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回首》厉小茹

1、一 流云百福玉

　　姜世离是抱着魂飞魄散的觉悟去撞湮世穹兵的。
　　——所以他撞完之后，站在丹枫谷里发了半天呆：没死？

　　丹枫谷，位于开封郊外，四季如秋，漫天枫叶如火。
　　在姜世离还是姜承的时候，从折剑山庄到开封的路他走过很多次，丹枫谷是必经之地，眼熟到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
　　湮世穹兵里别有洞天？
　　姜世离很快否定了这种可能。
　　他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听到巨大的爆炸声，那鬼东西一定被摧毁了。
　　那么，除非，这是幻境。
　　枯木武力不高，但是脑子好使得很，那么，是他在湮世穹兵毁灭的一刻，制造幻境困住自己，趁机对云凡他们出手？
　　姜世离思虑许久，认为这个猜测比较符合现在的状况。
　　然后他有些不安和焦躁。
　　自己被困，幻境外面不知是何情况，云凡，血手，还有攻上蜀山的净天教族人……
　　幻术并非姜世离所擅长，他观察着周围的景色，在记忆中努力搜索，却想不出能立时脱困的办法。

　　忽然，不远处传来法术波动。
　　姜世离自己首先放了个法术试了试，发觉实力居然虽然没有恢复到巅峰状态，但之前强行使用伏羲剑所造成的伤势，已经毫无感觉。
　　果然有蹊跷。
　　姜世离毫不大意，往那个方向走了一段距离，藏身在一棵树后望过去。
　　“！”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仔细看了又看，不觉愣在当地。
　　那边是一条溪蟒和一个人类孩子在缠斗。
　　白衣长剑。
　　那是……皇甫卓？！八岁？九岁？
　　是他们最初相见那般年纪的皇甫卓……
　　行动快于意识，看到溪蟒一个冰咒而皇甫卓脚下一滑闪避不及，姜世离仿佛瞬移一般，闪身挡在他前面，一手负于背后，一手将那冰锥接在掌心，魔力一催，眨眼间，冰锥化作冰水。随后一条火龙将溪蟒生生吞噬，烧成灰烬。
　　救下人姜世离才后知后觉，如果这是个陷阱！
　　这时，他背后响起略显稚嫩的童音，还带着压抑的轻喘：“多谢救命之恩。”
　　姜世离深吸一口气，转身。
　　便是个陷阱，既然已经踏进来，就看看玩什么花样！恐怕破除幻境，还着落在他身上。
　　还是孩童的皇甫卓仰头看他，一脸震惊。
　　姜世离被那样清澈的视线注视，猛然心头一沉，想到自己现在的装扮和魔纹，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人类。
　　果然，皇甫卓惊讶之后开口：“你是……魔族？”
　　姜世离也不欲隐瞒，直接点头：“没错。”
　　不料，皇甫卓没有露出恐惧和害怕，眼睛里反倒多了一丝兴奋，用力仰头去看他的额头，语气中甚至带了点憧憬之意：“你的魔纹好漂亮，你这么厉害，是不是真的魔族？不是半魔吧？”
　　“……”姜世离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表扬，因此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半天，看他抬头比较吃力，便半蹲下来，“我是魔族。”
　　皇甫卓眼睛更亮，像是黏在姜世离额头上：“是真的魔族！”他握了握拳，“我能不能摸一摸？！红色是火属性吧？我最适合的属性也是火！我是不是也能和你一样厉害？！”
　　这是什么鬼幻境！姜世离心里不由得暗骂。
　　完全不怕魔族的人类，是利用了自己最大的渴望吗？
　　他胸口涌上一股酸涩之意。
　　也只有在幻境，才能有这样的孩子吧……如果现实的人魔能够这样和平共处，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又何必苦苦执着于带领半魔们返回魔界？
　　而在覆天顶一战中，执剑相对的皇甫卓，才是真实。
　　“叔叔，叔叔？！”
　　被皇甫卓叫了好几句，姜世离才从记忆中返回，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丧失了警惕。
　　皇甫卓大概是看他脸色不佳，也不回答自己，敛了好奇之色，透出几分冰冷，也没有再继续刚刚的问题，剑尖指地，端正地抱拳：“多谢叔叔相救。如果有我能帮忙之事，请尽管开口。”
　　姜世离心道就算破除幻境，你一个孩子能帮的了什么忙，看他表情认真，却又有些心软，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到此？”
　　皇甫卓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复方才的热切，但还是有问有答，一本正经道：“家父身体抱恙，故来此寻药。”
　　姜世离想了半天：“这丹枫谷里有什么治病的药？”
　　皇甫卓摇摇头，额前的小刘海跟着晃了晃：“是有个药方，因为丹枫谷里妖物滋生，少有人敢来采药，故而缺了这一味。”
　　“是缺什么？”
　　“甘松子。”
　　姜世离回想一下这药的生长地点，站起身：“跟我来。”

　　姜世离走在前面，遇到妖物就随手一挥，无论是溪蟒还是藤足蔓，哪怕防御最高的寿龟，也是一条火龙烧尽。
　　皇甫卓跟在他后面，一路走来，他脸上明显带了些羡慕的表情，认真地看着姜世离施法的一举一动，还偷偷比划了几次。
　　姜世离带路走了好一会儿，居然一棵甘松子都没有发现，不觉开始诧异。这幻境十分逼真，怎么可能没有这种草药？除非，这是破除幻境的重点。那么，如果找到草药，满足皇甫卓的愿望，是不是就可以离开？
　　这么一想觉得有了希望，为了速速离开，打算跟皇甫卓说一下，加紧脚步，回头却看到他紧咬下唇，脸色发白，胸口剧烈起伏着，脚下都有些不稳。
　　“……抱歉。”姜世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步伐，对孩子来说恐怕跟得很辛苦，尤其一个人闯到如此深的地方，之前战斗肯定不止经历一场，大概体力都消耗了不少，“我抱你走吧。”
　　皇甫卓驻足之后是仗剑而立，闻言立刻后退一步，倔强地咬牙道：“不必，我自己，可以走。”
　　姜世离轻叹，直接弯腰，不顾他的挣扎，连人带剑抱在臂弯里，温言道：“天色不早，快些找到药，快些回家。”
　　虽说父债子偿，可是，就算皇甫一鸣害了千峰岭的兄弟，面对宁愿违逆父亲也要维护自己的皇甫卓，哪怕是现实中曾生死相搏，却也无法否定当初的情谊。更遑论这不过是个虚假的幻境，南柯一梦。
　　曾几何时，皇甫和夏侯家两位少主，也是自己保护的对象。后来……天意弄人，一步步走上对立的道路。还有千峰岭，覆天顶，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终究都没能保护得了。
　　——就让我自欺欺人，再保护你一次吧。
　　姜世离回神时，正对上皇甫卓认真凝视他额头魔纹的双眼：“……”
　　皇甫卓被他发现，两颊微红，立刻扭头目视前方，装作在搜寻地上的草药。
　　姜世离静静地看着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带了浅浅的笑意。
　　那时候，初到折剑的皇甫小少主，就像刚刚那样，倔强地抱着剑说，我不冷，习武之人，不畏寒暑！
　　后来把师傅吩咐备的大氅给他披上，他也是现在这样，红着脸别开头，边裹紧边嘀咕说，多事。
　　皇甫兄。
　　姜世离抱紧怀里的孩子。
　　如果我不是魔，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二小姐不会追随我到覆天顶，而是有更好的归宿；而我们，是不是一直到老，都是好兄弟……可以经常见面，喝喝酒比比武……可以看着你，只是看着你幸福到老，就足够……

　　“在那里！”皇甫卓忽然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叔叔，那边那边！放我下来！”
　　姜世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树下有几棵甘松子随风摇曳。
　　皇甫卓一落地便奔过去，左右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没错，书上说的就是这样子的。”说着他就伸手去拔。
　　“等等！”姜世离忙喝住他，“小心，不能这么挖。”
　　“啊？”
　　姜世离噌地亮出腕刃，一点一点从草药旁边开始挖开，连泥土带草药一起拎出来，再小心翼翼地抖掉根系周围的泥土，又四处望望，从旁边树上摘了一片大一点的枫叶，把草药下半部包在里面，捡了几根草扎好，这才满意地递给皇甫卓：“呶，好了。”
　　皇甫卓讷讷地接过来，呆道：“叔叔你好熟练。”
　　你多挖几棵山苦菜也能跟我一样熟练……
　　姜世离干咳一声，多挖了几棵如法炮制，放到他怀里，又把他抱起来：“够了吧？我送你回开封。”
　　这次换皇甫卓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开封？”
　　“……”姜世离噎了一下，“嗯……这丹枫谷距离开封城最近，你一个小孩子，肯定不会从很远的地方跑来这里。难道你是这里的花妖？”
　　“当然不是！”皇甫卓大声反驳，仰起下巴，“哼，你才是花妖！不对，花魔！”
　　姜世离顺着他的话哄道：“嗯，那花魔现在要送你回家，你回去不回去？”
　　皇甫卓眼睛快速地瞄了他一眼，板着小脸，硬邦邦地低声道：“谢，谢谢！”
　　姜世离自然了解他的脾气，只摸摸他扎在脑后的长发：“嗯。”

　　一路回到丹枫谷入口，远远可以看到开封城的大门。
　　姜世离把皇甫卓放下来：“到了。你回家吧。”
　　皇甫卓抱着剑和草药，看他头也不回就走，踟蹰片刻，不顾腿还隐隐作痛，小跑上前抓住他的衣袖：“等等！”
　　姜世离低头：“还有什么事吗？”
　　“我……”皇甫卓拉着他的衣袖要他蹲下，抿了抿唇，把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你救了我的命，还帮我采药，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报答你。这块玉佩是我自己雕的，做得不太好看自己戴着玩。他日你若是有事需要帮忙，就带它来开封，到皇甫家找我，能做到的话，我一定倾全力相助！”他抱着一堆东西，艰难地行了个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叫皇甫卓，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姜……承。”
　　皇甫卓认真地点点头：“谢谢姜承叔叔，后会有期。”
　　姜世离看着他一步步走进开封城，大概是腿上有伤，他走得并不快，还有点跛。明明受伤了，却什么都没有说，跟着自己走了半天的路。
　　那个小小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野中。
　　皇甫兄，后会……无期。

　　玉佩上的图案是流云百福，由云纹和蝙蝠组成，云纹形若如意，绵绵不断。
　　如皇甫卓所说，这是他自己雕的，的确，八九岁的孩子，手法还算不上精妙。
　　但是无论手法如何，寓意却是不变的：幸福如意，绵延无边。
　　姜世离轻轻摩挲着玉佩上的花纹，闭上眼睛。
　　愿这幻境中的你，幸福如意。
　　然后，他试着用魔力包裹住玉佩并仔细注入一丝。
　　什么也没有发生。
　　姜世离皱紧眉头把玉佩反反复复研究了许久，终于确定，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玉佩。他神色变幻数次，还是把它揣入怀中。
　　幻境之中，只见到皇甫卓一个人。破阵要点如果与他无关，那么，该如何离开？幻境外的现实，现在又如何了？
　　姜世离平复了一下焦躁的情绪，盯着夕阳下的开封城。
　　或许，要进去走一遭。

　　附：
　　1、甘松子这玩意儿貌似是游戏里的，图片是草药的样子，就……这么用了。
　　2、流云百福寓意来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