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红衣敛雪》只留给我天空

5、云在天

　　暮色渐深，残阳血色的余晖从半掩的窗口漏进来仿若也带着荒野上血腥味。荆红衣艰难的睁开眼睛，拥着被子慢慢坐起来。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桌子上还摆着几盘凉透的饭菜，路小佳却并不在房间里。

　　桌子上摆着两副碗筷，都是纹丝未动的，显然不仅是他错过了这顿午饭，就连准备了这些饭菜的人也没有享用的心情。一碟粉色的肉片就摆着正中央，想必就是马大小姐的那匹胭脂马肉，荆红衣伸手拈了一片入口。马肉太老，腥腻的味道引人作呕，少年捂着自己的嘴角一点点咽了下去，忍不住低低的笑出声来，“我的好哥哥——”

　　窗户突然从外面掀了起来，一个人影利落的翻身而入。荆红衣眨了眨眼睛，看着这人毫不客气的坐在桌边，捏起筷子大快朵颐，“叶公子这样的君子，如何也学会了这等偷香窃玉的好本事？”

　　叶开夹了一筷子马肉，又指指紧闭的大门，“正因为我是个正人君子，不好意思正大光明的溜门撬锁，所以才肯辛辛苦苦的爬你的窗子。这肉的味道倒不错，以前没有吃过——”解释完了，又上上下下打量少年一会子，“我本以为路小佳总要你睡到明天早上，没想到他也有失手的时候。”

　　荆红衣又眨了眨眼睛，伸手给叶开倒了一杯酒，“他并没有要我睡到明天早上，因为我身子不好，他总害怕我有一日睡下去就再醒不过来。”说完又笑了笑，问他，“你觉得这马肉的滋味好不好？”

　　叶开噎住了，使劲把嘴里的肉块咽下去，哽着脖子反问，“你刚刚说这是什么肉？”

　　少年的指尖拈起薄薄的肉片，夕阳透过肉片映出丝丝缕缕的纹路，他把肉片送入口中咀嚼着，眼睛里也浮出丝丝缕缕的笑意，“这是马肉，万马堂最上等的马肉，今早才宰杀的胭脂马肉。”

　　叶开终于吃不下去了，虽然说马肉并不稀罕，但是少年眼睛里狰狞的笑意看去，实在不像是在吃马肉，竟像是九幽地狱的恶鬼啃噬着鲜活的人肉。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伸手从少年面前挪开了那碟子肉片，“你这又是何必——”

　　残阳终于沉了下去，别离居里一阵脚步纷沓，大红的灯笼蜡烛都陆续点了起来，又把暮色驱逐开去，叶开的叹息就隐没在这样的灯火里。

　　荆红衣低低的笑了一声，站起来推开窗户看着街上稀疏的行人，扭头看了眼叶开，“我哥哥很快就要回来，你若是还不肯走，就做不成采花贼，只能做那瓮中鳖了。”

　　叶开的眼神闪烁起来，他本想要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说出来。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猛地站起来，伸手环着少年的腰肢跃出窗户正落在一辆急驶而过的马车上。窗户还在风中晃动，暮风吹散了屋子里的药香，路小佳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慢慢放下手里的糕点，转身走出门去。

　　路小佳的脸色冷的可怕，云在天的心情很差的可怕。云在天正站在车辕上亲自押车，马车很大，也很稳，有八匹俊马并排拉着急驶在路上，这辆车里坐着今天晚上万马堂的贵客，这原本是花满天的差事。

　　云在天不动声色的扫了眼车厢里的两人，视线在荆红衣苍白的脸色掠过，最后停留在叶开胸口上簪着的那朵珠花上。他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是一朵精致名贵的珠花，不久之前他亲手簪在那人的头上，现在却已经被转送到了另一个男人手里。

　　叶开若有所查的看了他一眼，云在天自嘲一笑，率先开口解释，“我认得这朵珠花。”叶开不做声，他又自顾自的说下去，“这朵珠花本就是在下送出去的。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自命多情，却不如阁下博得美人青眼。”

　　叶开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低头看了眼珠花，没有做声。倒是荆红衣原本正闭目养神，闻言笑了一声，“我以前见过许多巧言令色的人，也听过许多恭维拍马的好话，但像你这样把恭维话说的妙语如珠，善体人意的，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云在天看了眼少年微弯的唇角上，唇角上挂着一分挑衅的笑意，但他只是毫不计较的笑了笑。他已经听说过这个少年，听说过少年骄纵的性子，知道他和路小佳的关系，也隐约猜到了花满天的心思，这人生来就是被捧在手心里呵护长大，自己实在没必要同这样的一个人生气。

　　马车里的气氛又沉闷下来，叶开看了眼荆红衣，只好无奈的打圆场，“我听说今晚还有别的客人？”

　　云在天点了点头，看了眼阴沉的夜幕，“今晚共有六位贵客，据说有一位客人，还是由阁下代请的。”忽然笑了笑，“车厢里备着好酒，乐大先生既然来了，何不请进来一坐？”

　　话音未落，车门上突然垂下两只脚，两只又脏又黑的泥脚，脚上还挂着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身上却穿着一件秀才的青衿，干净整齐的连一块补丁都没有。马车轻轻一震，这个青色的人影就像是一只青鸟一样落进了车厢里，直勾勾的看着车厢里的酒坛子。

　　车厢里立刻多了一股子难闻的汗臭味，叶开倒不在意，伸手拎起酒坛子倒了一碗推过去。荆红衣拧着眉头打量几眼，从单薄的青衣看到乌黑的草鞋，嘴角就慢慢的抿紧了。

　　大概是荆红衣的视线太过犀利，乐大先生喝了一大口酒水，终于忍不住大声问他，“你这样盯着我看什么？”

　　这已经是挑衅的架势了，荆红衣的脾气实在不算好，叶开倒酒的手腕顿了顿，云在天脸上的笑容也是一僵，忙开口介绍，“两位也许还不认得，这位就是武当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饱学的名士，乐乐山，乐大先生。”

　　但乐大先生没给他面子，还是直勾勾的盯着荆红衣，少年眨了眨眼睛，低低的笑出声来，饶有兴致的开口，“你身上的袍子为什么这么干净？”

　　乐先生怔了怔，喝了一大口酒，“这又有何难，我每天至少要换两次衣服。”

　　叶开也笑了，凑过去给他填满了酒碗，接着问，“那你多久洗一次澡？”

　　乐先生瞪大了眼睛看他一眼，正了正脸色，严肃的开口教训，“多久洗一次澡？洗澡最最伤元气，那是万万洗不得的！”说着又一气喝下一大碗酒，脑袋一歪就已经倒在了车厢地板上。叶开吃惊的感叹一声，“此公醉得也真是快！”

　　这一次云在天也笑了，伸手扶起乐大先生靠在车座上，又接着之前的话介绍下去，“乐大先生还有个名字，叫做三无先生。说的就是好色而无胆，好酒而无量，好赌而无胜，所以才——”

　　云在天的笑容还在脸上，声音却突然安静下来，马车外远远传来如泣如诉的歌声，阴森凄凉，像是九幽地狱里传出来的经文咒语。叶开伸手推开了车窗，模糊的调子就突然清晰起来，每一个字都清晰的传进三人的耳朵里，“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歌声越来越远，云在天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淡，只来得及说了一声“抱歉”，人就已经冲出了马车，消失在夜色里。

　　乐乐山还在打着呼噜，叶开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夜色，又扭头朝荆红衣笑了笑，“所幸方才在你那里垫了垫肚子，否则今天晚上真不知道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得了万马堂。”

　　荆红衣没有开口，车厢外的车夫却先搭话了，“我们早已经到了万马堂。我听人说万马堂从东至西，就算用快马疾驰，也要从清晨一直跑到黄昏才走的完。想必马老板已经在前面设了迎宾的地方，否则我们就只能赶的上一顿早饭。”

　　叶开大笑起来，伸手掀开车帘探出头去，“那你为什么还不抓紧时间赶路？”

　　云在天已经掠了回来，轻飘飘的落在车辕上，车夫也大笑起来，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只可惜云场主不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又同云在天拱了拱手，“在下飞天蜘蛛。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云在天皱了皱眉，但还是客气的笑起来，自己伸手握住了马缰，“阁下能来，已是赏光了。马老板设宴的地方就在不远处，还请车内稍坐片刻。”眼神闪烁了下，又刻意的解释几句，“方才也不知道是哪里的疯子胡言乱唱，扰乱人心，还请几位切莫当真。”

　　马车又飞驰起来，晚风中传来隐约的马嘶声，远处的灯火已经连成一片，映亮了半片夜空。少年斜倚在马车上，指尖轻叩着窗棂，低声的呢喃着模糊的调子，“……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休想回故乡……”