疏影中撒落肩头,他的手上是深宫里不知经过多少关卡才传过来的纸笺,上面有只有两个字,珍重。
他的目光从那两个字转向了远方。
在那里,埋葬了无数的寂寞。
多少关怀无奈,也只得了两个字,珍重。
白日晴空万里,夜里却下起雨来。
韩文礼突然想起曾经也有过一个似曾相识的雨夜。
发生过什么,没有发生过什么早在泥泞中一塌糊涂。
只记得在雨夜中飘摇的纸伞。
上面的水墨都有点晕染,淡淡的是雨中挺立的竹。
边疆也经常下雨,通常是大雨瓢泼,昏天暗地,虽然畅快却没有京城的雨的诗意。京城的雨轻薄,但是却绵长。往往一下就会下很久很久。
韩文礼开始的时候还能站在廊前看那雨水慢慢浸入泥土。
但是后来他染上风寒,不能在外面久待,便坐在窗前,看那细雨如丝,润物无声。
再病的重一些,不能起身,躺在床上,也要捕捉那雨的声音。
他身边有一个小厮,是从小伺候他的,知道他的心思,于是在屋里挂了许多挡风的纱,每日里开了窗,便守在他的身边。
韩文礼很少说话,小厮也不多言,主仆二人每日里躺着坐着。
春天就在这样的寂静中走过。
转眼已是初夏,雨已经不知停了几日。
韩文礼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他遣了那小厮。韩家功高盖主,断无活路,多留一人便是多害一人。
烈日当空,照得外面暖洋洋的。
韩文礼强撑着走到了门外。
院子里静静的。树叶被雨水洗刷的分外葱郁,透着一股子清香。
风吹过,韩文礼看见了那最后的画面。
两个孩子,相互依偎着。
金晟贴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低语:“喜缘,我喜欢你。”
韩文礼终于笑了,“金晟,我也喜欢你。”
大金圣元十年。
罪臣韩文礼病毙家中,前皇后韩兰湘自绝冷宫。
一代将门,百年华誉,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